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走后,江昭像是在迷雾里站了很久。
他开始看不清了,夜里,桌上的煤油灯亮着,火光在毡壁上跳跃,江昭莫名难受。
他好像真的有些,喜欢这里了。
过会,程念来找他学写字,他们趴在草地上;江昭前几天买了字帖,又托人买了一套学习上的点读机,电池款的,顺带买了很多很多电池;程念把它当成宝贝,睡觉都抱着。
他还买了很多书,上到拼音和恐龙百科,下到生活美景和诗词汉字。
“这是自行车。”江昭指着书上的图片,“我们那上学的学生,就骑自行车。”
程念歪着脑袋,她的头很小,身子也小,手脚也都是小小的,唯独眼睛又圆又大,乌黑乌黑的,在哪都亮晶晶。
“这个有我的枣红马跑得快嘛?”她问。
“没有。”江昭又指着另一个:“这是汽车,草原上的狼都追不上它。”
“哇!”她两眼放光:“这个怪兽这么厉害呀。”
“不然怎么叫怪兽呢?”江昭低笑了下,没忍住揉揉她脑袋。
程念脸红了,觉得他的手掌很热,烧得她脸才红的。
他们挨得很近,夜里的草原,很凉,两盏煤油灯放在身前,火光不大,能照亮眼底的书本,也能照亮彼此的脸。
抬头,是无数星点聚成的一条银河,一条紫色的输光带,延至天边。
“程念。”
“嗯?”
“你想骑自行车,想开汽车吗?”
“想啊。”
“那我们就快快学习好不好。”
“好!”
她龇牙笑,梨涡一陷,又低头看书了,伸手,指一个读一个。
前几天,江昭又教了她一遍拼音,发现她记忆力很好,距离上一次这样学拼音是十多年了;她还能记得住,姨姨只给了她留了两本书,还被大雨泡了,成了浆糊,只有一页能看得清。
她也反反复复看着,无聊了就拿出来读,上面有她姨姨的笔迹,是很平整的字迹。
怪不得她的字,也写得规范整齐。
那些书的字,都被她描成了一团,她阿妈偶尔上来,会给她带支笔。
“ji yi ang——江。”
“zhi yi ao——昭。”
“江山的江,昭昭日月的昭。”
她一句一句,在田字格上先写下拼音,再写下字。
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稳。
比那天初见,江昭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时,写得还要慢。
她的眉眼平静低垂,嘴角弯弯,写完,抬头看向他,问:“怎么样!”
江昭看着她写字,心情好了,就托腮看着她,答:“好看。”
突然一阵风,纸张被吹开,程念捂住眼睛,江昭下意识拉过她的肩按进怀里,这里风大,草里的东西会吹进眼里,有时能难受好几天。
他的视线停在田字格上,被翻起的张张页面在风里打着转儿。
每页都写满了他的名字。
密密麻麻,整整齐齐,都是江昭。
他心灵震颤,愣住了,就连本子被吹走,他都忘了伸手抓。
反应过来,才迅速按住书封面的一角拖了回来。
风还在吹,草浪打在程念的脸上,她咯咯笑。
江昭这才把人松开,程念还在笑。
“笑什么?”
“口水沾你衣服上了。”她指着他胸口。
江昭微愣,笑:“哈哈哈……”
程念继续看书。
她学得很快,理解能力也很强,江昭稍微解析一下,她就懂了,还能举一反三。
他想,如果程念从小就上学,肯定是个学霸,学习的天赋在他之上;他又感慨,这里的确很好,自由自在,一方天地;可一辈子让一个人在这,从生到死,就真的好吗?
这样的一生,真的就是一生。
“程念。”
江昭这次很轻地唤她。
“嗯?”她也很轻地应着,眼睛却盯着漫画书看得直直的。
“明天……”
她打断他。
“你看,他们是在亲嘴吗?”
“………”江昭暗道不好,买的火影漫画里有……他侧目看去,是鸣人和佐助无意接吻的画面。
江昭咳了声,把书合上,继续刚才要说的话:“明天带你去县城玩一圈。”
“真……恐怕不行。”程念眼睛亮了,又黯淡下去:“巴图尔不会允许我下山的。”
“我带你出去。”江昭揉揉她脑袋:“外面的世界,很好,带你坐大怪兽,骑两脚轮兽,带你去游乐园。”
“是私奔嘛!”程念很激动。
他都不用想,问:“又是张京教你的词儿?”
程念重重点头:“嗯!他说他跟一个名叫初恋的女生就是私奔的。”
江昭不说话了,算了,让张京多教点她是好的。
按合同上拟写的协议,将来会在县城圈出块地,给他们建房居住,早晚,她都要适应这些。
“我会约好车来接我们,大概要玩几天呢,你现在去收拾东西,然后乖乖睡觉,天一亮,我们就走。”
程念是又开心又害怕,但是江昭知道,她是个爱好奇的姑娘;一个爱好奇的人是无法被困住的,她还是个倔强的;钻研一个事一个问题,就必须钻到底,例如他那条蓝色的内裤;就像现在,她回屋,也把漫画书带着了。
次日,天露晨辉。
江昭叫的包车司机已经在围墙外等着了,这是程念第一次近距离看车;她第一次看见车,是隔着很远很远,就是江昭从警局回来的那天,也只匆匆看见两排尾气,开得很快,扬起了尘,遮住了大半个车身。
江昭拉开车门:“坐进去就好。”
程念有些紧张,动作有些慢,司机也张头望,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正儿八经的牧区,别看他是襄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一直生活在县城。
司机年纪也不大,在二十出头差不多,往里面望,惊呼一声:“哇靠。”
程念吓一跳,江昭看了他一会,他扭头,对上视线,连摆手,道歉地说:“抱歉,第一次看纯牧区,这老风口得二三百年了吧,听我爷说,是唯一一个真正传承下来的牧区。”
上车后,程念东张西望,一会摸摸车座的真皮套,一会摸摸窗户和车窗摇杆,把窗户摇上去摇下来。
司机哭笑不得:“妹儿,这车好几年没保养了,你别给我转坏喽。”
江昭也不阻止,只说:“让她玩,坏了我赔给你。”
他就不说话了。
路上,车子驶出山,另一边的多吉睡醒了,敲程念的房门,要去给枣红马洗澡,敲了半天没人开,就拍窗,以为她还在睡就没在意;来到江昭门口拍,发现门没锁,进去,空了,连一直放床头的背包都不见了。
想了会不对劲,又冲回程念那,狠狠冲开门,也空了,带走了好几套衣服,最爱的书本也全带走了。
知道事儿不对了,加上前天一起听了张京说私奔的事,觉得程念是被江昭拐走了,他气得一脚踹门上,吐了句难得贯全的脏话:“妈了个*。”
跟张京学的。
他来到巴图尔房间门口,要敲门的时候停下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想到了那些被程念翻烂的书,书上的人和物,又想到了江昭手机里的视频和图片;他看向山下的方向,一片开阔。
可脑海,出现的,是程念每每躺在草地上,看云看星的样子,她会问:“姨姨现在看到的也是这片天嘛…那些上学的人,看到的也是这片天嘛?”
她低下头,喃喃:“我也好想看看他们的天空。”
目光又回到眼前的草原,一望无际,除了牛羊,花草树,什么也没有。
是啊,什么也没有。
他挣扎犹豫,表情有些痛苦,最后收回手。
可门开了,是巴图尔起来了,见多吉站门口,疑惑地问了下。
多吉摇摇头,说想躲旁边吓你一跳的。巴尔图朗朗大笑,飞了他一脚,让他去放牧挤牛奶,他逃似得跑了。
从老风口去真正的县中心,要五个小时的路程。
期间,司机说:“老风口的那些牧民是不是要迁走了,我看最近的消息,说从南城来了几个大腕儿,要把这弄成旅游地儿。”
“他们瞎说!”程念脱口而出,声音本就细软糯糯,一生气发力,更细了,听不出气,只有委屈。
江昭不说话,只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
司机开窗,想抽烟,想起程念在车里,就把烟收了,升起窗,说:“山上是不错,但要我说,住个一两个月的是没问题,要一辈子都住那上面,也挺遭罪。”
程念这次没说话了,因为她住了十七年,的确很无聊,她还不算最无聊的,至少她有姨姨留下的东西,像阿央和卓玛,不仅无聊,她们还很累。
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有三四个老公,张京说程念以后也会这样,因为一家兄弟有很多,就会娶一个女孩当老婆;程念很喜欢小孩,可是卓玛有了孩子后就很少来找她玩了,有时候她跑去找她,都能看见她在掉眼泪。
搬迁这件事所有人都反对,只有卓玛不反对,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只能私下里偷偷跟她说。
她说山下很好,说她们是被思想困住的,不是信仰,是枷锁。
程念听不懂,虽然她很好奇外面的样子,可是,她又真的爱这里。
爱老风口的草,爱老风口的风,那面围墙,还有山林里的鹰;爱那些扎好的毡房,也爱姨姨和阿妈每次回来朝她伸手拥抱的样子。
她确定肯定,她爱老风口的一切。
可这些,江昭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程念是个怎样念旧的人,又是怎样一尘不变的人。
以至于后面的那么多年,她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没有离开,她最爱的这片土地。
哪怕,这里的人,都伤害过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