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刚过去,空气里还带着些微的湿润感。行道树上的蝉梳理完沾水的翅膀,试探着发出半声鸣叫,柏油路面上的水迹却已经快被正午的阳光烤干了。
首都机场一号航站楼前,车流缓慢移动,广播声、喇叭声此起彼伏。一名交警穿梭在车流间,吹着哨子,用力挥手——“别都堵在这儿!都动一动,往前开!”
有人孤身远走他乡,也有人揽过久别重逢的肩膀。人群川流不息,只有更古不变的阳光,照在首都国际机场的玻璃墙上,闪闪发光。
杜铭拖着行李箱,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脚步匀速而稳定,每一步似乎都踩在预定的坐标点上。八月,正是暑假,候机大厅里充满了出游的小家庭。孩子们欢快地奔跑着,家长们拖着大包小包紧紧跟随,满脸无奈却又不敢松懈。
杜铭轻巧地向右挪了两步,银白色行李箱的轮子顺滑地滚动,避开一名冲出来的男孩。
他抬眼望去,安检通道前蜿蜒着长长的队伍,一伙年轻学生显得格外引人注意。看年纪,约莫是高中的模样,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好奇的神色。其中一个男孩的T恤上印着“NASA”的标志,杜铭多看了两眼。
“你们看这个!”“NASA”男孩大声说道,几乎把手机屏幕塞到同伴的脸上,“小行星’烛龙’全解析,超牛的!”
“千年来最接近的小行星,简直像拍好莱坞大片一样。”
“好像说到时候,可以肉眼看到它划过天空哎!”旁边的长发女孩接话,眼里闪着期待,“我到时候要许愿。”
“万一撞上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看到末日流星雨?”另一个男孩坐在行李箱上,举着相机拍机场大厅,“这里是北京首都机场,小行星撞击倒计时,145天——”
“我说,到时候去不去看?”
“拜托,就因为这事儿,我妈差点不让我来毕业旅行呢。”小团伙后面的一个女生抱怨,“说什么太危险了。”
“哎呀,扫兴!都小行星撞地球了,还管这么严。”长发女孩放下润唇膏,笑着抱住自己的朋友,“别担心,到时候我再给你打掩护,我们偷偷溜出去看!我要许愿大学找到180帅哥男友!”
杜铭皱了皱眉,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继续跟着队伍向前挪动。小孩子兴奋的讨论在耳边挥之不去,那些轻松的语调和略显天真的玩笑,像一根细针刺进他的思绪。
胸口的无形弦被拉紧了些。他仿佛听到了小行星拖着长长尾焰靠近地球的声音,那个声响并不存在,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安检通道前的提示屏,努力让自己回到眼前的现实。
“去哪里?”安检员看了杜铭的护照,“机票看一下。”
“海南。”
“走这边过安检——电子产品拿出来,水不要带。”安检员点了点头,将护照和机票还给他。
杜铭拎起行李箱,顺着指示牌穿过安检区,动作熟练而流畅。候机口已经坐满了人。杜铭在立柱旁边停下脚步,视线从人群中扫过,定格在不远处的登机口。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屏幕,是导师汪涛的来电。
“老师。”
“到机场了吗?”电话那头传来汪涛院士熟悉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些许关切,“一切顺利吗?”
杜铭的目光从登机口移开,扫过人群,掠过那些拖着行李、拿着咖啡、步履匆匆的身影。“顺利,就是有点挤。等登机呢。”
“大小伙子还怕挤啊,这可不行,要锻炼身体。”汪涛轻笑了一声,语气略带调侃,“这次去海南,你可是带着’烛龙’发现者的光环去的。了不起啊,给咱们研究所长脸!”
杜铭推了推眼镜:“老师,我其实更希望它没被发现,或者只是一颗普通的小行星。”
“It is what it is,小杜。”
“我知道,可是……”杜铭沉默了一瞬,目光转向大厅一侧的LED屏幕。一排绿色的“On time”中突然跳出一行红色的“Delayed”,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平衡。他的视线一凝,心里一紧。
“可是……老师,如果一个发现会让一切变得更糟,您还会继续推进吗?”
汪涛笑了一声,话语轻松:“收你们这帮学生,可能会让我名誉扫地。你看我不还是收了吗?”
杜铭也笑了笑,但笑容很快消失在脸上。
“我们是科研工作者,杜铭。有些东西你不去发现,它依然在那里。但你不发现问题,怎么解决问题呢,对不对?的确,’烛龙’可能是个我们无法承受的挑战,我们的地球可能无法承受’烛龙’的撞击,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在这里,对不对?你这次去海南,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杜铭握紧了手中的手机,“可是,如果我们失败了呢?假设‘烛龙’被地球引力捕获……”
“假设就留给哲学家吧。我哲学不好,数学还行——”
杜铭听到电话那头搪瓷杯碰到桌面的声音,紧接着是喝水的轻响。汪涛清了一下嗓子,“你记住,杜铭,数据是唯一的检验手段。我们无法掌控结果,但可以把现在的每一步都做对。”
“小杜啊,压力别太大。发现‘烛龙’是件好事,你给了所有人时间。就算最坏的结果来了,天塌下来,也不是你一个人顶着,啊?”
杜铭的喉结动了动,犹豫道:“……是。”
“怎么,你还真想自己顶着啊?”
“我明白的。”杜铭抬起头,阳光反射在他的镜片上,遮住了他的眼睛,“老师,我只怕……我做得不够。”
“怎么会不够?你能发现‘烛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汪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安抚,“对了,我和航天中心的老任打过招呼了。他是我的老朋友,认识十几年了。你去了,找他聊聊,有问题直接问,别憋着。我们搞航天的,脑子在天上没问题,但人不能离地面太远,记住了吗?”
杜铭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像是对着电话那头回答:“知道了,老师。”
“最近还头晕吗?”
“没有了。”
“那就好。工作重要,也别忘了吃饭。到那边好好干。”
“好的,老师。”
挂断电话后,杜铭将手机放回口袋。他的目光越过候机大厅的大玻璃窗。跑道上残留的水渍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一架客机正缓缓滑行,机翼上的白光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样明亮的日子,这样平静的景象,对地球上的人们来说,是安逸的、无忧的。可在太空中,三亿公里之外,另一颗天体正以数倍音速接近地球,拖着冰冷而无情的轨迹,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这安逸就让人有些痛苦了。杜铭下意识地握紧了行李箱的把手。
一阵熟悉的头晕感袭来,眼前的景象像雪花般闪动,仿佛所有的色彩都被拉长、扭曲,像一幅渐渐溶解的画。耳边的喧嚣逐渐变得模糊,仿佛被隔在了一层无形的薄膜之后。杜铭闭上眼,熟练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努力将呼吸调整到平稳的节奏。
他的手指开始动作,像条件反射般在行李箱的把手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踩着心中的秒数。一,二,三……节奏精准,一丝不苟,就像他平日计算的轨道参数,容不得一毫偏差。
慢慢地,胸口的压迫感开始缓解,呼吸也逐渐恢复平稳。机场的嘈杂声重新涌入耳中,孩子的嬉笑声、行李箱滚轮的声音,还有不远处的广播声,像潮水般重新将他拉回现实。
然而,那种隐约的沉重感仍停留在胸口,像是一块从泰山滚下的巨石,被一颗松树暂时挡住。杜铭用指尖轻轻按压太阳穴。他知道,这缓解不了不久,这颗巨石随时可能再次滚动。
“国泰航空6111,前往海南的旅客们,我们现在开始登机。”广播声穿透了他的思绪,将他拉回眼前。
杜铭缓缓睁开眼,直起身体。光线刺入瞳孔,他眯了眯眼,打开手机。屏幕上是他的记事本,里面一连串的时间记录从三年前开始,每一条都附着日期和简短的备注。越到后面,时间间隔越紧,上一条还是一周前,他刚发现“烛龙”的时候。
他的手指滑动着,翻到最底端,输入今天的日期:7月31日,机场,头晕。
登机口处开始排起了队伍。他拉起行李箱,向登机口走去。
离地万米,机舱里安静而昏沉。
飞机进入巡航高度后,舷窗外是绵延不绝的云海,太阳的光辉在机翼边缘反射出耀眼的银光。机舱内的灯光被调暗,大多数乘客或低头看书,或戴着耳机闭目养神。
杜铭靠在座椅上,头枕微微调整了角度。他闭了闭眼,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攀上眉心,像一片阴影缓缓笼罩。他并不确定是起飞后的气压变化,还是近期频繁的失眠让他产生了这种不适。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靠呼吸平缓自己的状态,但眼前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光点,像是雪花般在视野中跳跃闪烁。那些光点迅速汇聚,变成了一片昏暗的舱室。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拉入了一种无声的坠落中,无法挣脱。胸腔传来一阵闷压感,他知道——投影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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