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先封锁三百日夜周围的城池吧。”少年小声提了建议，“这样的情况下，若是不眠症传出去，恐怕难以遏制。”
少年一身乱七八糟的装束，什么破布都要往身上缝，腰上挂的东西随着走动噼里啪啦响，他没听到师兄的回答，“师兄，你怎么不理我？”
顾陌余看了一圈周围的人，睨他一眼：“传言说是疫病，却不一定。不清楚传染方式就把人拘在此处。这里的修士、商宦不一定比你地位低，封城只会让事态更加混乱。”
少年哦一声，“师兄，你说‘久’去哪了？三百日夜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是不是也染了病。还有，师父说其他宗门的弟子也会前来，都有谁啊？有风起云堇吗？我听说他是此次仙林大比的魁首...”
“闭嘴。”顾陌余听他说话头都大了。
顾符委委屈屈闭了嘴，眼睛却还好奇地转了转去。
三百日夜城池之内的状况，比传言中还要严重一些。已然有人用‘不眠症’的名义买卖假药敛财。
若当真这么简单，就不会闹得如此大。
顾陌余买了一颗丹药，只是普通的二阶安神丹。他从挤挤攘攘的人群中出来，顾符也拿过来那颗丹药闻了闻。
“普通的安神丹。”顾符又闻，啧啧称奇，“就这，卖三颗中品灵石？完全就是在骗人啊。”
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声，是那些抢到丹药的修士发出的声音。
顾陌余拉着他远离。
“不阻止吗？这是在坑灵石，这样的丹药安神都不够，怎么可能解决不眠之症？”顾符被拉着走，还不服气，嘟嘟囔囔表示不满。
顾陌余头疼，揉揉脑袋，才压下了火气，“没有这些假的‘解药’，情况会更差。顾符，下次再说话不过脑子，就回宗关禁闭去吧。”
过了一会，顾符又要张嘴，收到了顾陌余的一记眼刀。他瘪嘴，指着一边的巷道，道：“我看到祁柳了。”
顾陌余：“哦。”
祁柳的身影没入弯曲的巷道，顾陌余看得皱眉。那人确实是祁柳没错，可那个方向是绝对没有任何店面摊贩的，是三百日夜城池中的居民住所。
祁柳第三次来这个院子，还没推院门就看到了挂在树上的君临。炊烟飘起，好不悠哉。
“云堇，你去见过‘久’了吗？”祁柳跨过门槛，瞧见蹲在灶火边的祁不定在添柴。
君临听见问话，施施然从树上跳下来，道：“去过，不过他意识不大清醒，出现了幻觉。不眠症状从五十年前就开始出现，‘久’的意思是，他是那个病原。”
祁柳听出他的意思：“你有别的猜想？”
“近几届仙林大比魁首奖励都是千载难得一见的法器，都是在五十年前出现。我更倾向于病原并非人，而是一个自然演化的法器，他是第一个被影响到的。”
“但风起经阁中并无有关此的描述。”祁柳说。天地演化出的法器，只要出现过，就绝对在风起经阁中有叙述，哪怕没有书籍特意描写，也一定在其他的书籍里有提及。
君临摊手：“等此事一过，风起经阁里就有了。”
祁柳：“不可能。若是新演化出的自然法器，天地灵气凝聚，不可能出现在三百日夜中的任一小世界。诞生必定有天地异象，这样悄无声息的太少。”
这实在可笑。祁柳不想与君临谈论这种可能性，唤了一声还在添柴烧火的祁不定，“不定。”
祁不定抬眼，斟酌道：“并非没有可能。”
“三百日夜由‘久’所创，而星辰法则有另一个叫法，在很久之前，被叫做天道法则。若是掌握天道的部分力量，创造出可以自行演化的自然法器，并不算奇怪。”
“只是，三百日夜对修士开放，只要不是仙林大比期间，任一日夜里都应该有修士，若是当真有了自然法器诞生，不可能没有风声。”
祁柳还要再说，君临伸手，给一边的祁不定戴上面具。
祁柳皱眉，扭头，柳叶从指尖飞出，破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扎入门外的墙壁。
“是我。”顾陌余第一次尾随被发现，不免有些尴尬，推了一把半掩的门。啪一声，门倒在地上。
这木质门，是上户人家用了百年的，本就古旧，方才柳叶带着一部分的灵力，更是让此门不堪重负。
顾陌余对上三双眼睛，背后的顾符瞪大了眼，探出脑袋，小声说：“师兄，你力气好大。”
顾陌余无辜地伸出两只手，“不关我的事。”
君临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块中品灵石。”
祁柳去三百日夜观星台，待了一个时辰，没见到‘久’的人影。
‘久’具体住在何处无人知晓，三百日夜随意一处都是他的居所。若是‘久’不愿意出来见人，没有人能找到他。
君临连夜去了桃花谷。
南彡既然看到的幻觉是‘南爻’，藏身之处只有桃花谷最为合适。是伤心之地，却也是牵挂之地。
桃花谷的桃花绵延不绝，没有尽头。近几日不眠症肆虐，一路走来，来此处游玩的道侣尽数消失。
祁不定原本要陪他来，被祁柳叫住了。祁柳知晓南彡和他有私交，并不担心。却担忧现在的祁不定会被捏死。
而顾陌余去见慕野，最后便只剩君临一个人。
当年爹娘选在一个桃花谷偏远的角落，桃花算不上绚烂，而且地形起伏大，鲜少有人。他按照记忆穿过层层叠叠的小山丘，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木屋。
百年未见，既然破败。房顶塌陷，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不知被何人踏足，摆在院子里的桌案落灰发霉，是黑沉的颜色。粉红的花瓣落在上面，被风一吹，又露出腐烂的木。
君临看见了南彡，却停住了脚步。
南彡仍旧在自言自语，比前几次见面时都要容光焕发。穿的衣服色彩也鲜亮，与周围的粉白融为一体。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南彡没看到他，两排白牙整整齐齐露出来，露出猩红的舌头和口。
“我其实也不知...不知孟鹤回假扮你...哈哈哈哈，没关系，你回来了就好。”
“外面的事都随便吧。”
“你当初就不该和君什合籍，除了会用刀还会干什么？”
“阿爻...”“阿爻...”
“你想去外面看看？”
“唔，你不是最喜欢桃花谷了吗？”
那爽朗的声音传过来，甜腻的桃花香气进入肺腑，似乎带着令人反胃的血腥气。
天旋地转。
他僵硬的手调整了耳边的木环，指腹刮过脸侧，似是刀尖划过。
南彡还是没有发现他，或者说，他在一点点忘记和忽视现实，将自己完全融入幻觉之中。就算现在无数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君临围着他，他也看不到。
他只觉自己戴歪了，不断地摸索，直到耳朵传来疼痛，他才发觉，是那木环把耳廓磨伤了。
他的视野落在了空气中，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了南彡面前的人影轮廓。是一名纤细的女子，在他看到时，微微转过头。
手颤抖一下，听到了南彡的声音。
“君临来了？”
南彡终于发觉，抬眼，却没看到人，清风划过，桃花落下的瞬间，复又生长。永不枯萎。
君临的脑子里还回响着那句话，晕眩一阵阵袭来。
“孟鹤回假扮？”他一字一句地重复。
他不知自己如何走出了观星台，又走在了城池死气沉沉的街道里，穿过了死尸般的人群，天上的飞鸟盘旋几圈，突然砸在了他的面前，血肉横飞，上面还有一支箭。有个小少年跑过来，嬉笑着捡走，然后进了隔壁的院门。
咯吱——啪。关上了。
他回神抬眼，看到干枯的树枝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穿插着细细的烟。
无意识回家的脚步顿住。只要再走几步，不用敲门，在院子里的祁不定就能看到他。可他硬生生拐了弯，往外走去。
院子里的祁不定摸到干枯的柴，却没添，火焰炙烤脸颊。仰头，天空阴云密布，第一滴雨水落在眼下，他出门，几步路的距离，雨淅淅沥沥地下来，巷道空荡。
炊烟被雨水打散，火被浇灭，柴被浇湿，晾衣绳上的衣衫颜色深深浅浅。祁不定放下了手上的事，站在门口，这一条巷道，青苔攀附，有几家人的树长得高大，伸出来，陌生的人狼狈地将手放在头顶，跑进周围的院子里。还有小孩子被大人抱着穿过雨幕。许久，没有人在雨中狼狈地寻找屋檐，各回各家。祁不定坐在了院子的门槛上，衣服湿了大片，背后的院子被雨水浸泡，缓慢腐烂。
“你的饭没了。”慕野撑着伞出现在院子里，提醒他。
祁不定脸侧有雨水滑落，没说话。
慕野不理解：“你现在应该撑着伞去找他。你坐在这里等，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坐在门槛上的少年微微低着头，语气不明：“他会自己回来。”
稍后，祁不定站起来，扭头，衣摆脏污，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有事吗？”
慕野方才还以为祁不定伤心了，此刻瞧见面前人平淡的脸色，挑眉道：“我们许久不见，你这么冷淡？”
祁不定没搭理他，淋着雨回了屋。慕野就坐在屋檐下，脱鞋，把鞋里寄存的雨水倒出来。顺便把那些淋湿的衣服收回来。
君临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雨淋下，周围那些游魂般的人像是被雨唤醒，回过神来，四散归家。片刻就没了人影。
他刻意模糊忽视的东西一点点清晰展现在面前。
君什醉酒，背后背着一把刀，刀柄流云飞纹，脚步不稳地归家。
南爻见他醉酒，去倒解酒茶。
君什为何要去喝酒，忘了。
在南爻背过身倒茶时，君什面上的表情顿时扭曲仇恨起来，恐怖骇人，粗糙的手握住刀柄，猛地拔出，雪白的刀刃似是流星，使了全身力气劈下。南爻一分为二，那张脸霎时苍白，鲜血比桃花还要艳丽。
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而他呢，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喉咙发不出声。
君什面目仍是扭曲的，与平时慈祥的模样赫然不同，杀了南爻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赤红，恐怖。
君临忘了当时的心情，总之他不把君什当成自己的爹了，只当成一个仇人。发疯般跑上去，君什大吼着，让他清醒。
他眼眶里都是泪，那些话进了耳朵，只觉得君什虚假又恶心。
君什是正派子弟。
南爻是鲛人。
人们都说，鲛人都是低贱的，是恶心的，是蠢笨的...是任人玩弄的。爹说过好多次爱娘，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刻意模糊掉杀死君什的过程。如今回想，才发觉他每一次发现的破绽，都是君什送到他眼前的。
是他错了。
孟鹤回从何时开始假扮南爻。他不知道，甚至在南爻死后百年一直未曾发现。
而他杀死了君什。唯一认出来南爻的那个人。
他杀了他爹。
是君什没说吗？是他不信。
因为那扭曲的面孔，恨不得将自己的过去剥离的痛苦，让他彻底误解。
他恨所谓的正派，恨正道，恨天恨地......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到头来，这些苦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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