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忘恩又说了一遍:“它变成人了。”
“一个完整的人。”
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梁祝沉默地排队进入公司,她感觉自己的脚好像不是自己的,整个人被推着往前走。
等她再回神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放物品的柜子前,她转头看着一旁卫忘恩的动作,才跟着他学,机械地将身上的电子产品放进去。
在船儿岛人鱼给她带来的冲击不小,光是想象悬崖下那一堆白骨就让她头皮发麻,一副精致美艳的皮囊之下,也藏不住那颗肮脏污浊的心。
它太厉害,也太善于伪装,并且从来没有失过手,那些曾经在海上遇到过它的渔民,无一生还。
在海里它几乎是无敌的存在,如果变成人,那它……
放好东西后,她站在实验区广场上,人群如往常一样并无变化,只是通过办公区与实验区的分流,眼前的景色开阔不少。
她茫然地看向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人,看着四周的建筑,人鱼曾经是不是也经过这里,它变成人后又与普通人有哪里不同……越想,心里越发毛,如果它此刻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行,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卫忘恩正往这边走来,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但是一想,刚刚卫忘恩说过了,她摇摇头,自言自语:“哦,是看见的……”
接着她垂下眼帘,因为怀有愧疚,便没有看他:“其实,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姜鹰告诉我,那时人鱼就被带回来了。”
“没有告诉你,害怕……”
卫忘恩自嘲地笑了一声,接道:“害怕我冲动。”
他主动解释,但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一提到人鱼,语气也冷下来:“放心,我不会打没准备的仗,如果见到它……”
梁祝无奈看了他一眼,卫忘恩眼底恨意燎原,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一副谁都管不了他的样子,她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两人通过安检后往一号实验楼走,卫忘恩瞥了一眼远处恰好在一片绿意中冒头的二号实验楼,喃喃自语:“它就在那栋楼里。”
梁祝也停下,跟着他看过去:“我们进不去。”
如果闸机监测到非工作人员进入,就会自动报警,到时候保安没来,藏獒会率先把擅闯的人撕了。
卫忘恩继续说:“姜鹰、神鹿以及变成人的动物都在那里……”
一听到熟悉的名字,本来还淡定的人,现在也没那么淡定了:“你怎么知道?”
卫忘恩说:“那天报道完回去之后,我问过姐夫,他说他们在里面。”
提到沈谦,梁祝突然想起个事,但碍于是关于人家姐夫的事,她问得小心翼翼:“你姐夫和顾林下的关系……”
她还在思考怎么措辞较为妥当,但是卫忘恩却替她说了:“不怎么样。”
“你也知道?”她诧异地看向卫忘恩。
卫忘恩看了一下表,快到上班时间了:“边走边说吧……”
……
“自从我姐姐和姐夫结婚之后,我们就搬来了江海,姐夫上班都是在软件园那边,几乎很少来这里,虽然对于这边的调配说得上话,但是他从来不管,也很少与顾林下交流,相当于一人管一边。”
“姐夫虽然没跟我说,但是也能发现,因为‘深渊’发布会那次涉及到动物研究与电子产品宣发,所以姐夫罕见插手基地这边的事……”
梁祝点点头,果然,她猜得没错,从卫忘恩这里再此得到证实,两人的关系确实不好。
卫忘恩敏感得很:“那是上一辈的事,我了解得不多,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梁祝摇摇头:“没有,就是好奇两个关系不好的人为什么会一起开公司。”
……
两人东聊一句,西扯一句,来到了一号实验楼,他们进去的时候,蓝霜也是刚到,正在办公室里吃包子。
姜同语本来一脸萎靡样,但是看到顾林下的那一刻,眼睛都亮起来了。
“学弟。”
卫忘恩走过去,礼貌地和姜同语打招呼:“学姐,你好。”
两人之所以这么熟悉,是因为在同一个老师的课题组待过,做过同一个项目,卫忘恩是本校生,在一众硕博生中表现很亮眼,他脾气好,情商高,对实验数据处理也比较得心应手,所以很多人都喜欢这个聪明又勤奋的学弟。
蓝霜把最后一口包子吃完,看了两人一眼,又转向卫忘恩:“自己随便找个位置坐。”
卫忘恩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时温文尔雅的人第一次感到窘迫。
蓝霜朝梁祝递了一个眼神:你跟他说。
梁祝无奈笑了笑:好。
蓝霜已经去隔间洗手了,姜同语主动说:“学弟,坐这里吧。”
在公司见到同校的学弟,姜同语顿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终于来了一个和她有共同语言的人。
“嗯,”卫忘恩礼貌地点点头,下意识往对面梁祝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见她正盯着蓝霜的豆浆看得出神,便没再和她打招呼,回了姜同语一句,“谢谢学姐。”
梁祝还在神游。
开元早上不提供早餐吗?
怎么可能,开元那么有钱,绝对不会亏了员工。
见蓝霜回来,她笑嘻嘻地问她:“组长,这个豆浆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豆浆在透明的塑料杯子中,泛着奶白的颜色,看上去醇厚而细腻,磨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杯暖乎乎的红枣豆浆递到自己面前,梁祝看了一眼上面的图案,是个连锁店,随后反应过来,听到蓝霜说:“都是科技与狠活,你尝尝?”
梁祝赶忙摆摆手:“不了组长,这天气太热,我还是喜欢糖水。”
蓝霜收回豆浆,笑道:“好,那下次给你带糖水。”
梁祝觉得蓝霜误会自己了,赶忙解释:“不不不,组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蓝霜说:“行了,我知道了,看你瘦的,跟她——”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蓝霜赶紧闭嘴,最后看着眼前的女孩半晌:“你应该多吃点,多长点肉看上去才健康……”
梁祝“嗯”了一声,心思却已经不在这上面。
小插曲过后,大家开始准备上班,梁祝依旧在蓝霜的带领下校对“深渊”,熟悉流程以后,速度就加快了不少,原本一上午的工作,有时会提前完成,而在这期间,“深渊”确实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错误,无非就是同一个意思,翻译出来的语句不一样而已。
比如说,动物的意思是:我饿了。
梁祝翻译出来也是我饿了,但是“深渊”给出的答案是:“我想吃饭。”
因为饿了,所以想要吃饭,直接把因果关系给翻译出来了。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
一上午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十二点。
“走吧。”蓝霜打开门。
梁祝拿着平板,跟着蓝霜出去,结果刚走出实验室,就看到一个工作人员提着笼子走进了201实验室。
201实验室是蓝霜带她参观的第一间实验室,也是她对一号实验楼最初的印象,小灰也在里面。
不过,她看到实验员提着的笼子,一只棕黄色毛的狗闭着眼睛躺在里面:“组长,笼子里是小黄吗?”
看上去情况不太好。
“嗯。”蓝霜把实验室的门关上。
两人谈话间,姜同语从她们身后掠过,快速往201实验室走去。
梁祝也想去看看情况,但是她知道不能影响别人工作,于是就在外面等着。
小黄与她在决赛时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黑白相间不听话,咬了小黄的耳朵,场面一度混乱,小黑跑过去不嫌事大地在旁边看热闹……几个月前的画面历历在目,那是她第一次切实感受到生命的鲜活,好像一群小孩在树底下你追我赶,逐渐在眼前跑远。
所以现在黑白相间与小黄和好了吗,小黑呢,虽然她与它们只是萍水相逢,但看到小黄变成这样,还是不忍离去。
不知道等了多久,姜同语终于出来了。
她跟上去,姜同语带着口罩,看不到表情,但是仅从身形,依然能看出她低落的情绪。
“姜医生,小黄怎么样了?”
听到她说话,姜同语抬起头惊讶地看了梁祝一眼,又看向蓝霜:“你们还没走?”
蓝霜耸耸肩,看着梁祝,意思是她不想走。
姜同语本来不想回梁祝,但是看出她是真的有些着急,又看到组长对自己点点头,她只说了两个字:“等死。”
梁祝呼吸一滞,脸上的表情凝固:“什么?”
在等死……
“器官衰竭,肢体僵硬,生命的流逝不可逆,只剩下苟延残喘,”蓝霜平静地问,“你们怎么处理的?”
姜同语这才认真地向蓝霜汇报:“问小黄的意愿。”
“通过‘深渊’发现,它还想要活下去,用药物维持最基本的生命特征,尽量减少它的痛苦。”
“不过……它活不过三天。”
听完姜同语的话,蓝霜扯了扯嘴角:“早晚是死,何必如此痛苦地活着。”
梁祝皱眉看了组长一眼,对她的想法不太苟同,但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她看着姜同语,小声道:“我可以看看小黄吗,说不定我的血有点用。”
她以为姜同语会为了小黄同意她去,但——
姜同语皱眉看着她,语气突然有些冷:“你别再添乱了,小黄只是普通的动物,现在有没有被蓝色流星雨影响还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你的血对它来说不是催命符?”
“现在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都不了解,凭借‘我认为’,‘我可以’,‘大概’,‘可能’就要判断……医学需要的是严谨的态度,对一条生命而言,它不是你试错的实验体,不是你一两句话证明自己的血对它有用就能用,需要经过一遍遍的实验,才能真正付诸实践,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
梁祝被姜同语劈头盖脸地说懵了,她说的这些自己从来没想过,只是因为自己之前的经验才想要去试一试,但是经过姜同语这么一说,她突然明白过来,主动道歉:“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是我错了……”
姜同语也是着急,刚刚看到小黄奄奄一息的模样,她想救却知自己无能为力时,心里憋着一股气,而梁祝恰好往自己枪口上撞,她才忍不住发泄出来。
听到梁祝主动道歉,她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不,是我的错,我把自己的无能为力怪在你身上,应该是我向你道歉。”
“抱歉。”
蓝霜见两人互相客气,走上前:“说清楚就好了,我们姜医生态度认真,科学严谨,可以说无愧于自己的专业,值得点赞!”
“走吧,”蓝霜揽过梁祝,“叫上卫忘恩一起去食堂吃饭。”
……
于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梁祝本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这次去食堂吃饭,心情不好外加想起上一次神鹿在食堂外跟她说过的话,在食堂相遇时,她就不想理她。
而神鹿自知那天的话有些过分,所以识趣地走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
其实,那天两人是不欢而散的,所以她才一边哭一边欣慰。
欣慰是因为她终于找到神鹿,而神鹿为了自己的同类留在这里,她喜欢的人就应该风光霁月,心中能装得下大爱,也能容下小爱。
而她那天哭,是因为——神鹿吼了她。
她记得那天神鹿是这样吼她的:
“梁祝,”神鹿皱眉看着她,语气严肃,“你明明知道开元很危险,为什么还要来?”
“有些事我自己一个人做就行了,你不应该被我影响,应该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不要被卷进来。”
梁祝觉得有些好笑,此刻神鹿的样子像小孩刚学会说话就要给她讲道理,明明词不达意,却急得脸红脖子粗。
在神鹿严肃的表情之下,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神鹿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的那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看着梁祝脸上灿烂的笑容,她顿时有些委屈。
可偏偏梁祝是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只要不是从原则上让她彻底失望,更何况她还对神鹿念念不忘,所以,在出租屋发生的那些事她早忘了,既然决定来到这里,那她就已经原谅神鹿。
她怯怯地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攥住神鹿深色的衣角,去哄她,金色阳光之下,一阵微风吹过,明媚的双眸在飘扬的发丝中若隐若现:“神鹿,别赶我走……”
她眼巴巴地望着神鹿的胳膊:“我帮你挽一下袖子好不好。”
神鹿怔怔地看着她,身后绿意盎然,却抵不住眼前生动鲜活,真真切切的一个笑容。
梁祝缓缓松开神鹿的衣角,去碰她随意挽起的袖子时,“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背。
她偷偷抬眸看了一眼,即刻又低下去,在等待过程中,心跳也随着将要被发现而失败的心情逐渐加快,可是,等了一会,她发现神鹿并没有拒绝自己。
神鹿的沉默仿佛默认了她的“为所欲为”,她也大胆起来,手一侧贴着白嫩细软的胳膊,把袖子一点点放下来,像以前一样,这样的动作她做了太多遍,即使换了衣服,也能想起过去她为她挽过的每一次。
神鹿比梁祝高,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小心地描摹着眼前人的样子,毛茸茸的发顶,微颤的睫毛,有些发红的耳廓……斑驳的阳光照在梁祝白净的脸上,可以看到上面发着光的细小绒毛。
她盯着她小巧的鼻梁,视线一路往下,最后瞥见梁祝柔软的双唇,被自己在梦中一遍遍肆意碰过的唇,张开过,挣扎过,占有过,唯独在现实中看到了,她的目光像是被灼到一般,猛得抽回手臂。
被挽好的袖子来不及定型就被匆匆扯开,她蓦地往后退去,不敢看梁祝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快速说:“离开这里吧,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你的人生不会是这样,不要和我共沉沦。”
梁祝听着她的话,看到本来已经挽好的袖子突然被扯开,她不知道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人,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样。
她不明所以地盯着已经乱了的袖子:“不会说话就别说,说不定以后我还会去二号实验——”
神鹿听到她这话第一次生气,严肃地出声打断她:“梁祝——”
梁祝看到她这么凶的样子,眼眶瞬间变红,她委屈地看着她,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神鹿最看不得梁祝这样盯着自己,她叹了一口气,走上前,低下头像是要被训的小动物,声音软了不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哭的……”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句话刚说出来,梁祝就眼泪汪汪,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在她伸出去的手背上。
她想要给她擦眼泪,但那滴滚烫的泪却在控诉她的罪证。
“别哭了,是我的错,我不想见你哭……”
她不知道该怎么挽救现在的状况,知道自己不会说话就不应该说,这句安慰的话刚说出来,梁祝反而哭得更狠了。
而当事人一边擦眼泪一边哭,一边不解,怎么每次遇到这人她的泪点就变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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