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第一次遇见程念,是在高考完的暑假。
2008年,夏。
江城刚建成的火车站,面积很小,人流量却不少。
江昭跟孙南安和姜武到站下车,要中转去桐城的襄塔县。
跟着到中转处,候车厅的铁皮门被风灌的咣当响。
一进站,味道很冲,汗味、方便面汤的油味和劣质烟卷的呛味,混在一起,直直往他们肺里钻。
过道坐满了人,地上都是各种杂的毛毯和长布。
江昭走得很慢,脚底忽而踩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发现是一只空了的鞋。
他啧了声,扭头,看见一个穿羊皮坎肩的老汉蹲在旁边,眼窝深陷,面容发黑,络腮胡上沾着些灰尘,不像善茬。
赤着的左脚上一层黑黢黢的泥垢,像裹了层硬壳。
看见有人踢了下自己的鞋,抬头用浑浊的眼睛扫了眼江昭,喉结用力动了下。
感觉不妙,江昭眉头一皱,心里警铃大响,这老家伙像是要咳痰。
他立即把鞋踢回去大步走,孙南安和姜武低头玩手机,跟着他往前走。
没几秒,孙南安突然像被烫了下跳起来,在后面叫:“老不死的你没长眼啊!往哪吐呢?!”
江昭看他要过去动手的架势,冲过去驾着他胳膊往回拉,连连说算了算了快走快走。
孙南安边走边回头看自己的裤子,恶狠狠地:“这要是在咱们那,能把他一身老骨头打散了,在床上躺他个半年。”
姜武:“这地儿真破,好歹还是一个市。”
孙南安不屑:“我们那一个县都顶他两个市GDP了,就这破地儿,鸟不拉屎的,真能有人来?能赚钱吗?”
江昭没参与话题,带着他们找了个相对较宽的空处。
姜武是个讲究的,一下下踹开了地上皱巴巴的各种包装袋和报纸。
跑去前面的小店买了几卷子纸来,垫地上厚厚几层才让他们坐下。
姜武问:“我们那趟车还有多久发车?”
江昭看了眼手表,又看了眼口袋的票,随意地说:“四十分钟。”
孙南安扭了扭脖子,表情拧着,还在刚才那件事里窝着火:“我睡一会,四十个小时的硬卧,差点死车上。”
江昭笑他:“你也知道你是硬卧?好歹你俩还能躺着,我这个从头座过来的硬座都没喊累。”
姜武翻他一白眼:“都说了,让我爹打声招呼,给你挤个人的卧铺下来,你偏不。”
江昭没继续跟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掰扯,没抢到票就是没抢到票,把人家的票挤了,这事他还做不来,也没必要。
几分钟,一趟车发了,人群开始涌动,眼前都是走着的脚,步子很急。
很多人都趿着拖鞋走路,鞋底碾过地板的细响,很刺耳难受,一下又一下。
江昭不怎么困,手机也快没电了,抬头左右看,视线一稳。
他发现角落里有个穿夹克的男人总在晃悠,眼神时不时看别处。
专瞟别人腰处的包和口袋,趁一人转身接水的空档,手就丝滑地伸进去了,速度极快,一个接一个。
江昭观察了他很久,最后他悄悄往这边来了,斜着靠在孙南安的旁边,脚轻轻往他身旁鼓鼓的包边挪了挪。
“喂。”江昭冷冷看着他,眼不弯地笑了下:“信不信弟弟我请你进局子?”
见意图被发现,扒手一怔,边走边回头骂,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绝不是好话。
孙南安被吵醒了,问怎么了,江昭说没事,只让他把包放中间。
一会儿过去,他们那趟火车来了,出发很准时,没有拖。
这次三个人都是卧铺,江昭好好睡了一觉。
车程十一个小时,凌晨五点到的襄塔,跟他们对接的是当地新建的旅游局。
接待他们的是个男人,叫林徐广,二十五岁,一身正装,五官端正中规中矩的,像知识分子,不是当地人,所以普通话说得很好。
火车上三人都睡饱了,现在一点也不困。
林徐广先介绍了这边的位置天气和习惯,最后才说他们看上的那块地。
江昭他们家往上三代都是做生意的,一代比一代好,传到他们这,这些生意上的门路自然也懂些,省掉了那些弯弯绕绕。
孙南安:“其他的就不说了,总之这块地,我们是看上了,也愿意配合你们当地做旅游开发,我们这边没问题了,现在问题出在你们那边。”
听他这边确定,林徐广心里的石头也落了,本以为还要跟之前那些来的人一样,斡旋个一个多月,最后给出的结果就是回去等消息。
林徐广笑着说:“我们这边目前就是牧区的问题,因为也是生活在这的原牧民嘛,所……”
姜武混不吝一笑,打断:“直接给钱不就行了。”
“他们不知道钱的重要性,所以这个打动不了他们。”
这是实话,牧民都很单纯,他们一天的日常就是放牛羊,跟牲畜打的交道都比人多。
也没有城里复杂的利益关系,人际网稳定又简单,更没有物欲,所以行为逻辑直白。
让他们离开自己的家,就像是驱赶,因此他们会不满。
毕竟有自己的信仰,而世世代代生长的这片土地,就是他们的信仰。
江昭他们现在的行为,在牧民眼里,就是在剥夺他们的信仰,是最坏最恶毒的人。
听他这么一顿解释,姜武一点没听进去,什么信仰不信仰的,笑出声:“那说明你们钱没给够,血本没下到位。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爱钱的。”
林徐广无奈笑笑:“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们真的不一样。”
孙南安眯着眼,皮笑肉不笑:“既然他们听不懂人话,爱听牲畜的话,那就别跟他们讲道理了,直接全弄走,好处又不是不给他们。”
江昭直说:“我们先去看看那里怎么样吧,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
孙南安睨了他一眼,切了声。
林徐广点点头,又介绍了些当地的状况,三个小时到了“老风口”草原,正好天也亮了。
刚过六月,这里的草色已经青黄透着淡绿。
不远处,是几条蜿蜒河流,河中有石块,河流急促,会拍在石头上激起浪;河的另一边,一群群牛羊和马,大的小的都有,饿了低头吃草,渴了就喝这水,自然生长。
草原尽头能望见连绵的远山,山头到山脚,裹满了树,密得连缝都看不见。
后来林徐广解释说,因为这里常年有风吹过,风势时烈时不烈,小风能吹动草浪翻涌,大风就能吹翻牛羊棚和外屋,所以叫”老风口”草原。
当地牧民在这搭建过防风的石墙,他们的地标就是这面墙,有六十多米长,也是隔开牧区和生活区的划分界限。
林徐广带着他们走进这面墙,墙外是大规模的放牧,里面是牧民扎营的毡房。
那些毡房的门大多朝着同一个方向,向着山的方向,也就是风吹的方向。
门口还系着些五颜六色的风马旗,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响。
毡房门口都堆着些干牛粪,江昭注意到了,不理解这是什么风俗,下意识想到了……是留着吃?
林徐广把他们带到长老所在地,孙南安跟姜武先进去,对江昭说:“你谈生意这方面不行,我们先进去看看他们态度,到时候再一起商量。”
江昭没什么表示,毕竟跟牧民对接的主要人也不是他们,而是当地各局。
江昭往外走了走,看了圈,一小阵风吹过,脚下的草在跑,他的头发他的衣服,在轻微飘动。
他觉得很舒服很放松,这就是惬意的感觉吧,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这里没有高楼,是广袤的,也没有四面八方压来的无形围墙,是自在的。
就是很简单的一方开阔天地,他好像莫名喜欢这里。
那些毡房的周围,牧民进进出出在忙碌。
江昭观察了一会。他们会去牛棚挤牛奶;会修补毡房的围毡;女人会去河边洗衣服,肥皂和木棍,再挂着晒;小孩穿着各异又大同的民族服饰在外面跑来跑去。
还有的在策马驱赶牛羊变换放牧的方向。
他继续往上走,到了一座山头,这里有三个毡房,不大。
周围有一个马厩,很大,马很多,马厩外就是牛羊,零零散散的。
他看得出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留在这。
突地,被一道声音拉回了思绪。
细软细软的糯糯音从隔壁毡房的方向传来。
女孩问:“你蹲在这做什么?”
江昭闻声回头看,女孩身高不高,在一米五多点。
她躲在屋里,就露出个脑袋,似是有些胆怯他这个不一样的外来人。
江昭看着那张圆乎乎的小鹅蛋脸,脸颊晕着些健康的粉,那双圆又黑亮的杏核眼,正清凌凌地看着他,像是充满好奇又不敢多问的小受气包。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程念,也是他往后无数个挣扎悔恨的日夜中,所朝思暮想的那抹白。
江昭斟酌了下词,答:“我来…玩。”
程念信了,点了点头,又盯着看了他一会,才慢慢走出来,小声说:“最近又有坏蛋来,你要小心,他们会把你赶走的。”
江昭听出来了她嘴里的坏蛋是他们,轻咳了下,笑着问:“是吗?那你还敢随便跟我说话?”
说了两句话,她就像是卸下了防备,走近了些,笑嘻嘻:“阿妈不在,不然我是不敢的。”
江昭倏地一笑:“你汉语挺好的。”
她用力点点头:“嗯!我的姨姨可是在外面上过大学回来的,现在在外面当老师,从小我就跟着她学的。”
江昭低低笑了:“这么厉害呀?”
“我还会写呢!”她骄傲地扬起小脸,又低下头,左右看看,像是在找着什么。
江昭就疑惑地看着她,看着她踹开一个石头,露出底下一小块没草的泥地,拿起地上散落的树枝,蹲下来开始写字。
他没跟上来,就这样从后看着她,她很瘦骨架很小,蹲在地上,更小小一只了。
他抬头,看向远处那只小羊;小羊浑身毛茸茸,洁白如雪;小羊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它,不吃草了,抬头朝他这的方向看来。
就这样,他们对视了,他第一次发现小羊的眼睛很大,清澈明亮,像两颗剔透晶莹的黑宝石,眼神懵懂天真。
他觉得程念很像那只小羊。
她的一双手臂细得像一节白藕,衣服是月白色的斜襟长袍,款式是无袖的,她刚刚走动蹲下时,银线在光下闪了闪。
她挪了两步写字,这个角度,江昭能看见她的侧脸。
鼻梁不算高,小鼻尖秀气微翘,小粉嫩的唇形饱满,肉嘟嘟的,的确是不同于他们那边的一种漂亮。
干净得彻底,用他们的话说,像新生婴儿的那种感觉。
她拿着树枝,一笔一划在地上写着,江昭走近了看,是两个字,写得意外规范好看。
——程念。
她写完,仰着头看他,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嘴角陷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怎么样!”
像期待夸赞的孩子。
江昭真心地竖起大拇指:“很好看,所以你是叫程念?”
她连连点头又摇头:“嗯!工程的程,思念的念!但这不是我原来的名字,我原来的名字很长很长很长……”
她连续说了很多个很长,说累了,又歪着脑袋,反问:“你叫什么呀?”
“我?”江昭指着自己,答:“江昭。”
程念晃晃脑袋,不知道他说的哪个江哪个昭。
看出她小脑袋里的想法,江昭轻笑一声,也蹲下来。
伸手把泥抓了抓弄平,程念自觉地把树枝递给他,看着他盖过她的名字写着字。
他写得很慢,像是有意让她看清每一笔每一画。
程念却盯着他的手看,觉得他手的指节修长分明,像她阿妈精心打磨过的那种玉石一样。
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小手,肉肉的,像包子。
她有些羡慕,也有一点点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不能说是难过,就是有点不服和不开心,小嘴瘪了又鼓了鼓。
江昭没注意到她走神,写完字,说:“江山的江,昭昭日月的昭。”
她的注意力跟着回到字上,拿过树枝,跟着描了一遍,重复着:“江山的江,昭昭日月的昭。”
江昭看着她,看似无意地夸了一嘴:“比如你,像心怀昭昭日月。”
望着就澄清安心,心底干净,是直觉上的。
程念没理解,但觉得像好话就记下了,想着等有天姨姨回来了就问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带着江昭找了处广阔草地,不远,在毡房后面那一片,他们坐下来,聊着天。
江昭问:“你刚刚说的那些坏人是什么意思?”
提起这个,程念就沮丧了,抱着膝,下巴抵膝上,左右晃着,答:“那些坏蛋想把我们赶走,霸占我们的家,让我们去其他地方生活。”
“他们有说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就说是楼房,一层一层的很高很高,说什么失礼,我看他们才失礼呢!”
江昭原本听她说那些话时有些苦涩,又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笑出声。
看着她气鼓鼓的,一双小手肉乎乎地托着腮。
他明白她说的“失礼”是“市里”的意思。
程念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反过来问他:“你是从姨姨上学的那个地方来的吗?我刚听见你说话的调子很像她。”
江昭不明白,还是接下去了,说:“是的。”
程念笑:“那你能帮我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江昭说:“好啊,你姨姨叫什么,我帮你问。”
程念说:“她叫程圆圆,圆饼的圆!”
江昭拿出手机记下来了,又问:“你多大了?”
程念有些茫然,像是对年龄这个问题很陌生,掰着手指数:“前年说我十五,那今年就是十七!”
江昭一惊,就比他小一岁:“看起来好小,我以为你顶多十四十五呢。”
程念知道他在夸她,又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了,诚实地说:“我还不算好看的呢,那边的阿央姐姐还有卓玛姐姐……”
江昭耐心听她说完,才说:“可是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姑娘。”
这也是实话。
程念脸红了,低着头,不说话了,一会,耳尖和脸颊都爬上了绯红,像是烙印,在白皙的皮肤里留下了印记。
江昭也不自然地挪开眼,心想,她已经十七了,不能当小孩一样夸了,不太好。
他们就聊了会,一个小时不到程念被喊回去了,她走前,问:“你在这玩几天呀?”
江昭也不知道,说:“不清楚,有可能马上就走,也有可能,天天都来。”
具体要看孙南安和姜武谈得怎么样。
程念还想说什么,被阿妈严肃喊走了。
过会,太阳正晒,姜武他们才出来,脸色不大好。
林徐广跟在后面,也是一样的脸色,但比他们平静很多。
江昭猜到了,没谈好。
姜武走来,骂:“都是一群认死理的,说什么也说不通。”
孙南安更气:“还他妈举着放牛的破棍子要打我们,这帮没文化的勺子!”
林徐广摇摇头:“所以很难说服,不然这里,早就被前面那些人给谈拢走了。”
姜武一屁股坐地上:“那现在怎么办?”
总不能真白来一趟?那回去不得被家里那些老猪狗当盘开胃菜一样拿出来一直嚼?
孙南安不服:“急什么,慢慢跟他们磨,这地儿我刚看了,拽得很,以后旅游业要真发展起来,肯定能赚钱。”
“江昭,你怎么想?”姜武问他。
“来都来了,再试一试吧,明天跟旅游局那边人谈谈。”他想了想才答。
“也只能先这样了,毕竟让这里本地的各局出面好过我们。”孙南安也坐下,“那我们现在回去?”
林徐广见他们没有要放弃的意思,放心了,不然这趟又白来了,赶忙说:“我们社区给你们定好了酒店,一个小时的路程,在一个镇上,环境各方面很不错。”
“那走着呗。”姜武一招呼,孙南安也跟着站起来了。
“我不去了。”江昭突然说:“这有住的地方吗。”
林徐广也跟着愣了下,反应过来说:“有啊,就是环境你能适应吗?”
江昭不在乎这些:“这里挺好,我想试着住几天。”
姜武跟孙南安知道他一向不按套路出牌,劝了几下无果就不劝了。
林徐广给他安排了一个小毡房,是以前来这谈事或拍视频的记者住的,确定这段时间没人来,就收拾了下给他了。
林徐广说:“外面那是临时厕点。”
江昭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在他毡房后面的二十米不到,一片稀松的矮树丛后,几根歪歪扭扭的枯树干插在地上。
勉强围出个半人高的三角区厕点,树干之间缠了些毡布,挡得住视线挡不住风。
江昭没什么感觉,只说:“挺好,这自然环境,清理起来也方便。”
在山头上,看过去,另一边,百米不到的地方,就是程念的家。
门帘被掀开,一个女人背着大包小包,怀里还搂着个小女孩,程念站在外面,一脸不舍,想追几步,又收了脚回屋了。
江昭认出来了,是刚刚喊她回去的阿妈,是她的妈妈。
林徐广看他没有不满意的地方,笑了下,递给他一根烟,江昭拒绝了:“不抽烟少喝酒,我是三好学生。”
“看出来了,你跟那俩不一样。”林徐广点着烟,吸了口,问:“你们谁想走这条创业路的?”
“我。”江昭不怎么说谎。
“我猜也是,你性格很稳,估计对事情的看法和逻辑也稳。”林徐广丝毫不掩饰地夸他。
江昭对这些夸赞没什么波澜,从小听到大,反问:“你是哪人?”
“南城的。”
江昭老家也是南城的,但没说:“是刚大学毕业吗?”
“算是吧,有两年了,你应该还没上大学吧?”
“暑假一过就上了。”江昭靠在毡房上,太阳晒得热热的,暖着背发烫:“长期干这行,也累吧。”
林徐广叹气,吸了一大口:“累也得干啊,要是成了,不少钱呢,比之前打工半年的工资多多了。”
江昭跟他聊了会,墙外车里的俩人坐不住了,打来电话催,林徐广这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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