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十五,该是满月。
陈涅走在这条他们走了无数次的街道上,月光像雪一样又凉又亮。想起她说的,这一天你一定要记得抬头看月亮。
他抬起头,耳边响起她的上扬语调,幻听一样,又清晰又遥远,这声音带着他回溯到几年前,他们俩在电话里的聊天。
“突击检查!提问:今天月亮怎么样呢。”
“很大。”他回答。
“还有呢。”
“很圆。”他想着。
“还有呢。”
“很远。”他又说。
“很近!还有呢?”
“……”他沉默。
“笨呐。皎,皎洁啊。”
“对。很亮。皎皎,今天月亮真亮,我真想你。”
他总是想她。突如其来的思念常常让他猝不及防。
这种想念在他中学体训下训之后,在他每一场球赛之前,在僻远小镇明亮的体育馆,在繁华都市不见天日的地下拳台。
想她撩起的发丝,想她飞扬的裙摆,想她白净的脸颊,想她喊着他的名字,望向他的眼睛又气又羞,漂亮得像星星一眨一眨。
陈涅喜欢何皎皎,要比她知道得要早得多。
他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她这样的女生要转学到他们这里。穷乡僻壤,与万千小镇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坐在屋门口避暑,对这户新搬来的人家感到好奇。
美丽优雅的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同样美丽优雅的小女孩定居在这样地方,实在令人稀奇。
邻里街坊带着乡间村民们传承了千百年的自身察觉不到的刻薄窃窃私语探究,还有些微薄的施舍一般的善意。
“感觉好像原本是阔太太与富家小姐呢。”
“没准是有钱人私生女呢?”
“这么匆匆忙忙搬过来,有没有可能是被撵出门的啊?”
“呀,怪可怜的。”
这是大人眼里的她们,小孩子们眼里又不一样。这所学校里所有十四五岁的初中女生里数何皎皎最耀眼。
不止陈涅这么认为,而是学校里认识她的男生都这样评价。陈涅不愿意参与他们无聊的校花讨论,却忍不住余光偷偷扫过一眼又一眼,就好比现在。
初二(3)班的少女从他眼前走过。皮肤那样白,衬得头发更加乌黑柔亮,几绺发丝在阳光下耀着淡淡的金黄,走路时候也只是很规矩地一晃一晃,她的马尾扎得很高,却并不骄傲。一晃一晃扫过白皙的脖颈,好漂亮。
“诶,有人在看你呢。”一起挽着手去上厕所的女生胳膊肘悄悄捅了捅何皎皎。
“嗯?怎么啦?”何皎皎对这样的目光一点不意外,甚至不夸张地说,有很多道视线,她根本不知道吴菻说的是哪一道。
“诶呀这个不一样啦,是(6)班的那个校草,陈涅呀。”
“陈聂牙是谁?”
吴菻一阵无语,伸手指向男生的位置。“是陈涅!”
何皎皎视线移过去,十几米之外确实有一个外貌很出众的男生。鼻梁高挺,嘴唇薄。整个人的气质又淡漠又疏离,很难想象一个中学生身上竟然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阴沉的狠戾。
只是眼睛垂下,并没有在看她。
于是她说“看起来学习不怎么好的样子。”
身边女孩一时语塞,“你,人家是校霸好吗,可酷可酷了。你不知道之前有人传他曾经一个人单挑了……”
何皎皎心里轻哼,也就骗骗你们这种小女孩儿。全然把自己排除在小女孩的队列之外。
但她没有扫兴地直接说出来,而是笑嘻嘻地揶揄“他没看我呀,你怎么知道人家在看我?该不会是你一直偷偷看人家吧?”
身边女孩气呼呼喊到:“何皎皎!”
女孩就这样笑着与身边人打闹离开了陈涅的视线,陈涅这才敢又光明正大地看向她,被笑容晃到,全然不知这样的笑容也是因为他。
他想,她那样好,长相那样好,成绩那样好,他还是只看着她就好。
于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了她一整年。
就在何皎皎完全把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抛之脑后,不觉得她此生会与这个男生有任何交集的时候,故事就这样悄悄上演,人与人的因缘际遇多奇妙,就算预告了你也猜不到。
学校初三的补习课上到很晚。月上梢头,路灯昏黄又微暗,树叶被风吹落,很美的秋天。
何皎皎想,如果没有人尾随她就更美了。
有人在跟踪她。最初脚步还混合被踩到碎叶的咯吱声难以辨别,现在却越发清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快跑!快跑!
她一跑,后面的脚步竟然也紧跟着加快。她抓着书包带,秋天的凉风竟吹得她大汗淋漓。
脑海里闪过无数凶杀案的电影,被抓住的后果让她简直不敢想象。
“皎皎!”
年轻男生的声音很大,急促着把她拉出这场犯罪电影的第一幕。
她抬头望向声源,面前十多米处竟然站着一个很高的男生,穿着和她一样的学校校服。她向前跑去,那男生也正快步向她走来。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已然消失。直到男孩站立在她面前,整个世界都安静。
她忽然想起那些庸俗爱情故事里英雄救美的情节,对面前的男生萌生出一丝奇妙的情愫。十分短暂,但看清他脸庞那一秒又觉得也可以被延长。
连同静谧夜晚也变得有声,响起了吴琳之前和她同听一首的偶像剧ost前奏。
“皎皎,今天怎么这么晚,我等了你好久。”
何皎皎看着身边的男生体贴地把她的沉甸甸的书包卸下背在自己身上,在她忍不住扭头想确认身后情况时又被男生高大的身影不着痕迹地遮挡。
男生走在她左侧,“走吧,我送你回家。语气熟稔得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儿小情侣。
“欧呦——”被不远处几个男生的起哄声无情打断,她脑中的背景音乐这时才好像停止播放。
“别理他们,就当是保驾护航的保镖。”男生这样说到。
你才更像好吧。首席保镖。
何皎皎虽然吐槽但还是蛮好奇。男生这样冲过来保护她好像不需要多大勇气,就像是分内职责一样理所应该。
开玩笑。
什么不需要多大勇气,陈涅简直要心脏骤停。他和几个同学在废弃公园这边逃课厮混,模模糊糊听到学校的下课铃也磨磨蹭蹭懒得走,正翻公园过道围栏墙时,就看到了她。
一瞬间觉得此时的自己好像是在为了跟她私会而翻墙。这么想真是冒犯又好笑,人家都根本不认识他。
他视线后移,看到了女孩身后行踪诡秘的男人。收敛了对自己的自嘲。她被跟踪了。
他们也许很快就认识了,他想。
何皎皎还从来没有和男孩子一起回家过。嗯——面前这个男生,和她家顺路吗?如果不顺路,还知道她的名字,还这样送她……那他的恐怖程度好像也不亚于刚刚那个奇怪的尾随者。
陈涅还沉醉在“离她这么近”“背着她书包”的紧张无措之中,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已经被当成了危险人物。直到听到身边女孩对他的一句有点不确定的“你认识我?”的疑问才回过神来。
“嗯……三中很少有人不认识你吧。”
何皎皎对他这话不置可否,转移话题到“刚刚真的很谢谢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陈涅。”男生抬头,今夜月朗星稀,他对说出这个名字似乎带着些许的不情不愿。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女孩果然感到惊讶,像很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人一样,以为是“孽”,表现出一种“怎么会叫这个名字”的不解,像是觉得这样不礼貌,又很快恢复表情。
“三点水,日,土。”陈涅解释道。
“啊……涅槃重生的涅。”何皎皎点点头,“好特别。”
陈涅想要纠正,又没说出口。
不是的,涅,是泥土,是尘埃。
而何皎皎,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就……洁白,无暇,理应不染尘埃。
女孩敏锐地感到身边的男生心情低沉了下来,却又有些莫名,两人不熟,她又不算话多的人,再说些什么只会徒增尴尬。
陈涅不可抑制的想。他的出生当真是“孽”。小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有非常美丽的母亲,并且自己很好地遗传了母亲出色的外表而拥有虚浮的骄傲。直到他十三岁这一年。
母亲走了,抛下了他。父母之间的感情并不好,或者说,根本没有感情。
从小到大,母亲走过很多回,有时一天就会被父亲抓回来,有时三天,五天,最久的一次是一个礼拜被很多平时并不熟悉的父老乡亲一起捆回来,那样同仇敌忾。
“你说陈老二花这么多钱买来这女人有什么用?儿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要往哪跑。”
“怎么没用?这城里女人长得就是漂亮,生的儿子也好看,比咱们村里的……”
“嗐,快别提,好看有什么用?这女人嫁陈老二才几个月就生下,也不知道是谁的儿子……”
“是嘞,还又上环又吃药的,陈老二这辈子啊,啧啧啧……”
陈涅就在这样一次一次的议论中,明白了很多,好像他不应该明白的事。他的妈妈是被拐卖来的,他的父亲很有可能不是亲生。
而他美丽的母亲,就那样束手坐着,像被吸干了血的木偶。他感受不到她分毫的爱。
他不能像寻常小孩一样向她撒娇讨好,向她讨要一点点可怜的母爱,甚至连叫她妈妈也不能。
只要叫出那个称呼,这具木偶便像零件受损一样发出刺耳、歇斯底里的尖叫。仿佛陈涅是什么恶魔。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恶魔。
只有,只有在一次次,她趁父亲不在家时,握开门把手离别时望向他的目光。一次比一次的不舍更少,一次比一次的决绝更多。
直到他十三岁的那一次,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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