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人间红彤彤的年味仍未散。
湖阳江畔的春风楼上还挂着一连串喜庆的灯笼,在朔朔北风里摇曳,远看似一群圆滚滚的仙女,下凡来舞一曲热闹。
楼下,有人应和着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唱着歌。
歌声惊得满城的梅花竞相绽放,馥郁的花香飘扬千里,醺醉了江畔揣着钱袋子、等着买酒的人。
春风楼里有一绝世佳酿,名为芒酒。据说饮下此酒者,可得神君庇佑,保家族兴盛,百年无灾。
这世间乱了百年,发展到如今,凡是听到有个什么物件能保平安的,便会有人愿出千金求得。于是这小小一碗芒酒,也有了璀璨的身价。
沿江排了长长的队伍,大多是带着家中贵人的嘱托前来的长随小厮,另外还有几个颇为虔诚的,认为这事儿需要亲力亲为,裹着大氅站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身旁围着一圈伺候的人,手上的暖炉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换。
比他们更辛苦的,是春风楼里的小二,鸡还没打鸣的时候就睁眼了,一直忙活到现在,打了几百坛子酒,生生在冬日里悟出一身汗。
他的两条手臂早已酸透,不住地抖,猛地甩了两下才有力气提起一个空坛子,正要继续干活儿时,突然发现酒缸见底了。
大喜啊!可以收工了!
他笑着摆出一块写着歇业的牌子,随即一转身,飞箭似的奔上楼呼喊老板。
能在这里排队的可都不是寻常人家,若是没买着心爱的“平安酒”,定会生气。他一个店小二说的话没人听,只有请老板下来发发神通,才能散了这满楼的贵客。
“吱呀”一声响。小二推开了房门,行在前头。
他身后,一抹艳红色的衣角悄声划过门槛,踏着旁人的心尖走出来。
春风楼的老板名为褚月,是位远近闻名的美人,素日里总是高挽着发髻,摆着一张冷脸,额间缀着一朵红得发热的凤凰花,宛若融化冰雪的火种。
她不善待人,也没有一嘴巧言妙语,用来散客的方法更是干脆。
只见这位一身红裙的美人走下楼,顶着满屋的注视站在人群前方,她忽然一抬手,一股力量凭空而来,冲向还在瞪眼的众人,一个个圆球似的被抛了出去,安安稳稳地踩进雪地里,霎时又回到了冬天。
偏偏他们被抛得一点儿油皮也没破,对着美人老板说不出个“不是”来,只好默默忍下,把“褚月”这个名字记进惹不起的名单里。
褚月抬眸,瞧着他们脸上稍加掩饰的怒色,毫不在意地开了口:“各位请回吧,今年的酒卖完了,若是有缘,明年再来。”
话音一落,便响起了叽叽喳喳的抱怨。
她嫌吵,又是一个抬手,施了一道噤声的法术出去。
瞬间安静了。
“……”
眼前这场面,店小二也亲眼见过几回,但还是会折服于老板的行径。
什么时候,他也有这样的修为就好了。奈何他天生资质平庸,入不了仙门的眼。
“站着做什么?去给我煮一壶茶来。”褚月见他放着满屋的空坛子不管不收拾,还愣在原地空想,忍不住提醒道。
“好咧!我这就去!”小二连忙应了声,转身去煮茶。
**
楼外,一地的人还没走完,还有几位亲自前来的贵人冷飕飕地杵在那,短暂地聚起来攀谈后,甚至就地结伴,约好了同去附近的茶馆倾吐烦闷。
这一趟出门没买到酒,可也不能白来,若能结交到一些“好友”,也算是不错的收获。
贵人们一改脸色,换上乐滋滋的面皮,正要离去,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那不是苏家的小公子嘛!”
贵人们像得到了军令一般,齐刷刷地偏头去看,眼底冒出好奇的精光。
时下最新鲜的话题,除了春风楼的酒,就是这位苏家小公子苏瑜了。
听闻,这位苏公子年前为了个粉头得罪了人,夜半回家时被一伙歹人堵在巷子里打到半死。
那天恰逢大雪,他在天寒地冻里躺了一夜,惨然咽气。
苏家老爷和夫人年轻时忙于奋斗家业,老来才得一子,从小宠溺着养大,如今骤闻噩耗,双双晕了过去。夫妻两醒来后更是哭得肝肠寸断,还没哭多久,又晕了。
就这样醒了哭,哭了晕,晕了醒几回过后,苏老爷不知从哪儿识得一位野道士,听信他的鬼话,花重金请盗神去乾云山偷来一具尸体。
说来真是奇怪,那具尸体周围翻涌着清新脱俗的仙气,不似凡间人,相貌却与苏小公子一模一样。
苏老爷见到后心生希望,再次花重金请野道士做法,召回了苏小公子游离在外的魂魄。
那时,苏瑜已经死了三日。
不知是不是魂魄继承了他身前的性子,死后也飘来荡去,飘没了一些东西。他醒来后总觉心里有一处空缺,很不是滋味。
到此,这看上去似乎是一件三方都有好处的事——野道士得到了泼天的财富,盗神在他惊天动地的名声上又添了一桩事迹,苏家圆满地复活了儿子,皆大欢喜。
但,还有一个乾云山呢。
乾云山,乃当世第一仙门。而盗神偷来的这具尸体,曾放置在乾云山后山的禁地中,和门中先辈们在同一冰室里躺了百年,乾云弟子们虽不清楚那是谁的尸体,但都心怀敬重。
眼下,疑似先辈的尸体被盗,盗名还传得人尽皆知,弟子们的愤恨一下窜得比乾云山还要高。于是连日子也没算,横冲进苏家大院,当场治了一家人的罪,并立即斩杀。
那天,正是人间除夕,苏家老老少少的人都聚在一块儿,直接被一锅端了。唯独留了苏瑜一条命——只因他所用的肉身,来自乾云山。
苏瑜牢牢记得那天,耳边不断响起从家人口中喊出来的呼救声,或轻或重,都夹杂在新年的爆竹里,听不大清。尚有温度的血液在他眼前四溅,又冰冷地落到地上。
苏家世代经商,族中皆是兜里有钱、身无功夫的普通人,在仙门的法术和长剑前毫无反抗之力,只有被困在一方庭院里等死的命。
这场惨剧被发现时,已经是第二日天明了。
乾云山弟子收起布在苏家周围的隔离罩,拎起被仙绳困成一团的苏珉,念了个诀,御着剑走了。
浓烈的血气散出去,害得邻里纷纷捂着口鼻忍着恶心来苏家敲门,结果门没关严实,一敲就开了,曝露出门后躺了满地的尸体。
那些尸体的头颅上都贴着一张白色符纸,上面歪歪斜斜的字没一个凡人能看懂,却都知道,这是仙门留下的东西。
苏家灭门的消息一下传出去,经口的人多了,七嘴八舌的就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真相”。
——“他就是那个害了全家的苏公子啊?”说话的贵人是从外地来的,他身材壮如球,也不高大,被深棕色的大氅一裹,活像个过冬的粗木墩子。
“就是他!前两日就有人在苏家看见他了,也不知乾云门的人为什么会放他回来。”某个本地的贵人说。
“全家都死了……就留他一个,莫不是……他和仙门的人串通起来……”
“若真是这样,心也太狠了吧!那可是全家几百条的性命啊!”
“欸欸欸!小声些,他走过来了。”
“走过来怎么了?他听到了又如何?他自个儿心思歹毒,还不允许我说一嘴了?”
这样“正义”的声音自然传进了苏瑜的耳朵里,但他经过时,只是轻飘飘地给了贵人们一个斜眼,脚下一拐,弯进了春风楼。
身骄肉贵的贵人们同时一瑟缩,踏着小碎步团成一团,躲开苏瑜冷冰冰的视线。
半晌后,才有人反应过来:“咦?这苏公子怎么没被春风楼的老板赶出来?”
褚月还没等到小二煮完茶,先打了个哈欠,困意顺着气息爬上来,装满她整个脑袋。她摆了摆手,吩咐小二待会儿把茶水送上楼。
刚踩上一级台阶,她忽然定住了。
连呼吸都暂停了一瞬。她喘了口气,细细分辨着……没错,这就是她熟悉的气息。
是他。
褚月一转身,果真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正要开口相认,又察觉不对。
这人看她的眼神很陌生。
她犹豫了一下,看似淡然地开口:“客官是来买芒酒的么?”
苏瑜“嗯”了一声。
褚月:“客官何名?”
苏瑜:“姓苏,单名一个瑜字。”
正巧,店里的小二在这时端着一壶茶从里间走出来,听到这话,代老板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客官,今年的酒已经……”
他瞧着新来的这位面容和善,倒是有勇气赶客了。
却没想到,老板忽然拦住他,改口道:“今年的酒刚好还剩下一坛,苏公子来的正是时候呢。”
“啊?”小二忍不住发出疑惑,他转头看了眼楼外还在受冻的贵人们,又看了看自家老板,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褚老板向来是有一说一、说一不二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会是看这位苏公子长得颇为俊俏,一时心软了?
“老板?”小二压低了声音唤道。
褚月没搭理他,一脚从楼梯上下来,坐上最近的椅子,“我这春风楼的芒酒,对旁人要卖到一锭金。今日你不一样,是个特例。你先坐下与我说两句话,我就把酒给你。”
“噔”的一下,小二心头倏地一颤,鞋底一滑,差点溜出去劈开叉。站稳的时候,他抬手摸了摸眼眶,害怕自己听错了,不是心颤的声音,而是眼珠掉落的声音。
褚月瞥了他一眼,斥责道:“怎么一点儿都不稳当。快把茶水放下,给苏公子倒一杯,我好与他叙叙旧。”
“老板说笑了。我与您初相识,哪有旧可叙。”苏瑜说,“喝茶也不必了,多谢老板的好意。只是我已经约好了西行的马车,赶着时间要走。若是可以,还请卖一坛酒给我。”
褚月啜了口茶,觉得太烫。然后重重地把茶杯往面前一放,略微不爽地问:“苏公子西行去何处?”
“去风谷,送葬。”苏瑜沉声回答。
哒哒 秋天好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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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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