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细密的雨丝裹着寒意,打在安槐镇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瞿砚跟着晏烬往镇西头走,粗布长衫的下摆被雨水浸得发沉,贴在脚踝上,像捆着块湿冷的冰。
“你确定往这边走?”瞿砚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雨声吞没。他不太习惯在这种空旷的街道上走,两旁紧闭的店铺门板上,褪色的年画人物被雨水泡得发胀,眼神空洞地盯着路中央,总让他想起解剖台上那些失去生气的眼睛。
晏烬没回头,脚步顿了顿,侧耳听着什么。几秒钟后,他朝左前方偏了偏下巴:“那边有动静。”
瞿砚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街角拐过去的地方,隐约有团昏黄的光在晃动,还夹杂着几声模糊的说话声。他的指尖又开始发麻,比在安槐巷时更甚,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皮肤下游走——那是“死亡气息”变浓的征兆。
两人放轻脚步走过去,躲在一棵老槐树的粗树干后。
街角是座青砖灰瓦的大宅院,朱漆大门上贴着褪色的囍字,门环上挂着两串红绸,被雨水淋得往下滴水,在门阶上积成一小滩暗红,像未干的血。十几个穿着黑衣的家丁举着灯笼,正围着一个穿绿衣的丫鬟推搡,灯笼的光在湿漉漉的门板上晃出跳跃的阴影。
“说!是不是你把小姐的嫁衣藏起来了?”为首的管家满脸横肉,手里的藤条在掌心拍得啪啪响,“要是误了明天的吉时,扒了你的皮!”
那丫鬟跪在泥水里,绿裙被溅得全是黑污,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哭着摇头:“不是我……我真的没看见……”
“还敢嘴硬!”管家扬起藤条就要抽下去,却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抓住了手腕。
是晏烬。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去,脸上没什么表情,抓着管家手腕的手却像铁钳一样,任凭对方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吵死了。”他的声音比这雨天还要冷,“什么嫁衣。”
管家显然没见过晏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陈家的事?”
晏烬没理他,眼神扫过那些举着灯笼的家丁。那些人被他看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手里的灯笼晃得更厉害了,光线下能看到他们僵硬的侧脸,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瞿砚注意到,其中一个家丁的耳后,有块青黑色的印记,形状很像……刚才巷子里那个木头人眼眶里的纽扣。
“小姐的嫁衣……”跪在地上的丫鬟突然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却亮得吓人,“是件红嫁衣,上面绣着并蒂莲,缝了九十九颗珍珠……昨天还在绣房里,今天一早就不见了!”她的声音发颤,说到“九十九颗珍珠”时,突然捂住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脸色惨白地低下头。
瞿砚的指尖麻得更厉害了。
眼前的雨幕里,血色再次弥漫开来。他看到那间昏暗的绣房,穿红袄的姑娘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一件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爬满衣摆,每朵莲花的中心,都缝着一颗圆润的珍珠。
姑娘的手指很细,指甲缝里嵌着红色的丝线,像凝固的血。她缝得很慢,一针一线都很用力,针脚却歪歪扭扭的,像是在发抖。
“别缝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哭,“我不嫁……我不嫁给他……”
是那姑娘的声音。可她的嘴明明闭着,嘴唇抿得发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嫁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乖,缝完就好了。”老妇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些,“顾家少爷是好人,嫁过去有享不尽的福。”
镜头突然拉远,瞿砚看到绣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外,手里把玩着一枚珍珠,眼神阴鸷地盯着里面的姑娘。
是他!那个拿着剪刀的男人!
“瞿砚。”
一只手突然搭在瞿砚的肩膀上,带着点微热的温度,把他从那些破碎的画面里拽了出来。瞿砚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槐树的阴影,站在离那座宅院几步远的地方,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搭在他肩膀上的是晏烬的手。那人不知什么时候解决了管家,此刻正皱着眉看他:“发什么呆。”
他的手很快收了回去,像是刚才那个动作只是个意外。瞿砚看着他指尖沾着的一点血迹——不是他的,应该是那个管家的。管家和家丁们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被晏烬打跑了,只有那个绿衣丫鬟还跪在地上,用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们。
“谢、谢谢两位公子……”丫鬟挣扎着站起来,腿一软又差点跪下,被晏烬伸手扶了一把。
就在两人的手接触的瞬间,丫鬟突然尖叫一声,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脸色惨白地后退几步:“你的手……你的手好冷!”
晏烬的眼神沉了沉,没说话。瞿砚注意到他的指尖确实比常人凉很多,尤其在这种雨天,几乎像冰一样。
“嫁衣很重要?”瞿砚问,试图转移话题。他不想让那个丫鬟继续盯着晏烬,更不想让自己再想起那些血腥的画面。
丫鬟这才回过神,用力点头:“明天就是小姐的大喜日子,按规矩要穿这件嫁衣拜堂的!要是找不回来……找不回来小姐就……”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嘴唇哆嗦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就怎么样?”晏烬追问。
丫鬟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镇上的老人说……安槐镇的姑娘出嫁,要是穿不上合心意的嫁衣,会被‘喜鬼’缠上的……”
“喜鬼?”瞿砚皱眉。
“是、是专门抓新娘子的鬼……”丫鬟的声音越来越小,“十年前,西街的李家小姐出嫁,嫁衣被老鼠咬坏了,结果拜堂的时候,突然就疯了,抱着柱子撞头,嘴里喊着‘别抓我’……最后死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纸糊的红嫁衣……”
她说完,突然捂住耳朵,像是不敢再想下去,转身就想跑。可刚跑两步,又猛地停住,僵硬地转过身,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和那些家丁一样麻木。
她的耳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多了一块青黑色的纽扣印记。
“你看到了什么?”晏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瞿砚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疼得发麻。他看着那个丫鬟面无表情地走进陈家大门,看着管家和家丁们像提线木偶一样跟进去,大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所有的声音都锁在了里面。
“她被附身了。”瞿砚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哑,“那个印记……和巷子里的木头人一样。”
晏烬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陈家宅院的高墙。墙头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在风雨中摇晃,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二楼的窗户里亮着灯,昏黄的光透过窗纸照出来,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像是在往下看。
“上去看看。”晏烬突然说。
“什么?”瞿砚愣住,“怎么上?”
晏烬指了指旁边那棵老槐树。树干很粗,枝桠一直伸到陈家的院墙里,最粗的一根枝桠离二楼的窗户只有不到一人高。“爬。”
瞿砚看着那根被雨水打湿的、光秃秃的枝桠,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恐高,连过街天桥都尽量绕着走,更别说爬树翻墙了。
晏烬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眉骨动了动:“你在这里等着。”说完,他没再管瞿砚,后退几步,助跑,纵身一跃,抓住一根较低的枝桠,动作利落地往上爬。粗布短打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身影在昏暗的雨幕里,像一只灵活的黑豹。
瞿砚站在树下,看着他很快就爬到那根靠近窗户的枝桠上,然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里面的动静。雨水打在瞿砚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的麻意还没退去,那些破碎的画面又开始在脑子里闪现——
姑娘的眼泪,老妇人的针线,男人手里的剪刀,还有那件绣着并蒂莲的红嫁衣,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
等等……并蒂莲?
瞿砚猛地抬起头。
他刚才在绣房的画面里,看到的明明是金线绣的并蒂莲,可那个丫鬟说的是“并蒂莲”吗?不,她好像说的是……
“晏烬!”瞿砚突然喊道,声音在雨里有些发飘,“那嫁衣上的花,是不是并蒂莲?”
晏烬在枝桠上回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疑惑。就在这时,二楼的窗户突然“哐当”一声被推开,一股阴冷的风夹杂着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瞿砚看到一只惨白的手伸出窗外,手里攥着一缕红色的丝线。
而晏烬,就在那只手伸出来的瞬间,突然从枝桠上掉了下去!
“晏烬!”瞿砚的心脏骤然收紧,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好在那根枝桠离地面不算太高,晏烬落地时翻滚了一圈,卸去了大部分力道,只是胳膊擦到了墙角的碎石,破了块皮,渗出血来。他迅速爬起来,眼神锐利地盯着二楼的窗户,刚才那只惨白的手已经不见了,窗户也重新关上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怎么样?”瞿砚跑到他身边,蹲下身想去看他的伤口,手指刚伸出去又停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晏烬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关心自己,愣了一下,才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没事。”
他的声音有点哑,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伤到了。但他没看自己的伤口,只是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眼神阴沉得可怕:“里面有人。”
“是那个陈家小姐?”瞿砚问。
“不像。”晏烬摇头,“刚才那只手,指甲缝里全是泥。”
泥?瞿砚皱起眉,想起了那个木头人身上的红袄,衣角确实沾着些干硬的泥。
“去找嫁衣。”晏烬突然说,转身朝陈家宅院的后门走去,“他们越不想让我们找到,就越说明有问题。”
瞿砚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左臂上渗出的血迹染红了粗布短打,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是刚才在安槐巷捡到的一块碎瓷片,边缘还算光滑。
“拿着。”瞿砚把瓷片递到晏烬面前。
晏烬低头看了看那片碎瓷,又看了看瞿砚,没接:“干什么。”
“防身。”瞿砚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你的手受伤了,用这个……比赤手空拳强。”
他说完,没等晏烬反应,就把瓷片塞进了他没受伤的右手里,然后转身快步往前走,耳尖有点发烫。
身后传来晏烬低低的一声“嗯”,很轻,几乎要被雨声盖住,却清晰地传进了瞿砚的耳朵里。
陈家的后门没锁,只是虚掩着,推开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后院是个荒废的花园,杂草长得比人还高,中间有座摇摇欲坠的绣楼,楼门紧闭,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上面写着“听雪楼”。
檀香味就是从绣楼里飘出来的。
晏烬示意瞿砚待在门外,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瞿砚站在门外,能看到里面昏暗的光线,还有散落一地的丝线和布料,像是被人翻过。
“没人。”晏烬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瞿砚这才走进去。绣楼不大,靠墙摆着一张绣架,上面绷着一块没绣完的红布,金线刚勾勒出半朵莲花的形状。旁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首饰盒,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散落的珍珠线。
“珍珠不见了。”瞿砚拿起一根线,上面还沾着点胶水的痕迹,“丫鬟说有九十九颗珍珠,应该是被人拆走了。”
晏烬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木箱上。箱子是打开的,里面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绸缎,看起来很华贵,显然是装嫁衣的盒子,现在却空了。
“这里有东西。”晏烬蹲下身,从箱底抽出一张折叠的纸。
展开来,是一张泛黄的药方。上面的字迹很潦草,瞿砚仔细辨认了很久,才认出几味药——曼陀罗、附子、断肠草……全是剧毒。
“这是……”瞿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用来毒人的。”晏烬的声音很冷,“剂量刚好能让人神志不清,却死不了。”
他的指尖划过药方右下角的签名,那里写着一个模糊的“顾”字。
顾家?那个要娶陈家小姐的顾家少爷?
瞿砚的指尖突然又开始发麻,这次的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眼前的血色瞬间变得浓稠,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看到那间绣房,姑娘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穿长衫的男人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空药碗,脸上带着阴鸷的笑。
老妇人跪在地上哭,却不敢上前。
男人俯身,在姑娘耳边低语:“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姑娘的眼睛还没闭上,瞳孔涣散地看着天花板,嘴角却被人用针线缝成了上扬的弧度,和那个木头人一模一样。
男人拿起那件绣好的红嫁衣,小心翼翼地披在姑娘身上,然后一颗一颗地,把那些珍珠从上面拆下来,放进一个黑色的布袋里。
“并蒂莲……呵,真是晦气。”他冷笑一声,用脚踹了踹地上的针脚,“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画面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血色里炸开一片白光,瞿砚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正扶着绣架,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看到了什么?”晏烬扶住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瞿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的悸动,一字一句地说:“陈家小姐不是要嫁人,是被顾家少爷毒了。嫁衣上的珍珠被拆走了,那个老妇人……是帮凶。”
他顿了顿,看向晏烬手里的药方,声音发颤:“那个穿长衫的男人,就是顾家少爷。他杀了陈家小姐,还缝了她的嘴,伪装成自愿出嫁的样子。”
晏烬的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手里的药方被他攥得变了形。
就在这时,楼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的哭泣声,幽幽怨怨的,像从地狱里传来。
“我的嫁衣……谁看到我的嫁衣了……”
是陈家小姐的声音。
瞿砚和晏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他们悄悄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只见一个穿红嫁衣的身影,正缓缓从花园深处走来。她的头发散着,遮住了脸,嫁衣的下摆拖在泥水里,沾满了杂草和污泥,金线绣的并蒂莲被蹭得模糊不清。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像提线的木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珍珠……我的并蒂莲……”
走到绣楼门口时,她突然停住,缓缓抬起头。
头发分开,露出一张被针线缝住的嘴,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眼睛的位置,嵌着两颗黑色的纽扣。
是那个木头人!
它穿着那件丢失的红嫁衣!
瞿砚的心脏骤然收紧,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晏烬的胳膊。他的手很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晏烬的身体僵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让他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木头人站在门口,纽扣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绣楼里的两人,突然咧开嘴,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像是指甲刮过玻璃的声音。
“找到你们了……”
它的声音里,混杂着陈家小姐痛苦的呜咽,老妇人阴鸷的低语,还有顾家少爷得意的冷笑。
嫁衣上的针脚突然开始蠕动,像是有生命一样,从布料里钻出来,变成无数根细长的红线,朝着绣楼里的两人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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