“师兄,你何时愿意让我恢复记忆?”
祁柳半晌说不出话来,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又在大能的杀意中保下的师弟,陌生,却熟悉。
失忆后的祁不定向来是乖巧的。
直到此刻才表露一些尖锐。
“你知道了?”
祁不定似是不解,微微歪了头,问他:“师兄是说哪件事?”
他弯了眼,细细数来:“在给我丹药里掺杂毒药,保证我的身体长久亏空。还是说,那些令我长久失忆的丹药...”
“亦或是,时时刻刻监视我的阵法。”他的眼上瞥,似是落到了实处,看着虚空中无形的阵法。
他的笑一点点收起来,苍白的脸似是透明,明明修为很低,却丝毫不显弱势,道:“师兄,你所做的这些,我都不怪你。”
祁柳皱眉,只觉得眼前的祁不定有些诡异。黑发散着,瞳孔与墨发一个颜色,全身上下除了黑就是白,没什么表情,像是一只漂浮在半空的鬼魂。是那个名扬天下的祁不定,却又不是。
带着一点点死尸的木讷感。
他终于发觉,这是小时候从棺材里刚爬出来的祁不定。
不似人,似鬼。
他开口:“我不知这些,师兄也不知君临。两全...”
啪。
祁柳气得发抖,手心有些疼,祁不定微微歪着头,黑发半掩,脸上火辣辣地疼,那些话没有被他吞进肚子里,而是轻飘飘说完了:“...其美。”
两全其美!?
这算什么两全其美?
现在杀了君临才算是两全其美!
“祁不定!”祁柳压着嗓音怒斥,“你疯了,君临也跟着你疯吗?你告诉我,你们之间哪来的两全其美?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现在,亦或是将来,你们之间,只能一死一活!”
“你们之间没有两全其美,现在杀了君临就是最好的两全其美!”
祁不定:“小声些。”
祁柳心梗,他看见祁不定这张脸就来气,扭头去看雨幕。细密的雨编织成巨大的网,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捕捉,院子里有朴素的生活痕迹,被打湿了,颜色比以往更鲜亮。
许久才平复,祁柳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百年前,毫无预兆,私下换魂,酿成大错。他却不知祁不定从何时动了情,祁不定向来都是那个样子。
那时的君临是死亡的象征,手下亡魂众多。
祁不定会喜欢君临什么。
祁柳想不明白。
就像修炼百年,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剑势之中是庞然的春意。
“我心悦他,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祁不定平静地说,上前,与他并排站着,随后又蹲下,伸手接雨,那雨水在手心汇聚,又溢出,沿着手腕滑落,亦或是从手心的两侧滴下。
哪有这般的天经地义?
祁柳现下怀疑自己用药的剂量太少,祁不定并未完全失忆。
“你们是何时相遇?”
祁不定自觉他问的是失忆后,“你给我的寻梦术,只有上卷,没有下卷。我与他梦中相见,定下道侣契约。”
“只一次?”
“差不多。”
祁柳闭闭眼,复而睁开,转眸,看到的是祁不定肿起的脸颊,沉沉叹口气,“让他出来,我和他聊。”
“待他睡醒。”
祁柳不知自己怎么把祁不定养成了这样,胳膊肘往外拐。他生气,恨祁不定不争气,他阅无数古书,这才找到两人的两全之法,欺骗天道,瞒天过海,让天以为祁不定已死,抽取祁不定的生魂,改写祁不定的记忆,让其苟延残喘地活。
生魂,一旦抽取,人失神志,近乎活死人,没有思考的能力。他想着要藏起祁不定,待君临千年一死,再将生魂归还。
可是,祁不定也许真的天赋绝然,生魂抽取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古人有言,记忆塑人。
于是他让祁不定失忆,让全新的记忆塑造一个全新的人。
少年将木偶给他时,他以为他成功了。
可是看见房檐下成堆的木偶,看到木偶中失魂落魄的人,他就知道,谁也无法改变祁不定。
将一切隐藏在风平浪静之下,欺骗,隐瞒,先斩后奏,独断**,甚至没有惧怕,或者已经想好了退路。
总而言之,早就疯了。
君临也是个傻的,他的到来会打破一切,天道注视,两人的生死再次恢复本来,一死一活。
一睡三日。
君临是八辈子没睡过觉了吗?
雨后初晴,空气中无形的沉闷终于消失,屋檐仍旧滴着水,他听到屋内那一声伸懒腰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穿衣衫的声音。祁不定进去,到底是道侣,他没把自己的灵识也探进去。
君临感受到院子里多了一人。却不知是谁。
见到祁不定的身影,睡前的记忆慢吞吞地涌过来,他尴尬地瞥过眼睛,被拉着坐在唯一的小凳子上,然后束发。
他运起灵力,控制着水随意洗了一把,祁不定磨磨蹭蹭的,他直接伸手自己随意绑了两下,打开窗户,看到了门外站着的人。他稍稍怔愣,幻境如此真实吗?他上一个幻境中千百年都没见过祁柳,这次刚遇上祁不定,怎么就闻着味找来了?
祁柳察觉到视线,歪过身子,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是云堇。
那些猜测都是正确的。
云堇就是君临。
祁柳这一刻想了很多,视线转向了君临身后只露了一只手的祁不定。
那些温软的回忆彻底破碎。
祁不定从来没变,他从不会做计划之外的事。也是,短短几十年就修炼至七阶的人,在他的一生中大抵没有所谓的‘突如其来’,只有意料之中。
没有什么可聊的了。
他想。
君临走出来,他还记着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应该叫你什么?”
君临没想到两人会有这样心平气和交流的一日,“随意。”
祁柳已然平静,仔细品味,居然是尘埃落定的安心,他问:“千云盏换命,你要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两人之间一死一生的选择。
他手脚一冷,就听到祁柳接下来的话,“五十年前,溟北陵墓之上,苍云上大能妄图至你于死地,是祁不定替你而死,我从中迂回,看了许多古书才得出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私藏不定的方法。如今,换命之术再次起效,你如何取舍?”
旁边的君临却不按常理出牌,语调奇怪:“你再说一遍。”
祁柳皱眉。
君临突然笑出来,却又缓缓止了笑。
这幻境为了让他相信这是真的,居然扯出这么荒诞的谎。
祁柳不可能再说一遍,君临将他的意思复述:“所以祁不定根本没死是吗?”
“那他为何不识孟鹤回?”君临觉得好笑,却又有些丝丝缕缕的期望,各种情绪复杂,面上表情变换,最后居然毫无情绪,直勾勾地看向旁边的祁柳,语气已然有了咄咄逼人的意思。
祁柳不可置信,眼前的人睁着一双清明的眼,却格外混乱,看着还好端端立在此处,魂魄却在张牙舞爪地抓狂。他心下浮起一个猜想,张张唇,“你以为这是假的?”
君临所有的思绪骤然顿住,嘴却已经不受控制地答了:“难不成这是真的?”
两人陷入沉默。
君临蠕动唇瓣,整张脸瞬间苍白,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陷入自己的思绪。
他喃喃一句:“这是真的?”
他止不住地回头,没看到房间里的人,他有些凌乱,茫然又疯狂地回想自己为何将此当做虚假,喉咙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祁柳回了他方才的话。
“我让他失忆,让他忘记从前,重新开始。只许你重新开始,不许祁不定获得新生吗?”
这是真的。
原来是真的。
祁不定没死。
狂喜涌上来,随后是铺天盖地的迷茫。他分不清真假,他还记着那双眼含着复杂的情绪,指腹点上他的泪,轻声细语说:“我的记忆...是假的...”
记忆都可以是假的,什么才是真的。谁能证明祁柳的记忆是真的。
谁能证明?
空气中是淡淡的雨的味道,此刻安静下来,能听到祁不定在屋内刻木偶的声音,他垂眼,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小君临,憨态可掬地叉着腰,笑得开心。
祁柳只当他是下了秘境,分不清幻境和现实,过了片刻,才说:“你该休息一下了。”
分不清幻境和现实的人很多。
正如祁不定所说的,君临应该静下来,整理一下思绪。
君临刚成为风起少宗主,前几日风起之事沸沸扬扬,若是事务过多,倒也可以解释。
眼前的少年静下来了,不再混乱,有些许祁不定的模样,执拗而坚定:“你的记忆就一定是真的吗?”
祁柳:...
祁柳离开了。
君临在原地站了一会。
【以镜窥世,以镜探己。时间即虚无,他人即真我。】
【圣人有言:不可沉溺,不可多语,鲤镜此物,可存,亦不可存。】
真假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存与不存,都以他的心来定。
他突然理解,为何鲤镜之下,无一生还。无论是携带鲤镜的人,还是中了术法的人,都死得完完全全。至今,只有他一人活着。
不,也许他也死了。
“在想什么?”祁不定懒懒贴上来,从背后抱住他。
祁不定也是假的。
“不要难过。”祁不定的嗓音很轻。
喜欢是假的。
祁不定的脑袋又蹭他的头发,语气懊悔:“是不是我之前做的事,让你生气了?”
呼吸是假的,语言是假的,手指是假的,身体是假的...
君临分不清了。
“祁不定,这里是假的。”他疯了,居然这样说出来。不过也没什么了,反正都是假的。
他不在乎那晚的暧昧,不在乎祁不定的心思,不在乎祁柳所说的话。
都是假的。
祁不定却没像祁柳般不可置信,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圈着他,抱着他,包容道:“我是真的。”
君临:“你也是假的。”
祁不定:“那我们都是假的。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祁不定的话他听不懂了。两个人在不同的线上对话,彼此都听不懂彼此所说的,君临还想再说,却听到祁不定迷乱的话语。
“君小临。”祁不定含着笑,呼吸像是在叹气,“既然无法证明别人的真,为何不把自己当成假的。”
【不可沉溺】
“你无法证明别人的真假,却忘了,你也无法证明自己的真假。真假是不存在的,可是,我心悦你,却是真的。”
【不可多语】
“况且。”祁不定语气轻松,冷意从背后相贴的部分溢散,他只觉得冷寒彻骨,“我不会忍心将你一个人留在虚假的世界。”
那个濒死的祁不定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复杂地看着他,骨头带着皮肉碰上他的脸,怜惜道:“我的记忆是假的。”将他拉回‘现实’。
【可存,亦不可存】
君临挣脱开他,向前走了几步,到了檐外,映在水潭的太阳被他一脚踩碎。祁不定眨眨眼,面色并无异常,与过去并无二致。好似方才的话并非他所说。
君临:“胡言乱语。”
君临不觉得自己疯了,只觉得面前的祁不定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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