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答正在着急入城。
东攸侯求到王都,商王陛下命令他立刻前往昭信城,主持神女擢选事宜。马车经过时,他本来不想理会的,可是惊鸿一瞥中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人。她没有穿外衣,鞋子磨破了,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哭得又倔强又可怜。
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抓住了脑子里的一根弦,罕答在沉默中开口吩咐赶车的仆人:“云琸,停车。”
罕答走下马车,走到赵瑛面前站定。走近了才发现,她的身上沾满了血。因为贴身穿的里衣是红色的,血液粘在裙摆上并不明显,乍一看以为是沾到污泥湿了一片,只有临走近了闻到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才意识到裙子上的不是脏污,而是鲜血。
这股血腥味道让人莫名生出一股烦忧。
“你受伤了?”罕答皱眉,然后半蹲下来,企图伸手为她检查。
赵瑛的手搭上罕答的手腕,止住了他即将碰到她的动作。她的手冰凉且僵硬,像是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是他的血。”赵瑛偏头指向地上的尸体。“我不是凶手,他不是我杀的,但是他要杀我。”
罕答的手僵持在半空,他垂眼,转而去翻看那具尸体。尸体的脖子上横插了一把青铜匕手,的确不是赵瑛擅长的那种从脖子后面捅的手法。
赵瑛哑声道:“这个人放毒蛇想要杀我,我跑出来抓到他,但是还没问出是谁指使,他就自杀了。”长时间的奔跑会令人缺氧,无意识中张口呼吸,此刻她喉咙干哑,说话的声音低弱无力。
月色被一片半透明的云层遮住,空气中生出一层破晓时的雾气。
赵瑛原来并没有哭,只是雾气凝结在她的眼睫上,像是染着欲哭无泪的忧愁。她身边的骨匕和她的手上还沾有毒蛇的黑血,罕答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沉声道:“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赵瑛知道自己只能借助贵族王权的力量,此刻凭她自己的地位不足以做主,在这里有话语权的人,除了东攸侯,就是罕答。她直起身,神态可怜又谦卑地说:“有人在昨晚接风宴上下毒,害死了我的族人庄琴,今天又放毒蛇,他想毒杀我。”
罕答看明白了她的意图。“你对我有所求?”
她抬头仰视罕答说:“是,我想抓出凶手,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地方,阻力太多,是我凭自己的能力和地位不能抵抗的。”
湿漉漉的雾气中,赵瑛的身影越显单薄,可她看他的眼神却铮铮有力,像夜色中蓄力待发的小动物,某种弱小又警惕的小动物。
罕答的语气恢复了他往常那种平静与威严,他俯视着她的脸问:“你想求我帮你查到害你的人。”
刚才他只是瞬间的恍惚,才会被无端生出的保护欲控制,现在恢复正常的他已然收回了同情心。
他这一生听到过无数的求助,但他只专注于传达神明的意图,并不因为万物的呼救而分心。
赵瑛不知道罕答的心里变化,只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东攸侯的大公子和三公子都不值得依靠,她只相信自己,她必须得到查案的权利。“不用麻烦大人动手,我可以自己查,只要罕答大人赋予我查凶的权力。”
“神赋人权,我非神明。你想要的权力我给不了你。”罕答冷然。
“起来吧,我带你回去。”说完,他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
赵瑛在他起身时,忽然身体向前倾。
就在罕答以为她要向他磕头求助时,赵瑛发力抱住了罕答的腿,整个人贴在他的腿上,一手拽住地上沾血的骨匕抵在他的腰间,话语缓慢却清晰:“我手里的刀沾了毒蛇的毒血,刺破一点皮肤你就会死。”
赵瑛幽幽的语气像是在说一桩邀约,可她说出的话却冷硬不容拒绝:“你如果不答应我,我就杀了你。大人的尸体和这个奴隶的尸体一起被人发现时,别人会以为他的毒蛇咬了你,你和他两败俱伤,一起死在这里。”
她的衣衫被不知道哪里伸出的树杈枝桠扯破,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臂线条,像一条美艳的毒蛇,丝丝地向外吐信。
罕答顿住在原地。
夜冷风寒,她跪在地上的脸色显得特别苍白。
他弯下腰,握住她的肩头把她拉起来。“我不能给你神权,但我可以替你在东攸侯面前说话,让他答应你,由你来查放蛇的人。”就像在海岱城的神庙时,他会答应赵瑛让她亲手杀死兰琴,此刻他依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
“云琸过来,把尸体抬到马车后面。”罕答说。
“东攸侯也回来了?”赵瑛被罕答拉起,踉跄地就要摔倒。罕答转而搂住了她的腰。
他微微蹲身,赵瑛就跌入了他怀里,罕答变成以单手抱着她的姿势维持着平衡。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护着她不让她摔倒,她威胁要毒杀他时可一点都没对他有任何心软。颓然片刻,罕答回道:“东攸侯今天白天一定会抵达昭信城,明天是占卜出来的擢选吉日,他会回来主持。”
“所以,罕答大人是东攸侯到王都请来观礼的?”
“东攸侯到王都告知陛下,昭信城可能来不及在吉日完成神女的擢选,陛下命我在明日吉时重新卜一个吉日。”
赵瑛说:“小姐们已经都到齐了,吉日能赶上。”
“是。不过,”罕答松开搂住她的手问,“你还要拿着骨刀吗?”
赵瑛垂下手,低头道:“刚才实在是没有办法之举,抱歉。”
“其实,你匕首上的蛇血并不能毒杀我。”罕答说。
赵瑛动手的第一时刻,他就发现了。
赵瑛毕竟曾是兽医,多少了解一些。“我知道,那条蛇有毒,却不是剧毒。而且哪怕是剧毒的蛇,毒液也在毒牙里,并不在蛇血中。”
罕答像是在探究,却不知探究的是赵瑛,还是探究自己的内心:“所以你是在赌,赌我不懂巫医之术,赌我会害怕?”
如果是,那么她很聪明,她赌对了。他刚才的确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惧意。令他惧怕的并不是生命受到威胁,而是她这个人本身。她每次出人意料的举动都在不断刷新他对自己的认知,他到底为什么会对她心生动摇和惧意?
赵瑛认真地说:“我在赌大人会代表公允的神权,能够为走投无路的羔羊指引一条通途。”
罕答退开了几步。
此刻,仆人云琸已经把地上的尸体扛到马车后面固定好,来向罕答躬身行礼,示意差事已办妥。罕答对仆人说:“小姐的脚受了伤,你背小姐上车。”
“不用。”赵瑛回绝了,“我自己能走。”
*
天还未大亮,大公子何珹的院子闹翻了天。
赵瑛暴起追凶,赵真在院子里大喊有毒蛇,女孩们夜半被惊醒,都受了惊吓,全都睡不着了。她们惊恐地呼奴唤仆,让仆人举着火把到自己房间里仔细检查,又把在院子里值夜的女官全部叫醒,命她们去取驱蛇的药。
三公子何巡受大公子之命,带着几队士兵在宫殿里大规模排查毒蛇。
罗实叫来几个夜里值夜的女仆问话,女仆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每个小姐的房间突然都在吵闹,不停地叫人进屋服侍。问了女官,也说不知道蛇最早从哪个房间里出来的,反正每个小姐都怀疑蛇在自己房里,她们这几个轮值的女官从半夜开始撒蛇药就没停过。
听了侍卫长的汇报,何巡眼中浮起一丝担忧。他来不及细想,下令道:“罗实,你带人分成四队,从东到西把每个房间都清查一遍!”
说完,他一个人举着火把走向赵瑛的房间。
别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仆人进进出出、小姐们哭哭喊喊,可是走到赵瑛这里却异常安静,一点声响都没有。一股冷意瞬间席卷了何巡的全身。
赵瑛能当即为大哥指出调查方向,像她那种警醒的人,怎么可能外面这么乱她能安睡?难道被蛇咬了?
“赵瑛小姐?赵瑛小姐在不在房间?”
何巡站在门口询问,却没有即时得到回应。他心中的焦急愈演愈烈,不假思索就闯进了赵瑛的房里,边走边喊:“赵瑛,赵瑛!”
和赵瑛同住一个套间的赵伶正要到门外,看到何巡出现,喜出望外地向他这里跑来,边跑边哭:“三公子,好可怕!有蛇!”
何巡皱眉躲开,朝门外喊:“罗实!”
罗实刚吩咐完手下的士兵,听到呼喊马上跑来。何巡把他拉到自己身前说:“守在赵瑛小姐门口,不许其他人靠近!”
“是!”罗实高声应答,把赵伶吓了一跳,她看着粗鲁的罗实满脸都是嫌弃:“那么大声干什么,吓死人了。站远点,别挡道!”
何巡冲进房间,看到地上有一条已经死掉的毒蛇。房里只有赵真一个人,面色惨白地靠在墙边坐着,腿上有个蛇咬的伤口。赵瑛不在房间。
“你被蛇咬了?”何巡走上前,伸手搀起赵真的胳膊要扶他起来,被赵真推开了。虽然赵真现在的身份是女人,但他还是不习惯被男人触碰。
何巡转为蹲下身问:“赵瑛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赵真以手撑着地,再坐起来一些。
何巡看赵真还能动弹,再看毒蛇尸体的花纹,判断应该不是剧毒的蛇。他问道:“蛇是你杀的?”蛇身上的刀口干脆利落,一刀斩断七寸,这样的刀术,绝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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