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落满整个村庄,棚子外面的人越来越多。
杨晔坐在那把白色的塑料椅子,从手机抬头,看见屋里的机器,种类有那么多,但是她一个都不会用。坐着快半个小时,手机里的游戏也都玩腻,屏幕再度暗下,她突然觉得胃里空落落,伴着难受。刚才工作和玩手机的时候还没感觉,现在空了,反应过来,胃就忍不住叫唤,咕噜咕噜,在里面翻滚搅合。
仔细想想,好像也快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杨晔站起来,抻了抻腰。她坐不了太久时间的汽车,也没办法在硬板凳上长坐。时间长腰背就会绷紧,没个一两天还缓不过来,这是她几十年前,在逃难那会留下的病根。
看向前面那个专门把自己喊过来的李成,杨晔伸了懒腰,毫不客气的问他:“我大老远过来,你这不管饭?”
他刚和学生们交代好之后的安排,还没打开桌面上新收到的文件,听到杨晔的声音,抬头看到在那张塑料椅子前,因为无聊开始起来活动身体的人,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李成憨憨笑:“是我忘记了,管,当然要管了”
“那吃什么?”杨晔问。
李成想了想,“村子里有个烧烤店,我刚来的时候去吃过一次,味道还行,要不要试试?”
“行”杨晔应着,饿到现在她也不挑剔吃什么了,“再来几瓶啤酒,你们喝吗?”
“喝”萧潇也一直忍耐,听他们开始讨论晚餐吃什么时,她看手机的眼睛也都模糊,听见杨晔的问题,更是果断回答
“我就算了”李成从桌后绕出来,“晚上还有个视频会,不能喝”
杨晔转头问周一横,“那你呢,能喝吗?”
“可以”
“我们三个人”
“年纪一大把了,少喝点这些”李成好言劝告。
“不碍事,在怎么折腾也看不出我的年纪”杨晔扯嘴笑笑,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没办法变老,其实也是件很好的事情。至少不用担心多吃这些东西,会对肠胃造成什么刺激反应和负担。
快一百年了,不管是她的长相,还是身高样子,好像都停在了那二十几岁。头上没有白头发长出,脸上也没多几条皱纹,甚至连她现在的皮肤状态,也都是和那会一样。杨晔以前还不敢相信,过个几年就要去医院里做全身检查,公立的去不了就去私立,但每次的检查结果也都明确告诉她,她很好,没有一点事情,她和那些菜刚二十五六岁的女生之间,没太大差别。
表面没有变化,心里却已经老了,人也越发懒得动弹,常常躲在杂货铺,一待就是十几天,半个多月。
李成和刘国兴劝她好多次,但都不管用。后面为着方便,她招了萧潇,虽然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但好歹,在杂货铺里有个人能和她说话。
夏天的太阳落山慢,橙黄色的夕阳还斜斜的挂在半空,洒下晕开的印子,山峦被勾勒出高低起伏的轮廓,飘过的云朵也被染上一片干净鲜艳的颜色。
“难怪会说夕阳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候”看向远处变化的颜色,杨晔难得感慨。
“为什么”萧潇走在身边,边回复手机里的消息,边问她。
“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才好看见太阳啊”
“什么?”萧潇抬起头,没听懂她的意思。
杨晔望了她一眼,又看着面前的额夕阳,“清早的太阳明亮,但她离我们太远,看不仔细。正午的烈阳,阳光扎眼,只又到傍晚黄昏,太阳的样子既清楚又不猛烈,正好用肉眼看到”
人也跟这太阳一般,清晨时朝气,正午时热烈,夕阳时垂暮。
一晃一日,一晃一年,一晃一辈子。
萧潇微微眯着眼睛,看到太阳落山的地方,就剩下一片火红的晚霞了,“我怎么看不清楚?”
“太阳都落山了,还能看到什么,明天再看吧”
“老板,你这是变相在说自己老了啊”萧潇才反应。
“我还不老?”
“不老啊”她脱口而出。
杨晔被她的直白反应逗笑,伸起懒腰,看着逐渐靠近,可又走远的夕阳发出感叹,“可是我想老一次”
这样漫无目的的活着,没有趣味,她受够了。
*
走过几条横在田埂上的泥土,四人来到李成说的那个村庄。
村子很小,连村外的那块耕田看上去都比这村子要大。
他们到的时候,正巧碰上村里的晚饭时间,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屋顶竖起的烟囱腾出缕缕炊烟,几人从一户人家门前走过,她家大门敞开着,一位大概六七十岁的老太站在院子的洗水池前,边择菜,边等旁边煤炉上的水烧开。她养得那只黄白相间的小狗正乖巧的趴在老太脚边,吐出舌头,看向门口,偶尔能得到一些洗菜时多出来的带水的边角料玩。
小狗看见门口有陌生人经过,尽职的站起来,冲他们喊了几声。
老太看过来,正好和外面的杨晔对上视线,她客气的和他们笑笑。
“去去去,别叫了”老太掸了掸手,手上的水粒子正巧落在小狗脸上,它跑进屋里。
堂屋传出稚嫩的小孩声音,“奶,饭做好了吗?”
“好喽,莫打游戏嘞,过来看水”老太拿起刚洗好的采矿,佝偻着背进屋里喊人。
望着眼前久违了的熟悉场景,如果不是李成提到,她恐怕这辈子都看不到这些了。
这里和外面城市当中,那些被刻意营造出来的怀旧气息不同,这的老底子味道是从土里发出来的。房子大多是从五六十年代就建起来的土砖房,层数都不高,多是一层或者一层半,本事的人家也就盖了两层。房子外墙早都被风雨侵蚀的褪去外面那层鲜亮的粉刷颜色,斑驳的墙面只剩下灰黑两种,用手能摸到里面凸起来的木头碎块和当时填在里边的墙灰。
细碎的残阳落在屋顶,和村子里那颗已经生长了许多年的老槐花树上。
道是人间烟火气,最能抚凡人心。
他们到的时候店里还没有来人,老板把屋子里的那些桌椅板凳都搬出来放好,抹布拧干净水,桌子面和凳子上也都仔仔细细的擦过。老板娘蹲在门口,店里的水龙头位置奇怪,只有很小的一个出口,她缩着身体,但在清洗时,手背难免会撞到旁边的墙角。三两下的洗好菜筐里的蔬菜,她撑了把膝盖站起,抖抖身上残留的水珠,甩了甩菜筐,洗过菜的废水顺着底下那道凿开的缝隙流进前面溪沟。
烧烤店面积不大,是用自家房子改建。整个店总共分上下两层,下面那层架空挑高的作为店口,吃饭也在这块。上面是自己家,面积小,但是老板爱干净,水泥地上也收拾利索,扫地时为了不让灰尘扬起,他先往地上洒水。
李成来吃过一次,和老板有过一回照面。看到老板在忙,他打了招呼,去里面柜台,熟练的拿铁盘,开始装东西。
“要吃什么就自己拿啊,别跟我客气”他回头对三人说。
杨晔和萧潇跟李成熟,又是碰到这种有人请客的时候,她们自然不会客气,拿着铁盘站在冰箱门前开始认真挑选。
反倒是周一横还有点子局促,看着琳琅满目的冰箱他一时也想不好,刚拿一些,李成就已经选好东西要拿过去给老板先靠着。走过看到周一横盘子里的那点青菜和几串肉,他开玩笑,“年轻人,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以前我在你这年纪,饿起来都能吃下一头牛了”
东西移到左手,右手拉开前面的冰箱门,拿出大把还没解冻的肉串放到周一横盘子,“别跟我客气,多吃点啊”
盘子突然增加重量,看着那一堆多起的肉,周一横震惊,李成拿出的速度很快,他甚至都没看清这一堆到底是羊肉还是牛肉,又或者是两种都有。
杨晔端着盘子从他们旁边走过,听见李成的豪言,她笑笑,“一头牛?吃个羊腿都能把自己吃吐的人,也好意思在这吹嘘”
“那次是意外”李成立马反驳。
“内蒙的那次,你也是意外?”
“内蒙的酒太凶了,我光顾着喝酒,再说那一次可不止我一个人吐啊,刘国兴他吐得比我还厉害”李成不服气,边走边和她理论,势必要算清楚当时到底是谁先吐的,又是谁先撑不住求饶。
老板接过盘子,“要辣吗?”
李成头也没回,“不用,也少放点孜然,那味道一多我就要打喷嚏”
几人在外面院子里找了张结实的木头桌子,这鬼天气,与其在屋里被闷出一身臭汗,倒不如在外头痛痛快快的出一身舒服。
老板娘看见他们坐下,收拾好东西,从柜台的抽屉里翻出张大红色的塑料桌布,边走边扯开,吹口气把那张一次性的桌布摊平,还把多的抓起来,系成小结。
炉子刚生火,还得等一会,倒是他们点的几道小菜先上来了、
杨晔怕晚上风大,出门前在短袖外又加了件衬衫。她挽起袖子,抓了把距离自己最近的盐水毛豆,边吃,边偶尔的给上两句回应。
东拉西扯,不知不觉就聊到这个村子上。
“这里本来是没有被列进拆迁计划的”李成喝了口茶,看向四周,“本来定下的就只有山后面那块”
萧潇问:“为什么?”
“嫌路远呗”李成讲,在这待了几天也确实感受到生活在这里的无奈,“你们开车过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吧,这地方偏,进村里的路还绕,半个村子都藏在山里,山路不好走,附近还没什么交通工具,最近的公交车站也得走半个多小时,就这样的情况谁愿意开发,弄好了也没什么人来”
萧潇说:“村子里有这么多的地,空气又好,山清水秀,开个农家乐,做个民宿的多舒服啊”
“开这里,谁来?”李成反问,“村子里留下的都是老人,老一辈的不想出去,年轻一代的又不想留下,发展这里其实没什么用,是镇长和上面申请想给村子通路,把山前山后的位置都连接起来,这样外面的人好进来,村里的人要出去办事什么的,也都方便”
“那你肩上的担子还挺重”杨晔打趣,“你这不整理完,施工队就不能开工”
“哎”一想到这件烦恼事情,李成就忍不住叹气,“我昨天在路上和这的村长碰见,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把文物从地里挖出来,村里人盼那条路盼了好久,都惦记着施工队能开工干呢。我说快了,但其实我这心里一点底都没,刚来那两天看到他们给我的报告,我寻思地下应该没多少东西,可你看现在,墓坑越挖越多,出来的东西都这么杂,没有半年,我怕是弄不好了”
杨晔问:“你带来这么多的机器,都不能用?”
“这面的地势情况复杂,探底的机器容易出现错误,而且地下墓群的分布混乱,我们现在能探测到最深的墓坑是四米,最浅的只有五十公分,这什么概念,一铲子下去铲深了都能挖出来一个”
越说越饿,杨晔按着肚子,扭头看向后面,焦急等待着老板上菜。
“对了小伙子”李成突然间想到,“你刚才说的那个双重墓,是从哪听来的?”
正闷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周一横听到李成的询问,他抬起脑袋,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李成,抓了把后脑勺,“小说”
杨晔挑起眉头,调侃的问,“你也开始寻摸这些旁门左道了?”
“旁门左道,只要他能用就是正道”
“你都干快四十年了,谁能有你的经验多”
“我多的事正规墓穴的惊艳,这里这么奇怪,不会真被盗过吧,本事挺好啊”李成开始怀疑起自己先前讲出来的话,万一就是本事好,看不出被盗过的痕迹。
“其实很简单”杨晔刚要说出办法,只闻到从身旁飘来一阵勾人的香气。老板端着他们点的烧烤放在桌上,注意力瞬间就被它抢走,撒着孜然和辣椒面的牛羊肉,刚刚烤好的肉串表面还冒着滋滋油光,几滴热油顺着饱满的纹理缓慢滴下,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眼中满是惊喜,她赶紧拿起一串,趁着热气一口吃下。诱人的烧烤和冰凉冒泡的啤酒,这简直就是炎炎夏天里的绝配。
闻着烧烤的香气,李成也忍不住,抓起几串胡乱的就塞进嘴里,嘴角边沾上孜然沫和打碎的花生,他没注意,吃了一会才问杨晔,“你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胃里有点东西,也不像刚才那样饿了,“你去找这个村子的族谱,看看祖上有没有出过什么厉害的人,我瞧这村子的风水,挺聚财气的”
杨晔回答,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都在面前的这两盘烧烤上,没办法分神,也不想分心。
“族谱是什么,能看这么多代?”周一横没懂问她。
杨晔震惊,拿起肉串的手也顿住,“你没听过”
周一横老实说:“听过,只是我没看到过”
“你呢”她又问萧潇。
萧潇也跟着点头,她和周一横一样,也只是在某些地方听到过这族谱的名字,但都没真正看见。
“祠堂”
“我以前旅游在广州那边看到过”
脸上的高兴在一刹那就化为终结,手里刚拿起来的烤肉串也不香了,逐渐凝固的表情里,既是无奈又多懊恼,她抱着最后的一点期待去问李成,“你知道吧”
“我知道”李成给她最后的安慰。
他知道杨晔因为什么生气,参天大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
“族谱,顾名思义就是记录整个家族的发展史,起到规范子孙后代的言行和承担教育的义务”李成抽出张餐巾纸,擦掉嘴上的自然和手上的油渍,他调整语气,慢慢说,“通过一本族谱,你可以知道自己是来自哪,经过几代的传承,和同宗其他人之间的远近关系,就比如你们两个,祖辈是做什么,又是怎么发家和延续下去,这些都能从族谱上知道”
李成小心的瞧了杨晔,却被她一眼看破。逃开她看来的视线,假装咳嗽,“当然,族谱这种东西在之前可是十分重要,尤其是明清两期,还有专门给人修正族谱的谱匠”
“这种村子里住的一般都是同族人,同门同宗”杨晔放下手里的铁签,“找个村里人问问,或者找到村里的老人,他们如果不糊涂,大概都会记得这些事情”
一脉相传的村庄,只葬自己人,族人的延续,就是历史的延续。
老板来上最后那两盘蔬菜,他放下的时候,萧潇机灵立马就问他,“老板,你们村以前有没有出过什么厉害的人?”
“厉害的人啊”老板插着腰,有些发浑的眼睛在凹陷的眼眶里转了几圈,他仔细想着,“有个在城里派出所的,算不算?”
“不是”萧潇笑了几声,大概是自己的形容错误,她又换了套说法,“老一辈子,祖上那阵,有没有什么做官,或者考中状元的?”
“祖上,那我是真记不得了”老板想了很久,但实在是记不起那些事,“你们要不去找村长问问,或者阿牛他太奶奶,老人家活一百多岁,肯定比我们清楚”
几人彼此看过对方一眼,李成问:“那再多问您一句,村长家在哪?”
老板伸手指着,“喏,就山下的那块空地,前头第一户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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