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为铅灰色的天幕，勾勒出一副苍茫而辽阔的雪域图景。城市的上空被漫天大雪遮盖，很快便铺满这座城市的心脏——一片混泥土与玻璃交织而成的钢筋森林。
沈念辞扛着索尼A7M4站在卓尘公司门口，时不时往大厅里看上几眼。
卓尘——这座三年前才落地建立起的互联网公司，任由风雪肆虐，在大雪纷飞中仍傲然耸立着，被一众上市企业包围在中心，映照出整座城市的景色，傲气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翻动着手里已经确认过好几遍的采访稿，那些标红的段落都是她前几个通宵，反复斟酌修改后才敲定。
可此时此刻，她脑中的思绪却随着，天空里飘动着的层层叠叠的云层浮想联翩。耳边除了猛烈的风声外，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青涩的男声，
“沈记者吗，我是宋总的助理，您已经到了？今天外面冷您先进公司吧。我马上下电梯接您。”
沈念辞礼貌地回答了声谢谢，随后小跑着跨过几道台阶，在几位保安的注视下，走进了这家公司的大门。
不断击打着的键盘声、鼠标双击声、暖气吹出的低沉烘烘声音交杂在一起，数十米高的大厅，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型水晶花盆。前台投来一个礼貌的笑容，沈念辞趁着助理还没来，举着相机拍下几张大全景。
这个横空出世的互联网公司，比她想象中运转得要成熟得多。
说实话，原本今天的采访她原本是不紧张的，不过就是采访对象是突然人间蒸发，然后摇身一变公司总裁的前男友而已。
作为一名已经在一线工作了三年的记者，比今天更刁钻的采访人物、更恶劣的采访环境、更苛刻的采访任务，她早就接触过了。
可当自己距离这件大厦越来越近，直至它真正直接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沈念辞才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显，这样的情绪迅速随着血液蔓延到全身，乃至十指发麻，甚至指尖也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不，也许是因为今天天气太冷，没吃午饭，加上抗了相机太久，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在与刚刚电话里联系的工作人员成功会面，并且一起进入电梯的时候，沈念辞反复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嗯那个，您好，沈老师……沈老师，您有在听吗？”
郑助理的声音反复传来 ，沈念辞才终于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抱歉地请对方再说一遍。
“是这样的沈老师，您也知道，宋总他以前从来不接受外界的采访，这次接受采访也是因为目前电影宣传的热度很高，宋总也想借此再扩大对非遗文化的宣传，所以您稿子和视频尽量要往这个方向上靠拢。”
“还有就是，宋总两个小时之后有重要会议，所以就麻烦您这边要把控一下时间了。”
五年前，23岁的宋镇在新能源行业初露头角，很快就靠着精准投资成为那几年商界的传奇，两年前他的公司成功上市，公司股票持续涨停，成为业界最大黑马，今年前出乎所有人意料开始转向互联网行业。
无论是商界还是媒体界，都对这位年少有为的“宋总”充满了好奇，可是他却极其低调，从不接受任何采访。
这次沈念辞得到采访机会，除了因为电影需要宣传的缘故，还因为卓尘投资了巨额资金在沈念辞所在的传媒LIG公司，并且在未来还会展开多个项目合作。
“没问题的，两个小时之内可以采访完。”
沈念辞看着电梯里显示的数字稳稳落在“26”，做了个OK的手势。
宋镇的办公室在公司顶层，电梯一打开门就是与刚刚大厅里一摸一样的缩略版水晶花盆，因为花盆是透明的缘故，所以最中心那颗红色的种子一眼就能发现。
记忆这个东西真的很奇怪，只是目光略过的瞬间，沈念辞就联想到，从前她和宋稹一起住的老旧小区。
小区里大部分房间都被房东细分划分成了无数个，那个时候她住在一件小卧室里，而宋稹则在隔壁的厨房住。
在那一片区域居住的人大多都忙着四处打拼，很少有自己的时间去做除了生存以外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小区里几乎村草不生，几个不清楚来源的漂亮的花盆摆在小区大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只是遗憾的是，从他们入住到离开，花盆里至始至终都没有生长出任何东西。
沈念辞也尝试去种出点什么，可是恶劣、干燥的天气，还是迅速摧毁了她试图让小花小草盛开的念头。
郑助理走在沈念辞前面，敲了敲厚重的实木门，过了半晌，办公室内传来了一声沈念辞曾无比熟悉的声音。
“进来吧。”
这几个字一晃而过，最后只留下些余声在沈念辞脑子里反复回荡。
从前这个声音出现在耳边，某天彻底消失之后，就只出现在梦里，明明就在这段记忆逐渐模糊、就快要从记忆深处淡去的时候，却又突然再次出现在了耳边。
按照自己对宋稹的了解，他一定知道今天来采访的人是她，可是等会儿，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当时他的不告而别，她也很难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
“宋记者，你好。”
记忆里的声音和办公室里的暖气同时扑面而来，沈念辞下意识挤一个略带僵硬的笑容。
宋镇的办公室面积很大，在迎接客人的茶台、几颗郁郁葱葱的招财树之间，沈念辞还是一眼就锁定了坐在檀木桌后的宋镇。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照射出空中漂浮着的许多尘埃，可他的黑西装上却一粒灰尘也没有。手上的皮质腕表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照得反光，脸微侧过来，目光仍落在桌上几本的文件上。
也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注视，宋稹放下手里的钢笔测过身来，轻撇过头看着自己。
眼神客气又疏离，就在目光交错的一瞬间，不言而喻地就宣判了，从今往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初次见面的记者和受访对象。
仿佛他们今天确实是两个陌生人的初次见面。
“您好您好，宋总。”
这种情况不算在沈念辞的预料之外，当年宋稹的处境和现在简直天差地别，他多年不告而别这么多年，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事也是完全可以料到的。
其实知道采访对象是宋稹的时候，她也想过冲上前去质问一番，按照她以前的性格，更应该把宋稹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
可是冷静之后回想，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远远大过当时在一起的时间了，时隔多年再次见面，她又能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什么方式去理直气壮的质问？
于是此时此刻，这种莫名的失落和些许不甘，很快就转变成一种得到确定答案的心安。这种心安让沈念辞不再顾虑，而是能够直接对上宋稹的眼睛。
宋稹的食指轻敲着檀木桌，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每次手指与桌面规律敲打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某种倒计时，在提醒她今天采访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宋总，听说您今天两个小时以后还有会议，那我们现在就直接开始可以吗？具体的采访提纲您应该已经看过了，访过程中我们可能还会深入再讨论几个问题。”
沈念辞一边说着，一边把背着的相机脚架包放在地板上。落地窗外的鹅毛大雪还在席卷着这座城市，办公室里的暖气很足，从上而下盖过包裹在她的脸上，让她觉得不仅自己的额头，连双手的手心也蒙起薄汗。
她整个人半蹲在地上，用力把记者证卡进卡槽，将相机固定在快装板上，而宋稹则是坐在位置上，翻阅着公司的文件。在这过程中，屋内安静得只剩下暖风呼呼吹出的声音。
宋镇似乎是出于礼貌，坐在位置上随口问出一句，
“沈记者，你需要我帮忙吗？”
“啊谢谢，不用了不用了，这个很简单的。”
尽管已经拼命让自己精力集中，可沈念辞却仍止不住地感受着，余光里宋稹与自己记忆中的差距。
如此沉稳，这样陌生。
曾经的他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不再蒙在一层看不透的谜团里，那些残片终于从久远的记忆里拼凑在一起。
而最终的结果是，沈念辞不得不承认，面前的人与记忆中的差距远到，他们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与宋镇的采访比她想象得要顺利得多，依旧出乎意料的是，宋镇对于每一个问题回答都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夸张、也不太过含蓄，甚至在几个关键问题的时候，沈念辞还能从对方的回答里感受到真情的流露。
“今天的采访结束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谢谢宋总给我们这个机会，等我回家写完稿子第一时间发给您的助理，到时候有需要修改的部分，您提出来沟通就好。”
沈念辞把录音笔塞进背包里，轻轻叹了口气。
“好的。不过我也有一个问题，沈记者，您作为专业记者，您看了这个电影的感想是什么？”
沈念辞把背包重新背上。从语调里，听不出他的情绪，而宋稹坐在办公桌上低头翻阅着文件，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这个与刚刚环境割裂开来的问题，让沈念辞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觉得这部电影很好。人物设定很专业、很有趣，能感觉到你们公司为了把电影拍好，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故事也很精彩。我们公司的同事都很喜欢，大家都很期待卓尘后续其它电影的制作，那现在我先走了，期待以后还有机会跟卓尘合作。”
这句话作为今天的结束语，应该算是圆满收场，可偏偏话音落下后，空气却跟凝固了似的，气氛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尴尬起来。
宋镇的眉头很明显地皱了皱，虽然只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
沈念辞抱着摄影包站在原地，脚步迈出半步又停滞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怎……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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