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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先导章·小俞村

三月末的坪岭依旧很冷。

山里风大,傍晚开始小俞村的人就不怎么外出了,家家户户关着门,街上只有打着卷儿滚的落叶和偶尔出现的无家可归的土狗。晚上温度骤降,冷得像是回到了腊月底,河里都隐隐有了又要结冰的趋势。

深蓝的天空上没有月亮,整个山谷和村子都笼罩在一片似梦非梦的朦胧之中。不知道什么鸟叫了一声,长啼凄惨,被风带远,久久地在山中回荡。

村外一座残破的石桥下,丁蝉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二点半。

俞小聪窝在他怀里,裹着他的冲锋衣,正在玩一个游戏机。游戏机是丁蝉在文具店给他买的,黄色的塑料壳,八十多块,里面有六百多个游戏,可是俞小聪好像只喜欢玩俄罗斯方块。小孩聪明,丁蝉一边调试手里的机器,一边偏头看游戏机屏幕,他很专注,屏幕的光也很暗,看不清楚上面已经累积了多少分了,这种游戏机上限也不会太高,但他已经玩了挺久了。他开始不时揉眼睛,丁蝉让他休息一会,他嘴里嗯着,还是不愿意放下。

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座桥,是一座有些年头的石桥。

桥头雕刻出一只玄武,村里的人都称之为乌龟桥。桥身风化严重,拱形最顶端的石栏都掉光了,头尾两侧满是杂草。桥下的河在这一段几乎干涸,到处都是碎石和硬硬的泥巴、垃圾,丁蝉和俞小聪就坐在靠乌龟一侧的桥头下面。丁蝉自己拆装改良了一个H5录音机,做了个接收器,山里信号差,收到的声音刺刺拉拉的;两个微型麦,一个放在乌龟脖子下面的一个空洞里,一个放在桥另一边俞小聪的家里。家里没人,俞小聪说想听听道哥自己在家的时候会做什么。

丁蝉专注调试着信号。俞小聪终于打死了一局,游戏音效乍停,他关上游戏机,回头看丁蝉摆弄设备。他是个很安静的小孩子,话也不多,但肢体语言依然保留了孩童与人亲昵的方式。丁蝉戴着监听耳机转动接收器上的拨盘,然后把一只耳机塞到了俞小聪的耳朵里。俞小聪偏着身子扒在他的膝盖上,两人屏气凝神,在呼啸的风里头顶着头,各自堵着耳朵,好半晌听到信号微弱的另一端传来爪子抓挠东西的沙沙声。是道哥在抓猫抓板。说是猫抓板,其实就是一张裁开的花生奶箱硬纸壳。

然后声音消失了一会,有轻轻的水声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

“它在喝水。”俞小聪抬头看着丁蝉,声音很小声,仿佛怕惊动了另一端的小猫一般。小男孩有点紧张的雀跃:“丁丁哥哥,这个能录下来吗?”

“能。”丁蝉说,“回头我给你做个更好的,这样你在学校也可以听到道哥在家里做什么。”

“可是我很快就要走了。”俞小聪低着头:“我不知道表舅妈愿不愿意让我养小猫。”

表舅妈和表舅住在另一个城市,俞小聪从来都没见过他们。甚至一直到奶奶去世,他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还有这么两位亲人。

丁蝉想了会,说:“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动漫,是讲一个男孩子,也住在亲戚家,养了一只猫……”他顿了顿,摸了摸俞小聪的脑袋瓜,“下回带漫画书给你看。”

俞小聪很乖地“嗯”了一声,继续专心监听道哥。道哥不太亲人,因为是捡回来的,身上保留着很多流浪猫难驯的野性。但他很黏俞太婆,从前俞太婆坐在家门口干活、择菜,道哥就趴在俞太婆的矮凳底下睡觉。俞太婆出殡前一天,道哥也一直在棺材旁边徘徊,但当地习俗中认为猫趴棺不好,会出事,于是来帮忙的人把道哥赶出去关在了门外,下葬也不让跟着。那几天恰好下了几场冬雨,俞小聪后来在桥下找到道哥的时候,他整只猫脏兮兮的,看起来都快被冻死了,但不让碰也不让抱,围着桥转来转去,对着桥头凄厉哀叫个不停。

乌龟桥虽然算是村子里的公有财产,但因为靠近村外,周边住得近的只有他们一家。俞太婆平时会在桥上晒咸菜,夏天的晚上,她还会带着俞小聪坐在桥边纳凉,一边扇扇子,一边给他讲天上神仙的故事。

是不是因为乌龟桥旁还有奶奶的气息,所以道哥舍不得走?

丁蝉到小俞村那天,正好是俞太婆下葬的第二天。

大雨耽搁了他进山的路程,使得他到晚了。满村子都泛着白惨惨的寒潮气,破碎的纸钱混杂在雨后的泥泞里。村长接待了他,带他去了俞太婆生前的家里,很潦草的一个小院子,摆席借来的桌椅都还没撤走,柴火、破家具都堆在院南边儿已经枯萎的菜地里。“你要上香的话,从前俞太婆供神仙的屋子还没动,香和纸都还有,”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高个男人,眼睛有些疲倦地泛红,显然这几天一直在前后操持,“要是想舍香钱,桌上有个箱子。”

他手指的方向是院子西侧一个小屋,丁蝉掀开厚重的棉门帘往里看了一眼,黑乎乎的,浓重的香灰味裹挟着烟涌出来。昏暗的光线里,隐约能看到内里套间的桌上供奉着一个用红布包起来的神龛,神龛前的香案上摆着一个用来烧香的香炉,和两块形状粗糙的大石头。

俞太婆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她是一个神婆。她供奉着一座据说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祖上神像,通过请香看香帮人解决各类疑难杂症,在整个滨北县城里都小有名气。丁蝉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一个俞太婆自己缝的护身符,外表跟普通乡村方士做的护身符袋大致相似,里面除了桃木枝、香灰、朱砂之外,还有一小块石头。

“重点就是这个石头。”给他护身符那人二十出头,长得又黑又有精神,看着像东南亚人,“说是从俞太婆家门口的一座灵桥上掉下来的,戴久了之后能延长寿命,最多能活四百岁。它要是说能护身驱邪、安神定志之类的可能还更受欢迎点,活到四百岁听着跟老太太上岁数糊涂了似的,所以没什么人买。但俞太婆平时治些受惊癔症、邪晦上身之类的还是挺灵的。”

村长看他年轻,又一副千里迢迢来的样子,把俞小聪喊了过来。小屋顶矮,空间也逼仄,烟雾流通不出去,丁蝉和村长都被熏得泪眼朦胧,俞小聪却像是习惯了,认认真真学着奶奶从前带人上香的样子带丁蝉上完了香,问他:“哥哥,你还要护身符吗?”

这个哥哥在他们这种乡下地方很少见,看起来像个大学生,耳朵上还戴着像耳骨夹一样的耳饰,让他觉得很新奇。而且丁蝉包上挂着奶奶缝的红色小布袋,绑得很仔细,令他不由自主心生好感,“奶奶平时去河边做活,看到合适的石头就捡回来,还做了好多。你要的话,我再拿几个给你。”

“是啊,你拿几个走,这东西轻,不占地方。”村长咳嗽着掀开门帘让他们出去,“你们年轻人出门在外的,带身上图个心安,以后想要也没有了。”

“俞奶奶是怎么走的?”丁蝉问。

“心脏病,半夜突然就没了。”村长叹口气,“她家住得偏,小聪早晨起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岁数太大了呀,说不定哪口气上不来就走了。但是90多,在我们这边也算很长寿了,老太太就是命不好。”

暴毙。

给丁蝉护身符的那个年轻人如是说道。乍一听跟村长形容的差不多,各中含义却似有隐情。这人是个快手主播,丁蝉找到他时他正在直播表演用鼻孔吃凉皮,差点以为介绍人搞错了。“大概是凌晨一点多死的,死时表情很难看,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不像心源性心脏病突发导致的。”两个人蹲在没人的墙根处,他关了直播,给丁蝉看照片。丁蝉看了一眼就“咦”一声,但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飞快收了手机。“俞小聪的爸爸妈妈,也是他两岁的时候在外地打工的出租屋里去世的,一氧化碳中毒。可怜,以后真的是孤儿了。”

才上初中的男孩子,还没抽条儿,看着瘦瘦小小的,却很坚强,懂事地跟着大人们帮奶奶料理后事、出殡,只在晚上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躲起来哭。他陪着道哥在桥底下蹲了一天一夜,小脸蛋都冻裂了,他告诉丁蝉,道哥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晚上的时候,乌龟桥会说话。

“也不是说具体的话,它就是叹气,”俞小聪说,“叹那种很长很长的气。以前奶奶坐在桥上想爸爸和妈妈,也那样叹气。”

丁蝉戴上另一幅耳机,切换频道,按下了录音键。双重呼啸的噪音同时灌入耳朵,宛如千军万马迎面而来,经石洞空隙放大加倍,听得人几乎摇摇欲坠起来,却让他的大脑和注意力同时进入舒适熟悉的状态。丁蝉从小就对声音很敏感,但他的听力有一些先天的缺陷问题,和普通人不一样,越是杂乱,他听得越是清楚。桥体是白云岩建的,雕像部分保存较完全,与桥体连接处则多是风化后的坑洞碎裂,桥下拱洞约15米高,俞小聪听到的多半是风穿过时形成混响。摩擦力及阻挡力的不同有时会让风听起来像某种特定的人声,例如哭喊,讲话,叹气也是有可能的。他游历各地,录过很多这种难以解释的自然之音。

可就在戴上耳机的同时,一种新出现的、细微却很异常的声音被他敏锐捕捉到。俞小聪还在听道哥磨爪子,脸上此时也露出了一点疑惑的表情,又像是害怕,摘下耳机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家里,好像有人走路的声音。”

有人在走路,而且不止是一个人。这些脚步声虽复杂但不凌乱,力道轻而稳,绝对不是普通乡下人的动静。丁蝉站起身,朝俞小聪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又退回来。他对俞小聪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动作迅速地把东西全部收进背包里。俞小聪不解其意,但很快他明白为什么了,有手电桶的光远远地从家的方向朝这边过来了。

那几束光移动很快,转眼已经快到桥边。丁蝉收好东西,抱住俞小聪,两人紧挨着桥壁躲靠进一侧拱形的阴影处。两人腿边忽然一团黑影闪过,道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家里跑了出来,悄无声息用尾巴蹭过两人,跳上俞小聪的膝盖,被他抱进了怀里。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大了,村外这边野树杂乱,去年冬天积留没人清理的枯叶全都席卷着呼呼刮起。远处的山林无声晃动,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模糊成一片又一片竖直翻腾的乱影,如同凭空生长的火焰。俞小聪抬头想对丁蝉说些什么,一张嘴就被灌了一嘴的风。丁蝉把他头按进自己怀里,他耳朵上的耳骨夹微不可查地闪了一下,那是一对被改制过的骨传导接收器。脚步声在他们头顶停了下来。有人敲了敲石桥,震动声着混杂着电流在丁蝉耳朵里炸开,如同他此刻如雷的心跳。

“那个男孩不在家里,应该就在这附近,让他们一半人去找,”一个中年男声开口,他站得位置离麦很近,声音带一点西南口音,咬字低沉:“剩下的人都过来,把这座桥拆掉。”

俞小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被抱着自己的手臂紧紧箍着,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昏暗的夜色里只看到丁蝉紧绷的下颌和皱起来的眉头,他眼睛望着桥另一侧。俞小聪顺着方向望过去,那里有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排水口,很小,洞口的石头都裂了,旁边堆满了垃圾,勉强可以钻一个人进去。他们要躲去那里吗?以前小的时候奶奶说,那个地方通向运河底下,进去就出不来了。他抓着丁蝉的手臂想告诉他,可怀里的猫忽然跳下来,朝那个洞口直奔而去。

与此同时,桥另一侧已经有人在朝下走了。俞小聪下意识紧紧抓着丁蝉,但莫名的,他没觉得很害怕。奶奶死的时候,他也没觉得害怕。他记得那天早晨起来看到奶奶的尸体,眼睛瞪得很大,脸色也是青紫的,药片撒了一地。可是奶奶睡前吃过药了,怎么会夜里又起来吃药呢?

啪,那人打开了手电。强劲的光束刺破视野,透过狂风中的茫茫尘土,先扫向河流方向的河道,又转过来,一路慢慢扫向他们。耳朵里只有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极度的紧张令俞小聪大脑几乎停止运转。

忽然,那道光和脚步声同时停住了。原本周身蓄力的丁蝉也忽然愣住,表情有些难以置信,抬头看向漆黑的桥顶洞。风还在刮,可天地间仿佛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大且沉重的叹气声,从桥身发出,带着毫无生气的空洞和森然,沉沉落下,如同一道冰冷的死气,以乌龟桥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漫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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