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缓缓开过轨道,街口的老字号商铺,每天一到下午,就能闻见从铺子里飘出来,那发着诱人香味的糕点。教堂对面的西餐厅门口,才从里面出来,那位穿着蓝灰色长袍马褂,手头还拎着个公文包的教书先生,与他对面那两位穿着淡色旗袍的夫人行礼道别。
拉上客的黄包车夫穿街走巷。
丁零当啷的自行车声,绵长的汽车喇叭,还有临了傍晚,想收摊开始甩卖东西的小贩。
太阳就要落山,浅浅的余晖洒下教堂的钟楼,给渡上层清淡的黄晕。
“好了吗?”杨晔捧着那束玫瑰花,她站在薛上阳对面。长时间要保持同一个姿势,她手举着,手腕处竟发起酸胀。
在画纸上又最后留下几笔浅颜色的勾勒,薛上阳瞧见眼前的图画,“好了”
“我看看”杨晔走过去,看到架子上那幅他刚绘出来的素描,栩栩如生,连头发边那片不小心沾到的桃花瓣也被他画上。
手不自觉的抚摸,嘴上却是硬撑,“还行吧”
薛上阳收起画笔,“只是还行?”
“不然”
他笑说:“我认为评价可以再高点”
“夸赞太多,我担心你会变了骄傲”杨晔瞧他一眼,视线又移向那幅素描,“怎么是这个镯子?”
这只复杂的金镶玉手镯,是之前额娘送给她的。
额娘的嫁妆,分给了几个哥哥的嫂嫂,藏了这只手镯等在出嫁前送她。可后面,亲事没结成,镯子也被她不小心摔了。碎的玉块杨晔都捡起来,用红布包好,全当是留了个念想。
薛上阳牵过她的手,爱惜的在掌心捧住,“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带着这只玉镯”
杨晔仔细想了,又摇头,“不对吧,我成亲那天带的是纯玉翡翠,不是金镶玉,这镯子在我嫁你之前就被我摔了”
薛上阳讲:“不是那次”
“那还有哪次”杨晔糊涂,“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我家的门堂,可你第一次见我好似是在我成亲那天”
薛上阳没有回答,只是握紧她的手不想放开。
依靠在他怀里,连同薛上阳的手一道举高。透过落下的夕阳,杨晔看着现在手上的玉镯。
“我更喜欢你送的这只”
“等你生日我再送你个更好的”薛上阳说,伸手拢过她吹乱在额前的那丝卷发。
“我有这个就行,别浪费钱”
薛上阳很认真,“给你花钱不算浪费,昭昭我总觉得该要把最好的都给你才行”
傍晚的风吹来身上有些寒意,杨晔感到手臂起凉便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好”
薛上阳收拾架子,牵上她的手,在夕阳那还剩下的余晖里,两人慢慢地走向家去。
*
日子刚没有两年,薛上阳又要走了。
对比他前一次走得悄无声息,那直到半个月后,杨晔才从副官那里晓得了他的去处。这次是杨晔亲自送他上火车的,可同样不知道他会去哪。
那会的日子太乱,谁都盼不到头。
火车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回来的人匆忙,走得人也匆忙。
副官站在旁边。
薛上阳从怀里掏出封信,是他早就写好的。来回捻着信纸的表面,他小声叮嘱:“昭昭,这封信你千万收好,如今的时局,要这仗没打过来还好,倘若打过来,你便拿这封信去找黎叔,他是我父亲的旧交,看见这封信他必然会保你平安”
“那你呢?”杨晔看到他,心里忐忑的就和那打鼓一般。
薛上阳一时回答不出,抬手抚摸过杨晔的额角。这道疤是她半年前受伤导致,伤口很深,医生给缝了几针,痊愈结痂后就留下这条长出来的皮肉印子。
“我最大的心愿是你能平安”薛上阳仔细看着她,想将她的样子,把关于她的所有都记在脑海,眼中留恋,他不舍说,“昭昭答应我,莫要强出风头,千万保护好自己”
“好”杨晔红了眼眶,忍住眼泪。
“或许我回不来”薛上阳突然一顿,他是记起什么,松开杨晔的手腕,再说话的声音里却也有几分哑了,“我要是回不来,你便找个人再嫁了吧,有人照顾你,比,比你一个人孤单我更放心”
“薛上阳你什么意思”杨晔气恼地推了他一下,“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从来丈夫离家都是让妻子守好家里等他回来,你却让我把这个家拆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火车发动前的鸣声轰隆,副官也在催促,他放开杨晔的手,头也不回的上了火车。
在火车开起以前,杨晔跑向最近的车门,冲站在里面的薛上阳大喊,“薛上阳你给我活着回来,你要死了,我必学我额娘样子,在北京城给你殉葬”
薛上阳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
远方的炮声隆隆,甚至在北京城中都可以隐约听见。揣着担忧和恐惧,杨晔挨过了那个春天,也收到薛上阳寄来的信。
他在信上说,他们打赢了,还缴获好多的兵器。
“自我临行前你对我说出的那番话,我思来想去又反复琢磨好久,昭昭,我懂你的感情,可也想你以自己为先,我曾许你此生不弃,又与你父亲跟前起誓会佑你的平安,如今想来我心中不乏生出愧疚之意”
望见门外那已升起的皎洁月色,底头看到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在信最后,他又写道,“昭昭,而今的战势,远已超过我们了从前预期,他国参与其中更会使这战局拉长,昭昭,盼佑你能平安”
信收到的第二年,战争彻底爆发。全国都陷入在那场激烈又恐怖的战争漩涡当中,许多的城市失守,人们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恐慌日子,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好像从他飘来的那天起,就再没散去。
枪炮炸开北京城的前一个月,她从北京逃到河北,又从河北到湘潭,去了重庆,还差点登上去往檀香山的飞机。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杨晔没有任何可以活命的本事,只能小心躲着,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完成薛上阳的心愿。
“我会好好活着,你也得答应我,打完仗就回家,我在家里等你”
这是杨晔在给他寄去的信里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杨晔不知道薛上阳会不会看见,就当他是看见了。
她去了南方的一座小镇,并且在那里落脚,是位好心的婆婆收留她。
婆婆的家里也只剩下她一个人,其他不管男女老少都去了前线,婆婆怎样劝说都没留下一个人。
小镇很安静,虽然几十公里外就能看到敌人的岗哨,可对比其他的城市来说,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会有突然就掉下来的炮弹。
那天早上,她跟婆婆一起到河边洗衣服,婆婆问她有几岁了。
杨晔算了算,说今年也四十多。
婆婆洗衣服的手一顿,有些花的眼睛凑近来仔细瞧她,看清楚后又笑笑说她胡扯,就她的样子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哪里来的四十。
杨晔觉得是婆婆的眼睛不好,看花了,可瞧见她认真的表情也不像开玩笑。
给衣服换水的时候,她看到河里自己的倒影,脸上的污泥洗净,露出原本光洁明亮的皮肤,这些年她到处躲藏,为了活命,她把自己脸上,胳膊上都抹了厚厚的一层泥浆,衣衫褴褛,和流落街头的乞丐差不多模样。时间一长,杨晔看了习惯,以为自己就是这一副邋遢样子,洗了和没洗不会有太明显的区别,就没想过,其实这些年里,自己从来没发生变化。
现在的样子让她有些害怕,抓紧水盆里那堆湿漉漉的衣服,没有变老这件事情她不敢让婆婆知道,便慌张解释自己嘴说快了,今年刚二十七岁。
婆婆没当回事,来回搓着手里的衣服,和她说起另外一件。
窗外还是炎热,正在午睡的杨晔翻过身,嘴角挂出满足的微笑。
凉爽的房间,空调的定时还没有到,27度凉风吹来的是比外头的自然风要舒服,床边的加湿器里混有助眠的香薰气味,她睡得安静,也很沉。
梦境在瞬间变得昏暗,空气里满是浑浊和被卷起来的泥土,砂砾。骇人的枪声闯进她耳朵,密密麻麻的炮弹向她袭来。
杨晔恐惧的只得拼命往前面跑,她跑了很久,那背后的枪声一直都在。突然,有颗手雷掉下,就在她旁边那间土瓦房的门口,手雷爆炸的威力,屋顶的瓦片被瞬间震碎,稀里哗啦的碎片全砸向她。
突如其来的惊愕让杨晔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潜意识告诉她现在必须要走,双脚却不受到操控,没等她反应,又甩来一颗手雷,这次是在她面前。
手雷在眼前爆炸时出没的火光,那股刺鼻难闻的硝烟,她被当场炸飞。
“老板,老板”
杨晔脸上和脖子一直在出虚汗,身体小幅度哆嗦,喉咙里偶尔会发出几声类似挣扎求助的呼叫,萧潇感到不对劲赶紧喊她。
“老板”
“谁?!”杨晔惊醒,手里还抓住那空调被不放。
“我”萧潇凑到面前,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胸口急促起伏,杨晔喘着粗气,好像并没有从那场噩梦中彻底出来。
上下来回地抚摸自己的胸脯,她尽力平复下那颗还在疯狂跳动的心脏。
萧潇坐在沙发的扶手,“老板你又做噩梦了?”
“是啊”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杨晔抓了把披散的头发,也挺无奈。
最近的一个月,她很容易就想到从前发生的事情,之前那有的没的,但凡其中有一点不好的事情,都会变成噩梦来无休止的,反复折磨她。
她已经梦到过无数次薛上阳头也不回地上去火车的场景,和那天她在家门口,收到薛上阳阵亡通知单的画面。
每一回梦到,都揪得她心里发苦和难受。
“这次怎么了?”萧潇问。
杨晔坐起靠在沙发,“我梦见有颗手雷在我跟前爆炸了”
萧潇紧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你喊醒了啊”杨晔看到她,心脏还没完全平复下来,但也比刚才好了许多。
“不是现在,是你当时那会,手雷爆炸后你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萧潇紧张问,她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杨晔秘密的人。
杨晔按下眉心,说话无力,“我双腿被炸伤,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吧”
幸好爆炸的时候有块飞来的铁板替她挡了一下,要不然她可能真抗不过那一次。
“疼吗?”
杨晔无所谓,“早都忘记了”
疼能怎么样,不疼又怎么样,过去这么多年,记得这些不重要的有什么用处。
坐起的精神头是养了点回来,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热气,看见大门打开,她问萧潇,“你开门干嘛”
“有人来面试”
“他人呢”
萧潇指着门边的角落,“在那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人从角楼走出来,门口的阳光恰巧照在他身上,层次分明的棕褐色头发表面也被阳光落出一圈很漂亮的印子。
他慢慢走近,隔着沙发站在杨晔面前,右手抓住身前书包的带子。
和几十年前那样。
有那么一个瞬间,连杨晔自己也都恍惚,她紧紧盯住那张熟悉的面孔,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问:“你是谁?”
他说:“你好,我是来面试的,我叫周一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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