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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乌铜案-旧时好友

宴云霆既发了话,后续就不是万千能掺和的了。

万千又过上了风平浪静的日子。

“姑娘,云吞加不加辣?”

夕阳西下,街边摊铺零零散散坐着几个衣着破旧的汉子,他们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劳作之人。

墙边,不知谁的空空竹篓,倾倒在地。

万千穿着寻常人家的麻衣,坐在临街的桌上,“加少一点,早上那碗太辣了。”

翻腾的蒸汽将老板的脸熏得通红。

“好叻!姑娘稍等。”

万千百无聊赖地观察四周。

在这儿待的半个月里,她已大致摸清京城的布局。

皇宫向外二里便是内城,内城往外二里便是外城,层层嵌套。

达官显贵和尚书省管辖的执行类机构均在内城。中书省、门下省这类审核决策机构则在皇宫内。

万千此刻所在的云吞摊位于内城东墙之下,往北走,便是马行街,那里通宵达旦的酒楼和餐馆比比皆是。

摊子南边则是收揽了全国各地华丽衣装和琳琅饰品的潘楼街,行人从不见少。

但这些都不是吸引她频繁光顾的原因。

在这热闹繁华汇集之地,恢宏气派的醉仙居总能抓住万千的目光。

她时不时就会望着那个方向愣神。

因为她知道,在这幢最负盛名的酒楼后方有一片荒芜废墟,冲天的火焰在那里烙下了一块疤。

万千不是没有想过去看一下面目全非的李家。

但她也清楚,宴云霆神秘莫测,围堵小院致使原主坠湖的那伙人身份也还未查明。

繁华京城下,形势诡谲。

轻举妄动的后果,她不一定能承受。

“姑娘,这家云吞味道如何?”

一个老者站在万千桌边,亲切问道。

他穿着朴素,内衬为白,外袍为黑,均为麻质,闲适却不松垮。

老者眸色漆黑,眼神深邃,脸上的褶皱像战士的勋章,展示曾经波澜壮阔的岁月。

万千莫名想到一个词,举重若轻。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忙碌的店家,微微朝老者倾靠,笑眯眯地说:“他家口味近凉州,偏辣。先生,您可得仔细。”

老者被万千小动作逗笑,“看边上的人吃得那么香,我倒想试一试了。姑娘,不介意吧?”

他抬袖,示意万千对面的空位。

万千心脏当即紧绷起来,表面上却依旧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当然不。”

老者顺势坐下,“姑娘常来这家吃?”

“对,我在大理寺当短工,离得近,便常来。”

“绣坊之流要轻松一些。姑娘怎想着去大理寺那个日理万机的地方?”

万千握水杯的手指一紧。

流畅的眉目蹙起,无奈道:“小女父母去年病故,家中独留我一人。半月前,突有地痞无赖上门滋事。我便想着,找一个和公职相关的活路,能震慑一下他们。”

老者似乎也被万千的忧愁感染,感慨道:“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就已经历过死别。你若有需求之处,大可以告诉老夫,我或许能帮上忙。”

万千拿不准老者是在试探她,还是故意暴露身份引她上钩,只能先装傻,“哈哈,先生说笑了。难道先生是想去我家门口,帮我赶人?”

老者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举手投足皆是端方儒雅,“我可以派人去。”

“……”

正当万千不知如何接话时,老板将两碗云吞端来。

他啥时候点的餐?

万千朝灶炉方向一看,那里有一位体格健硕,一身黑衣的男子。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老者,见万千看过来,还朝她轻微地点头。

这就是保镖吗……

桌上热腾腾的云吞飘香四溢。

老者细细咀嚼,缓缓品味之后,开口道:“此味确实与凉州风味相似。”

见万千静坐一旁,未曾举箸,“姑娘为何不动筷?”

他随又问:“不知姑娘是否来自凉州?与当地佳肴相比,此间味道如何?”

果然是来试探她的。

好在这半个月的时间,万千不仅从乡邻的言谈中大致推敲出自己的过往,亦对所处的时代背景做足了功课。

“凉州人喜酸辣,当地的自是要更辣一些。”

“我听说凉州的云吞里会放藕粒,吃起来口感会更脆爽。”

微风吹起,万千感觉自己后背一凉。

她停下刚拿起筷子,思考片刻,困惑道:“这种做法,我倒是没听说过。我家那边一般只用鸡肉、鸡蛋和面粉。”

话音未散,内城城门处忽起一阵喧嚣,声浪盖过了街市上的寻常嘈杂。

二三十名身着锦绣华服的妇女与孩童,颈戴沉重枷锁,在官兵的严密押送下,缓缓朝城门外行进。其中数人情绪崩溃,坐倒在地,痛哭流涕,被粗鲁的官兵生拉硬拽,继续前行。

她们昔日别致的发髻已凌乱不堪,华丽的锦袍亦沾满了泥土与尘埃。

老者平静地说:“这些是赵亲王的家眷。”

“他蛊惑三太子将丰州的乌铜售予璃国,已执分尸之刑。陛下念过往亲情,将他家中成年男子判以死刑,女眷发配至极寒之地。”

万千僵硬回眸,“这……”

“昨夜,三皇子亲信于醉仙居吃酒,醉后将恶行抖落,恰被刑部司郎中听见。他连夜进宫禀告。辰时,引诱皇子作恶的亲王就已毙命于狱中。”

仿佛是应和老者之言,城门处突传来一声刺耳的稚儿啼哭。

随着人群的聚集,视线逐渐被阻隔,在完全看不见之前,万千瞥见地上躺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妇人,年纪不过花信年华。她的额际鲜血淋漓,染红了半边脸颊,让人难以辨认其真容。

在她身旁,一个身高仅及腰的孩童正摇动着她的身躯,哭声凄厉,令人心碎。

万千看着这凄凉悲苦之景,彻底缄默下来。

“姑娘,大理寺鱼龙混杂、诸事繁多,你若往前走,怕是难上加难啊。”

老者放下筷子,和蔼地看着她。

“先生,有何指教?”

“我乃赵若淳,你若想找个安稳差事,我可以帮你。”

饶是万千自制力再好,也没有按住心中惊诧。

她猛然抬眼,对上老者睿智且平和的目光。

这是每本年鉴的首页都会有的名字。

宰相,赵若淳!

这般显赫的人,为何来跟她这个平民百姓吃街边小食?

“刚才路过瞧见姑娘,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是男子,想来都够做你的父亲了。”

一时间,万千觉得空气都凝固了,脑中一阵嗡鸣。

类似的话她小时候就听过,而且听过很多。总有叔伯姨母说她和她父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恍惚之中,她似乎已经从老者口中听见父亲——罪臣李谌的名字。

但赵若淳只是轻轻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怅惘,“只可惜此人福分浅薄,生前总是一副拘谨死板的模样,细想下来,即使是养女儿,怕也养不出你这般风趣的姑娘。”

事情峰回路转,万千僵直的躯体竟有些缓不上劲。

先前赵若淳试探之时,万千以为他是围堵小院的幕后黑手,未曾料想,可按他的说法,他竟有可能是父亲故交。

宰相和叛国罪臣是故交?

万千怎么琢磨怎么变扭。

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赵若淳便潇洒地起身告辞,“姑娘,你与我也算有缘,我予你的承诺,都算数。”

“好,多谢丞相,”万千起身相送。

顾若淳负手离去,隔着观望的民众,与悲怆无助的赵亲王亲眷交错而过,直至消失在茫茫人海。

经过这遭,云吞是吃不下去了。

万千转身朝大理寺快步走去。

刚进门,万千便看到她想找之人——宴云霆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几乎被文书埋没。

她呼吸还未平稳,胸膛随之起伏,脸颊泛起红晕,“铜矿倒卖案结了?”

宴云霆头都不抬,“帮我把烛火点上。”

为防止文书被烧毁,堂中烛台一般立于墙根。万千拿着火折子点了一圈,屋内也亮堂起来。

她见四下无人,低声问:“真是三皇子干的?”

宴云霆动作一顿,轻飘飘地扫她一眼,从桌角拿出一本册子,放到她面前。

万千翻开一看,里面除了赵若淳所言,还多了许多细节。整个过程人证、物证俱全。

三皇子作为始作俑者,只被判终身幽禁于皇陵。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在去的路上了。

万千举起文册,问道:“这是太子所为?”

宴云霆沉默着没有回答,但凭借短暂的相处,万千明白,这是默认的意思。

从查阅的资料中看,太子仁孝贤德,是天下人的表率。万千心里虽明白心慈手软的人成不了大事,但真正直面为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家破人亡,难免还是觉得沉重。

“宋大哥呢?他要如何处理?”

宴云霆眉头微挑,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关心与她有仇的赌徒。

无言片刻,他说:“处理他还轮不上我,应该已经有人动手了。”

身处漩涡边缘的万千突然体会到了权力的残酷。

她有些踌躇,“谋害李公子的杀手或许与璃国有关,还查吗?”

指尖在桌面敲出缓慢的节拍。

宴云霆缓缓反问:“此事凶险难料,你还查吗?”

万千牙关一紧。

宴云霆太敏锐了,她不过是想拿杀手当个由头,看看能不能跟父亲任职的鸿胪寺搭上关系,却被他一个问题架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若是答查,就与她贪生怕死的性格冲突;答不查,她一开始就可以不提这个问题,从根源上避免危险。

对视片刻,见宴云霆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万千噗嗤一笑,双手撑桌,将上半身靠向端坐之人,眼神暧昧地扫过他的脸庞,柔声问:“怎么?我不想的话,就可以不查吗?”

夜幕包围,朴素的大殿渗出昏黄温馨的意味。

古典厚重的桌边,一站一坐,一俯一仰。

随着靠近,万千几乎看清宴云霆根根分明的睫毛。

悠扬的墨香参着沉静的檀木气味淌入鼻尖,浸入心底。

凌厉目光划入万千笑意盈盈的眼中。

桌面的节拍骤然停下,隐隐还能听见秋日残存的虫鸣。

宴云霆率先移开目光,“最近若是有璃国人相关的案子,我会交给你,倒时你暗中追查即可。”

万千眨巴着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微微撇嘴,“行吧。”

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万千心里绷着的弦松了一些,但她也不敢多待,与宴云霆简单聊了几句,就告辞离去。

来大理寺的这段时间,万千为李家之事下了不少功夫。

她翻遍了文犊库卷宗,却未能找到父亲叛国的纪录。但并非全是徒劳,她意外地发现了一份关于自家府邸被焚毁后的呈报。

据报告所述,火源起于李家书房,当时屋内仅有李谌一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中,从家主到仆役,七十六人全员遇难。

李家宅院占地近半亩,火势不可能瞬间蔓延至整个府邸。按理说,起火之初,必有人察觉,并向外呼救。

然而,竟无一人得以逃生。

从父亲被御史台检举,至李家惨遭焚毁,再到那愈演愈烈的认罪**之说,处处透着诡异。

御史台,那个令文武百官望而生畏的地方,万千自然没有前去探查的途径。

她只能另辟蹊径。

故而,万千计划借着案件的名义前往鸿胪寺探访,毕竟父亲在此供职多年,其中或许隐藏着能够揭示真相的线索。

她原以为计策周全,却未料到差点被宴云霆察觉。

刚才与宴云霆的对话萦绕在万千心头,她正思索自己是否有失言之处,还未走出大理寺正门,便瞥见一位头戴白纱帽的女子,正瘫坐在庭院内的石椅之上。

万千赶忙过去,“可是哪里不舒服?”

女人虚弱地答道:“我就是突然看不清,有些无力,在此处休息一下。老毛病了,姑娘不必担心。”

她声线轻柔,举止温婉,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可四周并没有服侍她的侍女。

见她手掌轻颤,万千问道:“你起身时,可会头晕?”

“你怎么知道?”

万千拿出常备的糖粒,放一颗在她手上,“这是糖粒,含着会好一些。”

女人仰头便吃下去,“多谢。”

解释糖粒能缓解低血糖症状的话已经在万千嘴边,没想到女人如此痛快,她只得另启话题,“姑娘,大理寺已经退衙,你是来寻人?”

女人吃吃笑着,揭下纱帽,露出一张明丽的脸,肤若凝脂、面如白玉,像一朵开得极好的芙蓉花。

她唇边的细纹仿若岁月馈赠,不仅没有影响她的美貌,反而平添几分坦然的舒展。

“我听说过你,你叫万千。我来给人送一些吃食,那个人你也认识。”

她脚边有一个檀木盒子,外表不算华丽,简单几根线条便凸显出主人家的庄重大气。

万千仔细打量女人,发髻属于婚后妇女发饰,所佩戴的翡翠玉钗样式简单,颜色却碧绿如深潭。再往下看,她穿着茜素青色绢纱长裙,袖口还以金线绣有梅花纹样。

以万千的了解,大理寺有这等财力的只有宴家。

最重要的是,宽松衣袍下她的肚子明显隆起,瞧着约莫有五六个月大。

她也就三十出头,若是已经嫁人的姐姐,大概会与丈夫同来。

那便只剩下宴云霆夫人”这一个可能。

这是宴云霆的孩子!

万千的八卦之心在体内激荡。

她非常有眼力见地拎上食盒,伸出小臂给老板娘扶,“来,夫人,小心脚下。我带您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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