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野再次见到林砚,是在周老先生的葬礼上。
春末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墓园里的松柏沙沙作响。沈野站在人群最后排,手里捏着支白菊,花瓣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他此刻悬在半空的心。
他是前天才从编辑那里得知周老先生去世的消息——老人走得很突然,夜里在书店整理旧书时突发心梗,等被发现时,手里还攥着本《薄荷图谱》,书页上放着张沈野和林砚去年秋天的合影,两人蹲在薄荷田边笑,阳光把头发染成金褐色。
“小沈,这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出版社的老同事,“没想到你也来了。”
沈野点点头,目光越过人群往前望去。林砚站在最前排,穿着件黑色的风衣,身形比去年秋天清瘦了许多,肩胛骨在衣料下凸起,像两截伶仃的枯枝。他手里捧着个骨灰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侧脸对着沈野的方向,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没有一滴眼泪,却比恸哭更让人觉得心疼。
葬礼的流程很简单,牧师念悼词时,风卷起地上的纸钱,有张正好落在沈野脚边。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突然想起周老先生总说“薄荷烧了灰也能发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又酸又麻。
仪式结束后,宾客陆续散去。林砚还站在墓碑前,背对着众人,像尊沉默的石像。沈野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迈开脚步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白菊放在墓碑旁,和林砚带来的薄荷盆栽并排摆着。
薄荷的新叶刚抽出来,嫩得像抹淡绿的雾。
“周叔叔走的时候,很安详。”林砚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墓碑上,“他说……让我们别吵架了。”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捏着衣角的指尖泛白。他想说“我从没怪过你”,想说“那天的话我收回”,想说“我很想你”,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句干巴巴的:“节哀。”
林砚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平静得像在看个陌生人。他的眼睛里没了去年深秋的红血丝,也没了争吵时的戾气,只剩下片沉寂的湖,深不见底。
“你瘦了。”林砚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天气很好这样的事实。
沈野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最近确实没什么胃口。他看着林砚眼下的青黑,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想问“你是不是也没好好吃饭”,却终究没问出口。
有些关心,在分开这么久之后说出来,反而像种打扰。
“书店……还好吗?”沈野移开视线,看向墓园外那片刚泛绿的草地,声音轻得像风。
“嗯。”林砚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串钥匙,放在沈野面前的石阶上,“周叔叔留了遗嘱,说书店有你一半。这是钥匙,你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钥匙串上挂着枚薄荷形状的金属片,是沈野去年生日时送他的礼物,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显然是经常被摩挲的缘故。
沈野的指尖颤了颤,没有去碰那串钥匙。“不用了。”他说,声音有点哑,“我对书店没什么想法。”
林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像是没想到他会拒绝,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把钥匙收回到口袋里,动作轻得像在收一片落叶。“也好。”他说,“我打算把书店盘出去了。”
沈野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震惊像颗投入深湖的石子。“盘出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周叔叔……还有你爸的心血!”
“心血也会凉的。”林砚的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像在自嘲,“没人守着,空着也是空着。”
沈野看着他眼底那片熄灭的光,突然想起周老先生说过,林砚的父亲当年就是在这间书店里向周老先生表白的,说“以后要在这里种满薄荷,给你当书签”。那些滚烫的往事,怎么就变成了“空着也是空着”?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沈野的声音忍不住发颤,“怪我那天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林砚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皱了皱眉,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四个字,像把钝刀,慢慢割着沈野的心。他宁愿林砚骂他几句,恨他几句,也不想听到这样轻飘飘的原谅——仿佛那些一起扛过的风雨,一起种过的薄荷,一起熬过的夜晚,都只是场不值一提的旧梦。
“周叔叔的遗嘱里,还有样东西要给你。”林砚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
沈野接过信封,指尖触到林砚的指腹,两人像被烫到一样同时缩回手。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装着几张纸。沈野拆开一看,是周老先生的字迹,写在张泛黄的稿纸上:
“小沈,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在天上喝薄荷茶了。别怨小林,他那天跟我吵架,说‘我不推开他,难道看着他跟着我喝西北风吗’,这孩子,总是把事往自己身上扛。书店的房产证我改成了你俩的名字,密码是你生日,别跟他客气。对了,阁楼的箱子里有我腌的薄荷糖,记得拿给小林,他总说太甜,其实偷偷吃了不少……”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声未尽的叹息。
沈野的眼眶瞬间热了,眼泪砸在稿纸上,晕开了墨迹。他想起林砚说“我们不合适”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想起他搬行李时避开的眼神,想起他在法庭上说“所有债务我一个人扛”时的决绝……原来那些他以为的冷漠和疏远,全都是用故作坚强裹起来的温柔。
他抬头想对林砚说“对不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转身往墓园外走去,黑色的风衣在风里扬起,像只折翼的鸟。
沈野抓起钥匙和信封追了上去,在墓园门口抓住了林砚的胳膊。男人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微凉的,带着点熟悉的薄荷香,让沈野的心脏猛地一跳。
“林砚,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林砚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周叔叔的心意,我领了。书店你要是想要,随时可以来拿钥匙;要是不想要,我就……”
“我要。”沈野打断他,紧紧攥着那串钥匙,金属片硌得掌心发疼,“我明天就过去整理。”
林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也好,有些你的东西,该拿走了。”
“我的东西?”沈野愣住了。
“嗯。”林砚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公交站牌,“你的画具,你的书,还有……你种的薄荷,我都放在阁楼了。”
沈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空荡荡的疼。他看着林砚平静的侧脸,突然明白有些伤口,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未必能愈合;有些距离,就算解开了误会,也未必能缩短。就像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放久了会过期,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也在这半年的冷战里,悄悄蒙上了层化不开的灰。
“我知道了。”沈野松开手,钥匙串在掌心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响声,“我明天自己过去就行,不用等我。”
林砚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上了停在路边的公交车。车门关上的瞬间,沈野看见他靠在车窗上,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着,像个终于卸下所有伪装的孩子。
公交车缓缓驶远,尾气在空气中弥漫,带着点刺鼻的味道。沈野站在原地,看着那串薄荷形状的钥匙,突然觉得眼眶里的眼泪,比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还要涩。
***第二天上午,沈野去了书店。
巷口的梧桐树叶已经长得很茂密了,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店的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风铃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店里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些周老先生的遗像,摆在各个书架上,照片里的老人笑得眯起眼睛,手里举着杯薄荷茶。沈野走过去,轻轻拂去相框上的灰尘,指尖触到玻璃的冰凉,突然想起老人总说“你们俩啊,就像薄荷和糖,少了谁都不对味”。
他走上阁楼,楼梯吱呀作响。阁楼的门虚掩着,里面果然放着几个纸箱,上面贴着标签:“沈野的画具”“沈野的书”“沈野种的薄荷”。
沈野蹲下来打开装薄荷的箱子,里面是盆熟悉的薄荷,叶片虽然有些发黄,却还顽强地活着,土壤里似乎还埋着什么东西。沈野用手指扒开土一看,是枚生锈的大头针,针尖朝下,像是被人特意埋进去的。
是去年那枚藏在薄荷里的针。林砚没扔掉,反而带着它一起搬了家。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软。他想起林砚说“别理她”时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捏着针扔进垃圾桶时泛白的指尖,想起他把薄荷交给周老先生打理时说“怕忘了浇水”……原来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在乎那些一起扛过的日子。
箱子的最底层,放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淡绿色的糖块,像一颗颗凝固的春天。沈野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带着点清冽的薄荷香,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正吃得入神,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沈野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躲到纸箱后面——他还没准备好再次面对林砚,至少现在还没。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越来越近。沈野屏住呼吸,透过纸箱的缝隙往外看,林砚站在阁楼门口,手里拿着个保温桶,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盆薄荷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走过去,拿起水壶给薄荷浇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水流过土壤,把那枚大头针冲得更明显了。林砚的指尖在针上停留了一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点苦涩,又带着点怀念。
“周叔叔说,你昨天来了。”林砚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薄荷说话,又像是在对空气说话,“我去墓园找你,你已经走了。”
沈野的心脏轻轻颤了颤,捏着薄荷糖的指尖泛白。
“我把债务还清了。”林砚继续说,伸手拂去叶片上的灰尘,“用公寓的钱,还剩了点,够把书店重新装修下。你要是……还想回来画画,阁楼随时给你留着。”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见我。没关系,我可以搬出去住,钥匙放在老地方……”
沈野再也听不下去,猛地从纸箱后面站了起来。
林砚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壶“啪”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打湿了他的裤脚。他看着沈野,眼里的惊讶像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很快又沉下去,变成片平静的水面。
“你怎么……”
“周叔叔的薄荷糖,很好吃。”沈野打断他,声音有点哑,嘴角却带着点笑意,手里还捏着颗没吃完的糖,“就是太甜了,像你偷偷吃的时候。”
林砚的脸颊瞬间泛起淡淡的红晕,像被戳破了心事的孩子。他别过头,目光落在地上的水渍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才没……”
“你有。”沈野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有半臂,他能闻到林砚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混合着洗衣剂的味道,是他想念了很久的气息,“周叔叔都告诉我了。”
林砚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没说话。
沈野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攥紧的指尖,突然很想抱抱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的薄荷香,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可他终究还是没动。
有些拥抱,在错过了最合适的时机后,就变成了种奢侈。就像这盆薄荷,就算还活着,叶子上的黄渍也永远不会消失;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就算误会解开了,那些冷战的日子,那些说出口的伤人的话,也会像落在旧书上的灰,轻轻一吹就散,却终究留下了痕迹。
“我明天让搬家公司来拿东西。”沈野说,声音很平静,“书店……你好好看着。”
林砚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惊讶像要溢出来:“你要走?”
“嗯。”沈野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出版社给我安排了个画展,在上海,下个月开始。”
林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在喉咙里打滚:“好,我知道了。”
沈野转身往楼下走,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林砚的心上。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薄荷记得多浇水,夏天快到了,该开花了。”
林砚没回答,只是抓起地上的水壶,往薄荷盆里又浇了点水,水流过土壤,带着那枚大头针,慢慢往下沉,像个被藏了很久的秘密。
阁楼的门还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画纸,有张正好落在林砚脚边。是沈野去年没画完的插画,两只猫蹲在薄荷田边,一只白猫,一只黑猫,中间隔着条浅浅的沟,目光却紧紧锁着彼此,像在等待什么。
林砚弯腰捡起画纸,指尖触到冰凉的颜料,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想起沈野说“薄荷该开花了”,想起周老先生说“你们俩少了谁都不对味”,想起墓园里那阵带着薄荷香的风……
也许,有些等待,并不一定要有结果。就像薄荷会记得春天的味道,旧书会记得读者的指纹,他也会记得沈野笑起来时,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亮。
楼下的风铃又响了,大概是风又起了。林砚把画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轻轻合上阁楼的门。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那盆薄荷上,新抽的嫩叶在光里微微颤动,像个小心翼翼的希望。
夏天快到了,薄荷总会开花的。
至于花谢之后会怎样,谁知道呢?
至少现在,风是暖的,光是亮的,记忆里的薄荷香,还没散尽。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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