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也才八点不到。
实验室内充斥着嘈杂的声音，戴上口罩，依旧挡不住空气里呛人的化学药剂的味道。
谢棠轻穿上白色实验服，一个人靠在窗边，懒洋洋地垂着眼睫，周围人群拥挤在一起，推推嚷嚷，和她隔出一道真空地带。
直到上课时间，老师耷拉着眼皮走了进来，声音很丧，点个名学生就站着瞌睡了一大半。
这所大学向来注重教学体验和动手能力，老师敲着小黑板讲了半小时的实验原理和制作过程，然后就让大家亲自动手实操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谢棠轻找到自己的位置，用钥匙打开了实验台下的柜门。
实验台下的仪器是和别人共用的，不过那个学生才上了不到两周课，发觉自己对化学实在提不起兴趣，就退学回去重读了。
现在仪器只有她自己用，这次摆放的位置和上次相同，看起来并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谢棠轻从柜子里拿出仪器。
不少学生前前后后走来走去，忙着问操作，或者是实验数据。
他们经过她时，动作不自觉停顿一下，眼睛时不时往她身上瞥，自以为隐蔽。
谢棠轻察觉到了，却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低头扫了一眼实验书，戴起橡胶手套，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开始搭实验仪器。
“那个……”
身后突然传来怯怯的声音，记忆里第一次听见。
她动作一顿，眉心微皱，转身刹那又抹平了，垂着眼皮，眼神不轻不重地落在面前长相清秀的男生身上，“有事吗？”
男生目光闪躲，略显局促，笑容带着一股讨好的意味，“我，我也没有队友，可以和你一起合作吗？”
这次实验操作复杂繁琐，老师特地强调最好双人合作，不过并没有做强制要求。
其他人闻声都往这边看，眼里都带着莫名的意味。
稍微了解谢棠轻的人都清楚，她一直独来独往，无论去哪或者要做什么，从来都是形单影只。
但是——
他们扫向男生的后颈，那里存在着腺体，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omega。
尽管随着alpha的沉寂，omgea不复之前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人总是忍不住去追捧稀少的事物。
眼前的omgea也许看起来不够漂亮，但在这众多beta学生中，却显得格外珍惜、独特。
男生察觉到四周异常灼热的目光，忍不住抬头挺胸，表情虽然依旧维持着怯弱无辜，但看向谢棠轻的眼神却已经掩不住倨傲。
谢棠轻垂眸望了他一眼，发现他身高竟然还没到自己下巴。
omega相较而言，确实长得比较娇小。
她散漫地移开视线，正要开口拒绝。
“我没有恶意的，我就是有点笨，他们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做实验，觉得我拖后腿……”
男生提前察觉到了，匆忙追着解释，脸不知不觉就涨得通红，搅着手指紧张到发抖，声音也哆哆嗦嗦，耷拉着眉眼，像只不小心犯错的无辜小狗。
装乖卖惨，这招百试百灵。
何况，她长了一副不会拒绝人的模样。
旁边的人狠狠刮了谢棠轻一眼，目光充满谴责。
“抱歉，我并没有组队的意向。”谢棠轻打断他，声调平平，表情平静，眼皮都未抬一下，转过身，继续调配试剂。
她的手很稳，每次试剂倒进试管里刚好齐平刻度，不需浪费也无需再加。
“他们都不愿意接纳我，连你也这么刻薄吗？”
男生瞪大了双眼，有些错愕，紧紧抿唇，泫然欲泣，泪水在眼圈打转，却倔强地盯着她，却什么都不说，模样委屈极了。
谢棠轻看着试管上的刻度线，不为所动。
旁边几个学生看不过去冲了出来，在她漠然的目光下，又下意识缩了回去，过了一会，还是不甘心地伸长脖子，握着拳头张牙舞爪。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韩声见你一个人做不完实验，才找个理由好心帮你，你就这个态度？”
“一个beta，派头竟然摆得比omega还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
他们气愤地嚷嚷着，“真没素质，怪不得做个实验连个队友都找不到，可别嫌弃到最后自己挂科了。”
谢棠轻没吱声，觉得这话不痛不痒。
其他人却不免咧开嘴角，幸灾乐祸。
学校向来严苛，为了防止学生无故缺课，浑水摸鱼，需要动手实践的课程设置的平时分很高，只要缺一两次实验，这门课就算是挂了。
只是一个上午，谢棠轻一个人要做完两个人才能勉强完成的工作量，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不幸的是，下次实验课用的原材料是这次实验的完成品，谢棠轻这次要是做不成，下个实验也只能缺课了，这学期的课就相当于白上了。
要知道，上实验课几乎不用带脑子，只要按着步骤来做，很少有人会挂科。
但谢棠轻可能会成为这届唯一一个挂实验课的学生。
他们忍不住在心里讥笑，这人平时爱答不理，高高在上，挂科后也不知道还傲不傲得起来。
“大家别，别这么说了，这都是我的错，看到谢同学一个人做实验，我觉得可怜就……”
韩声抽抽噎噎，咬了咬唇，脸蛋红红，眼泪汪汪，故作坚强，“是我自作多情，才会上前打扰谢同学，大家别怪她啦。”
omega娇弱细瘦的模样天生惹人怜爱，其他人看见他委屈的样子都恨不得把他搂在怀里好生安慰，想到这里，他们看谢棠轻也更不顺眼了。
他的好友也恨铁不成钢，“好了韩声，别为她开脱了。她就是没素质，你的善良在她眼里说不定是多管闲事呢。还有，你又没错，哭什么，没出息！”
韩声紧紧抿着唇，一下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眼角余光瞥向谢棠轻时，却止不住地得意。
几个脾气火爆的学生握着拳头，青筋直暴，像是已经忍不住上前揍人了，盯着谢棠轻的眼神凶狠又暴戾。
谢棠轻眉心微皱，面无表情，唇角上挑，却毫无笑意，她实在讨厌无缘无故地针对和往上黏的麻烦。
而韩声此刻简直就是吃饭时，在旁边嗡嗡，撵不走的苍蝇。
拒绝他就装可怜卖惨，不拒绝还得分出心神防去提防他在背后做手脚。
谢棠轻沉吟半晌，“你是韩声啊。”
嗓音拖长，有些慵懒，配着一声轻笑，多了一些莫名的意味，让人挠心挠肝。
韩声登时抬眼，撞进她棕色的眼睛里，本来灯下瞳色清浅如琉璃，但瞳仁深邃明澈，仿佛能刺透人心，他心里狠毒的心思也像被翻出来摆在台面上，任她打量。
韩声狼狈地别开眼睛，却又听她说道，“上学期挂了四门课，还因为请人代考被全校通报，这学期的单人实验都是请代课的吧。”
要问她怎么知道的，那要感谢安霓，她对少数性别的人特别感兴趣，凡是公开过自己性征的学生她都调查过一遍。
记住韩声还是因为他一学期挂四科的离谱成绩，和脚踏五条船的同时还顺便撬人墙角的惊人经历。
“你说自己是笨蛋，从来没做过实验，却要求进入我的实验小组，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答应你呢？就因为你是omega？”
谢棠轻声音很轻，开口时，旁边的人都下意识安静下来。
直到话止，都没见有人出来反驳。
周围人忍不住尴尬地偏开眼，开始窃窃私语，对谢棠轻再没气愤，只是目光不时扫向韩声，都有些意味深长。
笨蛋美人谁都喜欢，但是会拖后腿就不行了。
韩声被看得脸色发白，有些惶然，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
事实最让人破防，此时说谎事后被挖出来无疑会更难堪。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谁都没有上前安慰他，生怕他赖上自己。
他朋友脸色窘迫，怕殃及自己，忙低着头把他拉了回去。
垂下头颅的瞬间，韩声脸上温软的神色褪去，表情乖戾阴狠，但在朋友安慰的眼神扫过来时，又恢复可怜兮兮的模样，只是扫向谢棠轻的目光却更怨毒了三分。
他是心怀不轨，但是一直以来顺风顺水，被人捧着，哪里遭受过这种待遇，何况对方还是一个beta，一个人数多到在战争中当了几十年人墙依旧没死绝的beta。
缩在兜里的手紧紧捏着一包粉末，设想里和她一起做实验时偷偷往试剂里加点东西，然后试剂会在酒精灯燃烧升高的温度下炸开。
实验室么，很少出意外，但出意外也不稀奇，她会毁容，或者干脆没命。
他到时偷偷离开，事后只要卖个惨，校长看在他是omega的份上也会轻易让他蒙混过关。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拒绝自己，还让他丢脸，明明只是一个低贱的beta而已。
想到这，韩声眼睛一闪，看向了门框旁，老师正靠在那里，气质丧丧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好像室内发生任何动静都不足以让他激动起来。
没记错的话，在那个只有omega和alpha参加的舞会里，老师似乎也在场吧。
转眼一上午的课就快过去了。
实验也到了收尾的时候，其他人从紧绷的情绪中缓过来，下意识去看谢棠轻，发现她已经开始收拾仪器了。
“你这是做完了，还是放弃了？”
隔壁实验台的学生开玩笑问了一句，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谢棠轻虽然性子散漫不爱搭理人，但也从不生气，即使不熟的人，也能在她面前讲一两句玩笑话。
她听到声音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你觉得呢？”
隔壁学生嘴角挂着笑，眼神得意，“我觉得啊，当然是没做完——”他边说着，视线顺便扫向实验桌，上面是拆得零散的仪器，而摆在最内侧的烧杯里是一层棕红色的晶体颗粒。
他一下卡了壳，视线忍不住看向桌面上的实验报告，上面数据码得整整齐齐的，全部都在误差范围之内。
他们两三个人做这个实验都手忙脚乱的，她倒好，一个人不声不响做完了不说，速度比他们还快。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想着，他又看向不远处的韩声，他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张凳子，此时正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环着手，一动不动，百无聊赖地旁观朋友额头冒汗地配试剂。
显而易见，做不完了。
他顿时改口，唏嘘道，“你真不是人。”
谢棠轻懒洋洋地清洗着仪器，嘴上毫不谦虚，“是的，我是个天才。”
其他人也讪讪地低下头，觉得自己当时幸灾乐祸的样子太小丑了。
上午的课快结束了，依旧无事发生，谢棠轻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心里微哂，只是一张不知来历的便条，居然把她弄得紧张兮兮的。
她看向桌面上的实验品，眼神有些犹豫。
“谢棠轻。”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
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后门处，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过来一下。”
谢棠轻眼眸颇深，清洗仪器的动作不由一顿，平静地走了过去。
走廊里，他说了几句没有重点的废话，消磨了一点时间，就挥手让她回去了。
实验室内，桌面上，那个放着试剂的烧杯却不见了。
她转头看向隔壁实验台的同学，“刚刚有谁来过吗？”
他们歪着头想了想，“好像那个omega经过了一下，怎么了？”
谢棠轻听到了，似乎也不意外，“我的实验成品失踪了。”
旁边几人沉默半晌，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事关挂科，和老师说一下吧。”
“说什么？”老师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没精打采地问了一句。
几个学生吓了一跳，然后又抢着回答，“她实验结果被人拿走了，想看一下监控。”
老师撇了撇嘴，表情敷衍，“摄像机之前就坏了。”
说完他看向谢棠轻，脸上不复走廊时的蔫样，而是皱着眉，嫌麻烦一样，“你是一个人做实验的吧，现在做不完开始找借口开脱？”
“老师，她其实做完了……”
他瞥了一眼那群弱弱开口的学生，表情冰冷，眼神也很刻薄，眼底满是不耐烦。
他们惊惧又错愕地收回视线，却也不敢再吱声了。
谢棠轻觑了一眼摄像机，明明镜头还在闪着光呢。
她唇角上扬，“我在烧杯上做了记号，查一下就清楚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瞅准别人的记号说成自己的？”韩声看着热闹挤了进来，得意得忘乎所以。
他拿着一个烧杯，边说，边将上面贴着的一张薄薄的标签撕下来，咧着嘴，笑容灿烂，写满了挑衅。
他的朋友干脆把桌面上自己制作的试剂倒掉，走到韩声旁边，一把揽着他的肩膀，颇有点狗仗人势的嘚瑟。
从一开始就在针对，为什么呢，按理说，安霓失踪的事离被发现还有一段时间才对。
谢棠轻嘴角带着点笑意，低头看了他一眼，韩声霎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总觉得她的眼睛藏着刀，每看一眼都在刮他的肉拆他的骨。
但仔细打量，又发现她只是垂着眼皮，含着笑，一副没脾气的漂亮皮相。
实验老师则眯着眼睛，觉得愉悦，心中有种微妙地掌握生杀大权的爽感。
见她无话可说，或者知道说也没用，便不紧不慢拿过记录本，找到她的名字，在底下打了叉，居高临下宣布道，“这学期的课，你不用来了，你这科挂了。”
韩声那群朋友站在一旁，闻声捂着肚子大笑，“就这还有脸嫌弃别人，韩声再不堪至少不会挂实验课的科，你呢——就是没脑子的猪都不会挂实验课，你连猪都不如。”
韩声随之骄傲地仰起下巴，和猪与有荣焉。
其他不明就里的学生也围过来看热闹，禁不住鄙夷，“这么傲慢，还以为多了不起呢，原来只是嘴上功夫厉害，一动手就露出原形了。说实话，这大学你怎么考上来的？实验课都能挂，真是少见。”
谢棠轻站在参杂人群里，垂着眉眼，被迫听着他们讥讽，嘲笑的言论，门外偶尔路过几个别的专业的人，凑热闹一样站在门边听着，最后被七嘴八舌科普了一顿。
实验老师叼着一根烟，也不阻止，而是眯着眼睛享受自己起随意操控别人人生的快感，放任那些恶意揣测去折磨她的神经。
被这么多人唾骂指责，心脏弱一些的人恐怕都要崩溃了。
但谢棠轻只是垂着眼皮，含着笑容，心不在焉的模样，仿佛游离于人群之外。
直到放学，她嗡嗡的耳朵终于消停了一些，只是下楼回寝室的路上，依然有不少人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不时讥笑。
回到寝室，舍友都不在，她扔下书靠在椅子上缓了一口气，身体放松后疲倦就涌上心头，正有些昏昏欲睡——
“咚，咚，咚。”
熟悉的敲门声又将她惊醒了。
谢棠轻眯着眼睛，从锁着的抽屉深处精挑细选出几个试剂瓶，戴上手套用针管吸了一管，合上瓶口，锁上抽屉，歪着脑袋欣赏了一会针尖上渗着的红色溶液，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依旧空无一人。
地上躺着一封粉色信笺。
她这次直接打开，上面依旧只有寥寥几字——
需要帮忙吗？
没有来历，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对方怎么知道她的想法？
这根本就是来嘲讽的吧。
谢棠轻冷静了一下，在便条上写道：滚。
她自有报复的办法，用不着别人帮忙。
谢棠轻合上信封，丢回门外，然后靠在椅子上假寐。
半个小时后，她起身，重新拉开门，那封信却仍旧在那孤零零地躺着。
对方完全没有了解她想法的意思。
这封来信根本就是——知道她过得惨，特意写信来幸灾乐祸的。
她窒息了两秒，面无表情想，这人最好别落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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