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谷城的集市中心搭了个木桩子,五丈高,下面用铁链捆了个人。
那人穿着破烂的衣裳,仔细看,是鞭挞的裂口。这人的身上也满是伤口,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是腐肉,一股股的往外流脓水。
他披散着长发,看不见脸,脖颈被锁链拴在了木桩上,手脚也被锁住,就像是被人困住的野狗——被打了一身的伤,半死不活,只恹恹的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集市热闹,却没人敢走近这木桩范围之内,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忽视了这个人,只是瞥眼一看,眼神同看那圈养起来要驯服的野狼没有差别。
也不知人群哪里踢来了一颗球,正好踢到了这人垂落在地面的手。
这手终于轻轻动了动。
站在不远处的乌孙小孩儿们正在踏着脚恼同伴把球踢到了那地方,两三个纠结了会,推了一个最好欺负的孩子去捡球。
那小孩也怕,颤着双腿去捡球,他心里大叫,我的长生天啊,别让他醒了……
小孩闭着气终于小心翼翼的走近了,他离得三步远,伸着手要去勾球。可身子离得仍旧远了些,他便一点一点的挪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球。
那短短的手指眼见着就要碰到球了,一只黑黝黝的大手却突然按住了这颗球。
小孩吓懵了,抬眼一看,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和耶耶(爸爸)晚上见过的一匹孤狼的眼睛一样,亮的让人发怵。
耶耶说,这是会吃人的眼睛。
这小孩吓的尖叫一声,猛的转头就逃开了。
黑黢黢的大手中捧着那颗小球,衬得小球更加娇小干净,仔细瞧着,是用草条子编的,看着里面混杂的草根,似乎还是新摘的,一股子草香。
李厌疾把玩着小球,不由想——乌孙的孩子就是踢这些长大的?这也能踢?小妹也爱踢这些,可是她踢的是用金丝勾花样儿的小球,上面还留着小穗儿,一踢一个漂亮。
想到小妹,李厌疾血丝满布的眼睛里亮了些。
突然一颗小石子砸中了李厌疾的额头,他抬眼看过去,是几个满头小辫子的乌孙小孩朝自己扔石头。
那几个小孩叽里咕噜的说着乌孙话,李厌疾一个字也听不懂,可他也瞧得出来肯定一个字都不是好话。
李厌疾没搭理这几颗没力气的小石头,掂量了小草球,在手指上转悠了起来,不过使了两三个花样,却让那几个手攥着石头的小孩看呆了,看到高兴处还欢呼起来。
突的一声大喝,几个小孩像是田鼠一般窜走了,就连人群也在听到这声大喝而悄声逃了不少。
李厌疾听见了声音,眼睛也没往那处扫,仍是玩弄手上的球。
来者是五个腰胯乌孙大弯刀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个上来就踢掉了李厌疾手中的草球,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将他打在一个小泥坑里。伸手捞起困住他双手的镣铐,满脸横肉的说着乌孙话。
李厌疾没甚搭理,趴在泥坑里,任由他吐沫横飞。
突然听到有锁链在地上划过的声音,他的眼神飘到不远处——今天晚了些啊。
那处走来一群十来只的小羊羔群,赶羊人是个穿着红衣裳的女子,身形削瘦,低着头,带着面纱,也看不清样貌。她走的极慢,似乎每一步都很累,若不细眼看她长裙脚踝处时不时能露出脚镣,还以为她有足疾。
李厌疾在这锁了五日,每日都能看见这女子在同一时间从集市赶羊出城,又在太阳西落之时准时回来。
这女子的穿着不像乌孙奴隶,却带脚镣,奇怪的很,他有些好奇这女子的身世由来,何种遭遇。
正出神时,脸上被重重捶了一拳,耳边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乌孙语。
李厌疾有些烦,往他脸上啐了口血沫,眯着眼笑骂道:“少他娘的唧唧歪歪,听不懂!有本事解开镣铐,真本事比比,爷爷我奉陪!”
这人一把抹了口水,红了眼,一拳头将他打倒在地,掏出腰间的马鞭,抽在李厌疾的身上,嘴里说着一听就知道是辱骂的乌孙话。
李厌疾咬着牙,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只用双臂捂住了头,透过臂膀的缝隙,眼睛看到那个赶羊的女子站在原地,定定看向这边——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停下,正眼看自己吧?
他看到了她带着一只眼罩——瞎了一只?
那大汉似乎骂得越来越上火,使鞭子的力道越来越重。
身后的人瞧着再打下去肯定要死人,便上前按住他的臂膀,好言劝着。
使鞭子的人红着眼,收了手,放了一句李厌疾听不懂的乌孙话,往他有箭伤的右腿处补上了一脚,这才虽然走了。
等人走了,李厌疾这才松了口,咳出嘴里的血来。
“去你大爷的长生天!”
他歇了口气,胳膊施力要坐起来,可是使了三次都没力气,只能用力将自己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就这一翻身也够呛,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
李厌疾又看向那个女子,她已经转过身,赶羊而去。
看着那个一步比一步慢的身影,李厌疾觉着,她的脚镣今日是不是又加重了?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他吐出一口气,转过头,瞧着天空。
片刻后,李厌疾看见有一只大鹰飞过,飞的极高极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飞出了视线之内。
那只鹰飞去哪儿?是西域的沙漠绿洲,还是北方的草原天路?再或是……能飞到玉门关?
玉门关……玉门关……也不远……
往玉门关的南方,再飞上七八日,或许能飞到长安……
挨着长安的长安城也在那儿……
只七八日……长安城……也不远……不远的……
李厌疾闭上眼睛,想着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儿,身上的伤痛越来越麻木,意识模糊的睡着了。
———————
一个寒颤。
李厌疾猛然醒过来时,下意识的摸向腰间佩剑,剑柄没有握住,指尖却触到了伤口。
“大爷的。”李厌疾低声骂道。
那些狗娘养的,每天都打在同样的伤口,结痂都来不及,皮肉裂的更深了。佩剑也不晓得被他们这些不识货的狗贼扔到哪个铸剑熔炉中去。那可是削铁如泥的真宝贝……
周边一片黑暗,赤谷虽然是乌孙的王城,但是不像长安城有繁华夜市,一到夜里,这赤谷寂静的就像一座死城,只有远远看到那城墙上有火灯照耀,还有另一边的王庭。
啧。没人气的地方。
李厌疾想要动一动,腿部一阵撕裂的疼痛。
他觉得腿上的箭伤越来越严重了,虽然腐肉已经清理了,但是长时间不换药怕是过不了些时日这条腿只能废了。
“啊,真可惜……”
不能再骑大哥送给自己的汗血宝马。太可惜了。
想到这儿,李厌疾扳了扳指头,这是第十二天。
自从玉门关外被俘,跟着乌孙大军走了七天到了赤谷,如今在赤谷已有五天。真是生不如死的十二天。怪不得那么多人会选择死战不降,死在战场上总比在敌军受辱来的好。总归是死的轰轰烈烈,也不会像自己一样……像狗一样……
李厌疾觉得有些渴了,眼神望向放在木桩跟前盛着水的破碗里——这是个狗碗。原本放水的水壶被送他吃食的乌孙兵打碎了,那小兵瞧着他看见了,便随意拿起集市边一户看狗人家墙角的狗碗放在这儿。
狗碗……
他握起拳头。
渴的嗓子眼都疼了起来。李厌疾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被蒙着双眼随军赶路时,双手被栓在马后,就快渴死时,是一个乌孙将士对自己猛灌一壶马尿……那个味道,那些听不懂的狂笑声……
李厌疾干呕起来,难受的涨红了眼,可只是吐出酸水来。
他似乎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想要捂住自己的嘴鼻,可是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狠狠的将手咬住——别抖了!别抖了!
李厌疾是个有病的,见血就晕。
这病若搁到寻常人也罢了,可他出身武将世家,家族兄弟都是十来岁便上了战场,这沙场征战,哪能不见血?
李厌疾被父亲十二岁带上战场,可是这一见血就晕的怪病怎么也改不了,直到气急败坏的父亲握着他的手斩了十几个俘虏的头颅后,李厌疾魔怔般的晕了三天后,父亲终于沉默下去。
后来虽自己想了办法,可到底还是不比能上阵杀敌的兄长们,心下自诩是个“废物”。可再看现在,若他不是出身武将的世家子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屈辱?
不过李厌疾撑到现在还没有被压垮,全凭着他心里的一个念想——我得活着,只要能活着,父亲会来救我的。
念及父亲,李厌疾不由想,如果当时父亲握住的是自己的手,会不会……
这想法一萌生,他便狠狠捶了自己的脸——爹是对的,比起救自己这个废物,自然该救了四哥。
李厌疾看着手上的镣铐,愣愣的说:“父亲是对的……该救四哥的。”
李厌疾努力让自己不要想那天的事。
乌孙的风呼啸而过,刺骨的疼。这几日已进冬,白天还好,可一到夜里这风止不住的吹,饶是这个自小练武,被人戏称火人儿的李厌疾也难敌一夜的风吹。
李厌疾想要起身,却觉得全身麻木,不知道是不是睡了这么久吹的,怎么也起不了身,他苦笑一声:“没想到没被打死,竟然会被冻死!”
“能冻死人的风还要再等两月。”
这声儿是从西南方传来的,顺着风声吹过来,让李厌疾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李厌疾的右耳前几日被一个乌孙壮汉一巴掌扇聋了,听不清楚声音。
他努力转了头往那边看过去,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他微眯了眼,这才辨别出一个人影来。
什么人?是巡夜来瞧自己死没死的?
那人似乎在不远处站定了,却良久没说话。
李厌疾皱起眉,却也没有开口说话。
许久没有听见声响,也不见那人走,李厌疾都有些疑惑,猜疑道莫不是自己撞到了乌孙的鬼?他心道,若是乌孙的鬼,你也没来由找我啊,你一口的乌孙话,我也听不懂啊。
这么想着,李厌疾被自己逗笑了。
突然那人就说话了:“你在笑?”
这话让李厌疾顿时噤声,用左耳细细辨别——不是乌孙话?——是大汉!为什么有大汉人?
“怎么不说话了?”
李厌疾仍然没有说话——是女子?
“你……”
李厌疾动了动手指——她走近了些?她的声音太轻了。
风声太大,左耳倾听,却什么也辨别不出。
只能在黑暗中看着那个人影。
一步。
两步。
三步。
停住了。
那人就停在不远处,再不接近。
李厌疾下意识的握拳,仔细判断她与自己的距离——不行。还是太远了。如果再往前走三步,或许就能抓住……
转念一想,抓住了又能怎么样?自己就像狗一样锁在这儿,她只往后跨回一步,脖颈的锁链就将自己困住……
紧绷的四肢因为这个念头而渐渐松懈下去。
突的,从那边抛出了样东西,李厌疾躲不了,直抛到李厌疾的手边——是个热乎乎的东西,滚烫的散着热气。
李厌疾先是也被吓了一跳,手指碰了碰,似乎是个手炉一样的东西,摸了摸——是乌孙拿来取暖的火壶子。
随后那边又抛了一样东西,是个小木盅和一个水袋。
“药。”
那人轻声说了声,随后慢慢的往后退去。
李厌疾还没回过神,只觉得这举动让李厌疾突然心惊,看到深夜里的人影离去,他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他心里打着鼓。
那人已走远了,快退到更黑的地方了,李厌疾猛地伸出手:“你是谁!”
那身影一顿后,有些急促的走了。
“是大汉人吗!”
踉跄中,李厌疾似乎听到了有镣铐的声响。
他一怔,皱起眉,仔细听时,人已走远,左耳只灌进了风声。
李厌疾不确定这镣铐声是不是那人传来的,他的脑子里一遍遍的思考,这个人会是谁。
这是乌孙的都城赤谷,这里怎么还会有大汉人?乌孙与大汉已经很久没有交往,甚至大汉明白乌孙与匈奴走的更近。那为何?——难道是俘虏的奴隶?赤谷还有大汉的奴隶吗?
他仔仔细细的想,乌孙是草原十二部落之主,与大汉交好时,也是有联姻的。
最近的联姻是哪个公主?
李厌疾记不起,可他却记得父亲和旁人提及大汉与乌孙的关系时,曾说——皇帝选的这个和亲公主可真当不起汉朝符节!
啊,反正都说这届送过去的和亲公主是不合格的……
因为她的远嫁和亲,并没有为两国相交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甚至乌孙越来越摒弃大汉。
轻微的镣铐声开始作大,搅的他有些烦闷。
李厌疾打开水壶,里面是清澈干净的水,他觉得甘甜可口,一仰头喝尽了,这才掏出木盅里的药嚼碎了才吞下。
苦味儿在嘴里散开,比黄连都让人难以下咽。
李厌疾闭上眼,突然想起了那个戴着脚镣的红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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