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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画魂·四

明塘醒来时,已是三日后的清晨。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不停不歇的哀乐和哭声吵醒的。

丹青苑除去所有喜色,换上了黑色的帷幔、白色的云幡。石子路两侧摆了两排开得凄清的菊花。今天是白公出殡的日子。

奠堂之中,白公的棺木已然合盖,两边是花圈与挽联。祭台后挂了一幅白公的人像,供亲朋吊唁。其实按照海州的风俗,人逝后本不该盖棺如此仓促,也不会急忙出殡,但因白公的肉身实在叫人不忍直视,且三伏天尸身不经放,白夫人想给丈夫留个体面,便定了今日出殡。

明塘走向祭台,画了几箱纸元宝,化作实物烧给白公作地府的盘缠。白公的魂魄站在双眼红肿的白夫人身旁,向明塘弯腰行了一礼。明塘点点头,正要离开,身后忽然传来白夫人的声音:“仙君,请等一等。”

明塘停住脚步:“夫人有何事?”

白夫人让梅婶取来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方紫檀秘匣。

“仙君为我家驱邪,还我相公肉身,我该道一声谢,”她将钱袋与紫檀秘匣双手递给明塘,继续道,“这钱袋,是给仙君回程的盘缠。这支仙毫,是家母用仙人杖所制,我拿它作了一辈子的画,还请仙君收下。”

仙人杖,顾名思义,就是仙人的拐杖,明塘只在古书上见过它的图解。传说,生长在极寒山谷里的百年翠竹在被惊雷劈焦后,竹心化作中空,外壳不死不腐,轻盈如同无物,却又坚不可摧。仙人会取其最中间的一段,作拐杖用,故世人称之为“仙人杖”。

明塘打开匣子看了一眼,此笔通体漆黑,隐约有雷电的弧芒萦绕,分明触手生凉,却又凉而不寒。

明塘眼都直了,努力保持镇静,心里正在大叫“太好了”,白夫人却又说话了。

白夫人从梅婶怀中抱过春生,声色有些颤抖:“这个孩子,是我与相公唯一的孙儿。我与相公本育有一子,儿子儿媳也是修道之人,可惜他们短寿无福,今年年初云游斩妖的时候被妖怪害死了。我和相公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照顾这个孩子……一直以来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明塘狐疑地看着白夫人,她话题转得有点快,隐隐让人感到不太对劲。他犹豫道:“夫人这是……”

白夫人不知哭了多久,此刻眼眶里又泛起泪光,眼窝鲜红得像是随时会落下血泪:“我想,等我与相公相继离开人世后,便再没人愿意尽心照顾他了。若仙君能收留他,让他将来随他父母一般做个修道之人,我也能安心了。”

他就知道,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白夫人这是在给孩子找爹呢!这只钱袋才是答谢他驱邪的!!这支仙人杖是求他收养春生的!!!

他才十五岁,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呢,就抱个丁点大的婴孩回山上,师兄们看见了至少要笑话他三天三夜!!!

可……明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紫檀秘匣,仙人杖是件拿重金都换不来的法器,若错过了这茬,恐怕此生再难遇了。

梅婶在丹青苑做工多年,很会看主人脸色,火上浇油道:“白家人丁凋零,没什么亲戚,哎,夫人在娘家又不受待见,我这把老骨头呀能做好工就不错了,实在带不动孩子……”

春生躺在白夫人怀中,本来在滴溜溜转眼着眼珠子啃手指,似感觉到了自己没人要,开始哇哇大哭起来,狠狠添上了一把乱。

明塘扶额,感觉头很痛。

他努力保持脸色平静,脑子里却在疯狂咆哮:“天呐我怎么能当爹啊可是这支笔真的好棒啊我该怎么办谁来救救我!”

梅婶痛心道:“哎哟哟!我家小少爷日后要是变成孤儿了可怎么办呐!”

明塘平素讨厌管闲事,但听到“孤儿”二字,他本在“答应”与“婉拒”之间摇摆的心一滞,脑中浮现起自己五岁时蹒跚在街巷中的伶仃模样,终于朝“答应”稍稍偏移。

犹豫道:“罢了,孤苦无依的滋味我尝过。我会带他回南竹无……”

白夫人夺口道:“多谢仙君!”

“仙君放心,这个孩子很乖,从来不爱哭,带起来一点都不麻烦。春生,抱抱干爹……”白夫人将春生递到明塘怀中。

一听“干爹”两个字,明塘头皮轰地一炸:“别啊,别喊我干爹,喊哥哥、师父什么的都行啊!”

很少表露情绪的明塘,语气止不住地激动起来:“要不还是喊师父吧!等他长大点识字了,我就教他修仙,把我的本事都教给他。夫人你觉得呢?是不是喊‘师父’更合适!”虽然本质没变,但师父听起来可比干爹顺耳多了!

白夫人满意点头:“也好,也好,春生,朝干爹师父笑一笑。”

明塘人麻了。

春生很轻,很小,很白,身上有一股婴儿独有的**。不知是感知到自己有人要了还是怎么的,一到明塘怀中就不哭了。纤细寡嫩的双手抱着明塘的五指,听咧嘴咯咯直笑。明塘彻底动摇了。

白夫人温柔地注视着这个婴孩,脸上浮现出疲惫的笑意,缓缓道:“既然春生已经有着落了,我也就没有牵挂了。”

白夫人走到祭台前,拿起祭台上的酒水,斟了一杯。回忆道:“我十七岁与相公相识,自大婚后便再也没有分开过。他上一次离世走得太孤单了,我一个人在阳间,也好想念他。”

白夫人撒了将酒水洒在地上,祭奠白公。

白夫人又斟一杯,缓声道:“这一次,我想陪他一起走。”

她忽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塘瞳孔放大,这才意识到问题。

白夫人,刚才不是在给孩子找爹,而是,而是在托孤呢!!!

“夫人且慢!”

毒酒发作极快,明塘来不及阻止,白夫人已扶着白公的棺木慢慢倒下。

嘴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身上的丝帕滑落在地上,帕角绣着白色的铃兰。

惊讶之余,明塘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抱着怀中婴孩不知所措。

白夫人早早地就打点过梅婶。梅婶并不惊讶,脸颊上止不住地滑落两行泪。她拿手一抹,高声道:“夫人,老爷,好走。”

“时辰到,起棺——”

话音刚落,铜锣声与笛声震天响起,唢呐之声绵绵不断。

梅婶穿着白孝衫,将烧纸瓦盆在地上用力一摔。瓦盆碎与纸灰屑落地的一刻,意味着白公白夫人与人间的最后一丝联系被斩断。

送葬队伍沿街前行,哀婉笛声与铜锣声和鸣,纸钱顺着哀乐飘飘洒洒。引魂幡随风而荡,白公与白夫人的魂魄就跟在引魂帆后头,执手转身,愈行愈远,再无牵挂,逐渐变成两个浅灰色的小点,消失在人世间。

自此,阴阳永隔。

夏季南风迎面拂过,吹来一张双人的宣纸画像。

左边的那个年青男子被画得儒雅端方,双睫垂下,看着右边的女人,眉眼含笑,传神有韵,显然出自白夫人手笔。右边的女人,画技虽拙劣,可明显能看出画得极其用心,一划一勾皆是爱意,想必是白公所作。

明塘站在远处,鬼使神差地伸手,恰好截住即将落地的画像。他把画叠成小小一块,放进了小春生脖子上的平安锁里。

长叹一声。

他低头与小小一只的春生对视,满脸写着命苦,开始发愁:他们倒是做了一对逍遥眷侣。可,他才十五岁,怎么就莫名其妙捡了个便宜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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