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漠北草原,是汹涌而一望无际的、金色的海洋。
满地的黄沙被狂风卷起,又如骤雨般落下,随风叠成繁复的褶皱,仿若由天构筑而成的一张无形的大网,铺天盖地罩下,无情又牢固地拢住了所有活动着的生灵。
漠北的子民世代生长在这片暴烈的土地,戈壁残垣磨砺开直强的韧劲,猛兽的血泼洒出不屈的脊骨。
风沙与霜雪交杂,构筑成一个充斥着狼性与野心的王国。
*
“阿岚!”
草原上呼啸起奔涌的长风,马蹄声过,风中隐约传来独属于少女的轻柔嗓音。
“阿岚,别跑那么远!”
少女扬起纤细的脖颈,视线紧跟着不远处策马疾驰的少年,高声呼唤,“远处风沙太大,仔细迷了眼睛!”
于马上疾驰的少年闻声回过头,尘土飞扬中,风涛卷起他深红色的衣角,旁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是畅快笑着的。
“阿姊,别管我了——”少年的嗓音在风中显得清亮,像驼背上悠远的银铃,“我再跑一会儿!”
说着,少年扬起手中的马鞭,催促着身下的马儿向更远的地方疾驰而去。
“阿岚——”
少女见叫不动他,叹了口气,勒了勒缰绳让马停在原地。她抬眸看向少年逐渐被长草掩盖的背影,无奈地露出一个纵容的微笑。
“记得在晚膳前回来!”
“知道了——”
少年拉长了嗓音,语调里满是漫不经心。
*
“……岚。”
“阿岚——”
……
“阿岚!”
来自不同人的呼唤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将桑岚拉扯着拽离了那个过分美好的梦境。
桑岚猛地睁开眼,缓慢地深吸了口气后,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叫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漠北王高大肃穆的身影和王后担忧的面容引入眼帘。两个在漠北地位最为显贵的人,此时在桑岚面前不过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父母,眼眸中满是对他的关切。
“阿父阿母?”
桑岚缓缓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阿岚,感觉如何?”王后温柔地用掌心抚了抚桑岚的面颊,眉眼间挂着浅浅的担忧,“是魇着了吗?一直皱着眉,叫了你许久也不应声。”
桑岚微愣,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噩梦,而是与之相反的,令人不愿醒来的美梦。
美好到他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似是思及什么,桑岚蓦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漠北王夫妇的身影,向他们的身后看去,语气不觉急促了些,“阿姊呢?”
阿姊最是疼他,每当这种时候,阿父阿母或许会不在,她却是一定会在的。
“……阿姊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轻得就像即将随着朝日散去的云雾。
一旁的王后眸中暗藏着的忧虑变得愈发深重,她轻轻握了握桑岚搭在被上的手,敛下眉无声地叹息,“阿岚,怎么睡一觉就忘了?你阿姊她——”
王后的话没说完。
哦,是了。
像是这才彻底从梦境中脱离,桑岚慢慢沉下眼。他的阿姊早在一个月前就因为不明原因陷入了昏迷,虽无性命之忧却至今未醒。
“阿姊她,今日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王后轻轻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阿岚——”
姿态雍容的女人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沉着眉,缓缓发出一声叹息。
一旁始终沉默着的漠北王见此,伸出手安抚性地握了握王后的肩膀,替她将话说了下去。
“阿岚。”高大冷峻的君王眉眼间难得透露出些许疲态,“大晟皇帝下了旨意。”
“兰儿还昏迷着。”
“我们需要你。”
桑岚一怔。
*
轻飘飘一纸诏书。
甚至用不上“迎娶”一词。
大晟向漠北讨要桑兰公主的决定来得太过突然,且要求并不是令公主为皇帝妃,而是嫁予五皇子彧王为彧王妃。
乍听之下只觉得王妃的身份算得上是崇高显贵,但有传言大晟的五皇子自出生之日起便体弱多病,连行走都称得上困难,素来不受到皇帝的重视,这样的身份,却让漠北王最宠爱的公主去与之结亲,足以见得大晟之于漠北狂傲与轻视的态度。
纵然如此,为了保存国力,漠北也决不能因此与大晟贸然发生对抗。
但如今最严峻的问题是桑兰公主莫名陷入昏迷,不知何时才能苏醒,而大晟的使臣已经携带诏书及车马到达了王城。此时若直接表明漠北交不出他们所要的桑兰公主,无异于直接落了大晟皇帝的面子,或许经过使臣的传达,最终还会被扣上“别有异心”的帽子。
经过深思熟虑后,漠北王想出了眼下唯一的方法——令与桑兰生得有八分相似、一母同胞的桑岚顶替“公主”的身份,前往大晟完成和亲。
*
营帐内,炭火将室温烘烤得温暖舒适,但帐内的气氛却意外显出些深秋般的萧索。
“阿岚,委屈你了。”
膝下唯一的一双儿女一个昏迷不醒,一个即将远离故土,前往陌生的国度,即使是坚强如漠北王后一时之间也难免红了眼眶。
“没关系,阿母。”桑岚弯了弯眼眸,挺秀的面容上轻轻扯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我不委屈。”
他面上看去依旧是那个会在草原上策马扬鞭的肆意少年,但又好似在一夜之间生出了几分沉稳,变成了可靠的模样。
“这是应该承担的责任。”
无论是为了漠北,抑或是为了他的亲人。
但他们即将实行的计划实在太过大胆,若桑岚顶替的事实被人发现,保不准便又会被冠上“欺君”的名号,稍有不慎或许还会牵连整个漠北。
不过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好在据说那位彧王体弱多病乃至不良于行,只要多加小心,再表现得讨人嫌些,应能不使对方发现你的身份。”王后拉着桑岚的手,细细叮嘱,“就算真有败露的一天,那便用上你阿父教你的法子。”
“我晓得的,阿母。”
“那好。”
心知这场道别已至尾声,王后不舍地再抚了抚桑岚的脸颊,随后轻轻掩去了眼底的泪意,“时候不早,母后先唤人来为你梳洗打扮。”
“临行前,别忘了再同你阿父好好道个别。”
“好。”
*
“公主”和亲之事漠北王无意办得声势浩大,因此唯余寥寥至亲来替桑岚送行。
在踏上前往大晟的马车前,桑岚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漠北王夫妇缓缓施了一礼。
“儿臣,拜别父王母后。”
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漠北的臣子礼,示意他将以一个臣子的身份,去完成他的使命。
“去吧。”
漠北王轻轻挥了挥手,他的面上并没有明显的动容,望去时依旧严厉、冷酷,像极了狠心将孩子推下山崖的雄鹰。
可是直到载着桑岚的车马在遥远处化成一个看不清的小点,这个沉肃寡言的君主却仍旧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风沙雕刻而成的塑像。
这时,旁人皆离散,唯有身侧王后能够听见他不为人知的一声叹息。
“可惜啊,吾儿阿岚,还未能见到塔格里花盛放。”
*
漠北草原上生有一种名为“塔格里”的花,其长于深雪覆盖后的草原,花茎坚直,花瓣仅有珠玉大小,自内由外呈半透明向浅蓝色延伸状。
花开时,花梗穿过厚重的积雪,浅蓝色的花瓣便会覆盖银白的旷野。当疾风掠过,浅蓝色的花瓣便挣开花托成片飞起,洋洋洒洒若漫天之星,远望时像极了天上的来客,因此塔格里花又被漠北的人民称为“自由的使者。”
桑岚走的时候不是冬季,但是在他即将越过故土的那一刻,漠北的草原上却在一夜之间开满了塔格里花。
长风自四面迭起,像是母亲在不舍地送别远行的孩子。
于是花瓣穿过牧民的脚、越过少女的歌,潮水般涌向天际。
纷纷扬扬,像极了稚鸟的轻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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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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