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最近总梦到一个人,却又总是瞧不清他的面容,只那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有时冰冷刺骨,有时灿若春华。
这样的梦做多了之后,郭芙摸索出一些规律,他生气的时候眼尾上挑,或乌沉沉一片死寂,或酝酿着狂风暴雨,正如东海的浪涛忽而起伏大作忽而寂寂无声。但如果他心情极好时,那双凤目就微微睁圆,浓浓的春意止不住外泄。
然而每当郭芙心尖发痒想上手摸摸时,立刻就变了模样,赤红而沉痛的迸裂在那荒谷般的眼中炸开,直扎地郭芙缩手。
郭芙惶然地收回手,那眼里惊人的绝望、死寂、卑微又或是倔强和骄傲则交错横生,眼花缭乱,郭芙辨认不明。
“芙妹,芙妹……”有人空洞又颤抖地喊她,郭芙攥紧胸口的衣料。
“芙妹,芙妹,快醒醒。”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郭芙抚着兀自狂跳的心口,抬眼就瞧见大小武俩兄弟一脸焦灼。
原来郭芙倚着一棵树睡着了。
“芙妹,雕儿!”武修文指着天上的白雕大声道。
两只白雕一只疾驰往南方劈空而去,另一只在他们头顶盘旋鸣叫。
郭芙翻身上马,摸摸小红马的脑袋,飞射出去,大小武还呆愣在原地就听到郭芙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武家哥哥跟上,我们去瞧瞧。”
白雕啼唳声伴着小红马破空的气流声,不一会郭芙就瞧见正有一群人围着位紫衣道姑打斗,那道姑竟仍占上风。双雕朝着那道姑头顶扑去,四翅鼓风,声势惊人,郭芙这才想起,这道姑正是几年前嘉兴作乱的女魔头李莫愁。
郭芙盯着那李莫愁,生怕她出什么阴招害了雕儿,一息间分神瞧了瞧众人,美美丑丑混在一起,打眼瞧见个端方公子,旁边呆站着个丑鞑子,又见容光艳艳的活泼姑娘旁站着位娉娉婷婷却相貌丑陋的女人,只觉怪异无边。转念一想,这些人多是蒙古装扮,怕不是鞑子作怪,于是神色间不免带上鄙夷。
身后马蹄声哒哒,武家兄弟骑马奔驰而来,瞧见那李莫愁便红了眼,急跃下马,各抽长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见状也抽出马鞍旁的宝剑,下马助阵。
“武家哥哥小心,这恶女人的暗器有毒。”郭芙还记着当年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害杨过那个小乞丐黑了手。
郭芙一边防着李莫愁暗算,一边防着鞑子作怪,但一扭头发现众人一齐攻上来,心下倒安。只是电光火石之间,郭芙发现那奇丑无比的鞑子正用眼睛乌沉沉地瞧她,也不作势,郭芙瞬间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冰凉。
李莫愁看着郭芙灼眼的红衣和玉雕似的脸盘,琢磨一瞬出声道:“你是桃花岛郭姑娘?”
郭芙此时哪有心思听她说些什么,她浑身冰冷地沉在那双眼里——一双日日在梦里盯着她的眼睛。
武敦儒瞧她盯着一个宵小之徒兀自出神,迷惑之中又怒火大盛,只是当下打斗间交缠甚深,只得大喝李莫愁:“你知道便好!你若伤了芙妹,我师父师娘可不饶你!”
李莫愁本就忌惮郭靖黄蓉之流,尤其现下双拳难敌四脚,左右讨不了好,于是拂尘回卷,动作间连进六招,逼得众人手忙脚乱、跳跃避让,她则携着洪凌波向西北方奔去。
二武兄弟见两只大雕仍不断俯冲啄击,当下欲追击,只是郭芙仍呆呆愣愣对着个丑货发呆,心下稍生埋怨,却不得不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郭芙已旁若无人盯着那人许久,刚刚还红润美艳的小脸此时一片惨白,偏偏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就动也不动任她打量。
武修文此时却上来推搡那人,对方不防,被甩在地上,更显狼狈,武修文喝道:“你对芙妹使什么诈!”
凤目微垂,眉心皱起,眼里当即酝出浩浩荡荡,将涌未涌的山洪,郭芙心里一惊,心跳快得错落,他这是又生气了。
“你作甚!干甚么推傻蛋!”一白衣跛脚姑娘叉腰大怒,她屈身扶起杨过,破口大骂:“稀罕么,对着个蠢货使诈,瞧她那见了傻蛋走不动路的模样,真是不嫌害臊!”陆无双早已忘了此时杨过人皮面具覆脸,端是丑得人神共愤。
“你说什么!谁知是哪里的小畜生,小乞丐,值得我们芙妹多看一眼!”武敦儒也来气,当即顶了回去。
“你!你!你瞧什么瞧!”陆无双怒发冲冠,上手便也要将郭芙推倒在地。
“哎,媳妇儿,别生气,哪有人和狗生气的道理呀!”杨过伸手将陆无双的手臂捞回来,抱在怀里,边说还边摸了两下。
“杂种说甚!”武氏兄弟气得跳脚,抽剑作势上前。
“你是谁?”郭芙看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里面还是沉寂一片,情绪并不似他言谈间的轻快。
众人听她此言均觉差异,耶律齐在心中暗道:“这貌美姑娘既不认识杨兄,又何故在此打量半晌?”
陆无双则昂首展臂挡在前面:“傻蛋的大名岂是你能听的,知趣的话快带着两条狗走远些!”
武氏兄弟又要发作,郭芙却已经从神魂失守的状态脱离,这件事情本诡异至极,只是身边一直有人聒噪,实在心烦,她从小又金尊玉贵,除了杨过便再没人出言顶撞,这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阴阳怪气,已然触怒了她。
“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跛脚作怪罢了。”郭芙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如粉妆玉琢一般,此时神色傲然,眉眼间流光溢彩,更甚神仙妃子。
“好刁蛮的姑娘。”众人不由齐想到。
陆无双生平最恨别人提及她跛脚,此时已心生怨恨,她攥紧银狐刀便要上前,却听杨过哈哈大笑道:“是我们这些脏污小人碍了大小姐的眼,媳妇儿咱们走罢,把这地方留给大小姐训狗用罢!”
陆无双本怒极,又听杨过怪声怪气地讥讽对方,当下怨气消散,笑嘻嘻地抱着杨过臂膀道:“什么大小姐,不过是个见着男人就走不动道的脓包!”
他两一唱一和,郭芙恨恨地看着那双眼睛,里面雾蒙蒙一片再瞧不清情绪,当下攥紧拳头,甩了马鞭往陆无双与杨过身上去:“稀罕么,一个跛子,一个丑鞑子,可不就是天生一对吗!”
二武在一旁哈哈大笑还起哄着:“跛子配鞑子,跛子配鞑子。”
杨过当下只觉得怒意暴涨,胸口涨得要爆炸,他徒手接过郭芙甩来的马鞭,紧紧攥在手里,大喝道:“郭芙!你不要欺人太甚!”
耶律齐又是一怔,杨兄弟认识这位姑娘?但当下似乎没人发现耶律齐所想所思,仍旧闹哄哄一团。
陆无双侧身已与武修文、武敦儒打了起来,程英以萧作剑挡在陆无双前面,杨过与郭芙仍一人一头攥着马鞭在较劲,杨过也不施力,只看着郭芙暗自使劲憋红了小脸。完颜萍、耶律燕则在旁手忙脚乱劝和,连声说,“江湖儿女,莫伤了和气”。
郭芙没见过这双眼睛的这种情绪,心下一片茫然,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委屈,就像是本应该护佑着自己的人却刀剑相对。
不妨之间,竟眼眶湿润,微微抽噎。
杨过本觉今日已受奇耻大辱,对郭芙与武氏兄弟更是恨上加恨,此时怒火大炽,想再不顾郭伯伯的情谊好好教训一顿郭芙,但拽着拽着却发现郭芙竟已泪水涟涟,杨过顿觉好没意思,同一个小女孩计较什么。
当下渐渐缓力,垂下手放开马鞭。
郭芙哽咽着撤回马鞭,恨声道:“算你识相!”只是此时她语带呜咽,倒像是小姑娘家的撒娇耳语。
杨过呆愣了片刻,看着陆无双那边仍在争斗,纵身上前踹倒武氏兄弟,两人哎哟两声齐齐倒地。
陆无双高兴地拍手:“傻蛋!你真厉害!”
两方人马休战,耶律齐暗舒口气,走上前来:“这一遭也作不打不相识罢。”
陆无双哼声,杨过不做声,倒是程英颔首接过话头:“多谢各位此番相助,我与表妹另有要事,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便要带着陆无双离开。
郭芙瞧陆无双磨磨唧唧不愿动身,翻了一个白眼,而后正色向耶律齐见礼,双方互通名姓。
“傻蛋,你不同我们一起吗?”陆无双拽拽杨过衣袖问。
“我一草芥之身,如何与他人作伴,来去间归作尘土岂不快活。”杨过惫懒至极,挣开陆无双便身形微晃地朝西北边去了。
郭芙看着他落拓的背影不由得又想起那双眼睛,和梦中大有不同,虽然形神都相似,但远不如梦中温柔多情,就只晓得生气,郭芙暗暗骂道。
陆无双看着杨过走远,咬牙切齿地瞪一眼郭芙,也与那青衣少女远远走去。
当下就剩耶律齐一行人与郭芙和武家兄弟,郭芙离开那双眼睛便又觉浑身活络,笑着向他们搭话问道:“耶律大哥,刚刚那怪人与那白衣姑娘不是夫妻吗,怎得不一同走。”
耶律齐看她天真烂漫,浑然不似刚刚蛮横娇纵,倒是觉得有趣又奇怪,于是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我们与杨兄弟也是萍水相逢。”
郭芙点点头,暗自记下,那怪人姓杨。
“耶律大哥,此行可是前往大胜关英雄会?”郭芙同耶律齐搭话时总有些别扭感,他着蒙古服饰,眼眸深邃,谈吐间却大有宋人之风,郭芙对他防备不是,坦诚也不是。
“我们兄妹二人一路南下,倒也没什么方向,只是英雄会论英雄,我便不去罢。”
郭芙听着暗暗瘪嘴,倒也没再劝,只是道别后翻身上马,一气呵成,扭头朗声道:“耶律大哥,下次再见罢,我还要去终南山给那牛鼻子老道送请帖。”
大小武紧随其后,也作揖道别,策马而去。
耶律燕看二哥站在那不知道琢磨什么,蹦蹦跳跳地晃在他眼前,嘻嘻哈哈道:“二哥,瞧人家姑娘貌美就忘了我的嫂子啦!”说着往羞怯低头的完颜萍那里瞧一眼,意有所指。
“燕儿!不得胡言乱语。”耶律齐向完颜萍拱手:“完颜姑娘见谅,燕儿口无遮拦。”
完颜萍回礼,神色倒是清明不少。
小红马乃神驹,不两日便到得终南山下,当晚昏昏沉沉间,郭芙又做了梦。
“芙妹,芙妹,芙妹……”那人仍絮絮叨叨地喊她,每次做梦至此郭芙总是心尖冒火又频频发抖。
郭芙看着那双眼睛里的雾气,也红了眼睛,她瘪瘪嘴哭出声来:“你……你……那日为何这样对我。”
他不言语,只是用眼一点一点描摹郭芙的形状,像是看着一份挚爱却掺杂累累遗憾的珍宝,眼里的温度蒸得郭芙发烫,但她不肯认输,昂着头:“你个小贼,离我的梦远些,丑人作怪。”
郭芙最怕那双眼睛流露出绝望的赤红,偏偏此时他又发作了,滚烫的泪珠争先恐后地从眼尾红通的角落里淌出来,源源不断。
郭芙心里坠着疼,却又说不出道理,只能攥起衣袖给他擦,一边擦一边哭:“你好没道理,那日这样发作我,你还先委屈上了。”
“芙妹。”有人深深叹气,“你待我好些吧,芙妹,你顺着我一些。”
郭芙早已心软,但偏觉得没有道理,于是恨恨道:“你是什么人物,偏要我顺着你,也不瞧瞧自己斤两,还娶了个跛脚媳妇。”
“芙妹,求你。”这声轻柔而遥远,如若这里不是郭芙静谧的梦境则必然会被蝉鸣或蛐蛐触角的颤动打断而夭折。
郭芙猛然惊醒,汗津津地仰躺在客栈里,痴呆似地看着外面仍旧黑得眩晕的天幕,再也无眠。
这个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郭芙躺在这里想着。自从有了这个梦,自己像是与其他人有了一条看不见的分界,怀揣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秘密,甚至连妈妈都不知道的秘密。郭芙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要紧紧捂着这件事,只是觉得梦里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爱重自己的人,郭芙从没在爹爹妈妈或是大小武兄弟俩眼中看到这么浓烈的情绪。
只是,那日的丑鞑子与梦有什么关系?我要待谁更好一些?我要顺着谁?郭芙总是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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