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出发时不过晌午。
马声嘶鸣,一辆宽大豪华的黑檀木马车自街上横冲直撞,不消片刻就停在三人面前。
行人如山海,见着这马车却都纷纷退让,留出一大片空地来。
“三公主。”
男人懒洋洋地掀开车窗的帘子,狭长的眼尾对女子身后的两个大汉轻瞥而过,随即看向阿命。
阿命背着双手,没忘记昨日和季明叙的约定。
她径直问:“怎么走?”
寂安有眼色地下车,对着女子恭敬道:“三公主,您请上车,明月阁的地界儿远,步行怕是有些慢。”
七月份京城的天气闷热如烤炉,伊奇抹了把面上的汗,接过哈童递来的扇子。
伊奇和哈童想看看南魏京城的世风,遂自请步行前去,顺便将京城构造摸透。
阿命吩咐:“你俩拿着我请帖,自去便是。”
两人抱拳道:“是。”
随后在季明叙的注视下摇摇摆摆上了大街。
兴许是昨日受她刺激,男人今日竟穿了身素净到极点的墨色,衣料上绣着竹节暗纹,粉白色的手指掀开帘子,说不出的矜贵。
他的手骨节分明,虎口处镶着薄茧。
阿命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人没吃过苦,顶多,或许,也只是简单练过几天武罢了。
季明叙将她的观察不动声色收入眼底。
寂安适时恭敬道:“公主,请移步。”
阿命从容上车,便闻见一阵松竹清香味,仿若一片森野寂静无声地展于眼前。
草原广袤,森林树木通常聚居于某一片临近水源的好地方,但它们苍凉冷冽,蕴含着无尽的危机,最擅于无声中食人血肉,吞人白骨。
车厢宽大,阿命掀起衣袍下摆,坐在男人身旁。
他长手长脚,后背靠着车厢,毫不客气地瘫在主位上,此时正拿黑葡萄似的眼睛去打量阿命。
草原来的女子很明显和南魏的小姐们不同。
他想着,若这是他对门住着的那几个表妹,和男子单独坐于一车,只怕早就羞得躲到角落里去了。
唔,还有这双手。
她拳头上的老茧,似乎能打死三头牛。
寂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公子,出发吗?”
“不出发等着喝西北风啊。”
男人冷声道。
寂安一噎,想不通自己又哪里惹着这个娇贵主儿了。
马车缓缓发动。
阿命好脾气,听见马车外那微弱的声音,手指摩挲在膝头,淡淡询问:“我能掀开窗帘吗?”
季明叙和她那双棕褐色的眸子对视,只停顿片刻,面上就绽放出和煦的笑容:“公主说什么都可以。”
“哦,那你可当心着点儿,”
她缓缓摸上帘子的一角。
季明叙挑挑眉,不太明白这是何意。
话音刚落,寂安惊恐的声音传来:“世子小心!”
马车外刺客飞檐走壁。
只见一道箭矢在女子掀起车帘的瞬间凭空出现。
女人眸中闪过狠辣,骤然将那帘子扯下。
兴许是早就察觉到那弓箭的动静,阿命青色的身形快如残影,她一把扑倒季明叙,后者一个趔趄,差点从座位上滚落,好在适时抱住了她的腰。
两幅身形相契合的瞬间,血腥和冷香味交杂着闯入男人的鼻息,他来不及反应,唇已是触上了阿命的左耳。
季明叙看着厢壁上镶嵌的那枚冷箭,目标是自己。又看了看趴在自己身上的女子,缓缓松了扣紧她腰肢的大掌。
一场虚惊。
不等他出声,阿命拎着那枚冷箭从他身上翻下,掀开车帘在人群中锁定了一个方向。
“让你的人去那边儿看看。”
她仿佛无事发生,面色如常,一撩衣袍坐在原先的位置。
季明叙目光掠过她左耳,挑眉:“三公主好身手。”
阿命闭目养神道:“你还真是招人恨,出门上街都有人刺杀。”
季明叙嗤笑一声:“三公主又何尝不是,就是不知此次和亲,你要嫁给谁了。”
一个是南魏皇帝的看门狗,一个是北元的弃子,两人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
女人并未吭声,凉薄的眼看得季明叙心惊。
季明叙眸子闪了闪,大掌摩挲着腰间的一处布料,方才是她用膝盖抵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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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中,日头愈发火辣。
明月阁处于朱雀大街的中心,楼高九层,楼身达四十九丈,楼峰可从京城任意一处进行观瞻,是达官贵人望景佳址之一。
黑檀木马车上挂着红绳铃铛。
一阵清风吹过,铃铛轻响,明月阁前众人寻声看去,马车上正走下一位青衣女子。
女子气势如利剑藏锋,双眸碎玉,气息冷冽,如黑夜中疯长的寂松。
众人心思各异,猜想着这是哪家的权贵,怎的此前从未见过。
女人浓密的长发异于南魏的流行发髻,全都编成或细碎或整齐的辫子,有的别于脑后,有的随意放在胸前。
她青色的袍子随风摆动,一只手正让季明叙扶着下了马车。
“渊实——”
焦灼的气氛被一声清朗打破,韩文宇也不管周遭视线,小跑着到了阿命和季明叙跟前,笑着作揖。
“三公主自北元远道而来,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命随意“嗯”了一句。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声。
“这是那个和亲的公主?”
“看这模样,不像和亲,像是来杀人的。”
“早就听说北元民风剽悍,却没想到,这公主也......”
阿命耳力极佳,一只还未进入视野范围内的冷箭都能被她察觉,更何况这些明目张胆的私语声。
她收回扣在季明叙掌心里的手,后者却用力攥了一下,没松。
“干什么?”
她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
韩文宇适时捧场,“这可不多见,咱们游在百花丛,片叶不沾身的季大公子,这是开了窍了?”
季明叙冷冷瞪他一眼:“不会说话就滚。”
韩文宇“啧啧啧”几声,摇头晃脑,负手叹气道:“唉,儿大不中留啊。”
阿命眸光掠在韩文宇面上,逼得后者霎时收声。
韩文宇识相地闭嘴,待她身影远去,忍不住嘀咕道:“她看我那个眼神,就跟看尸体一样。”
季明叙倚在马车上,一打摇扇,嗤笑:“甭说你,昨日那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都差点被她用箭射死。”
韩文宇咂咂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
明月阁楼前人群散开,达官小姐们目光追随着阿命的方向,纷纷跟了上去。
韩文宇确定无人观察这边,直接对季明叙道:“听说你昨日还和她有口角,怎的今天就缠在一块儿了?”
醉春楼前那一句“懦夫”,竟然没让季明叙跳脚。
男人靠着马车,闻言掀起眼皮子道:“你也知道是谁让我看着她。”
先挑起争端,再借机示好,无疑是与一个陌生人建立关系的最快方法。
皇帝怕是也没想到,他行事如此粗暴。
“啧,还以为你真的对她有兴趣,”韩文宇看好戏道,“那她呢,会不会迷失在你的美貌中?”
季明叙眸光一冷,转移话题:“你爹什么情况,把你安排到柳州去当一个九品芝麻官?”
韩文宇面色瞬间如吃了苦瓜:“别提了,我xx做梦都没想到,唉,不说了不说了,越说我越难受。”
两人肩并肩进了明月阁。
.
明月阁分九层,庆愿长公主一掷千金,包下了一到三层。
明月阁的楼层中间是镂空的,是以上下楼的宾客可以互相回音。
舞.姬们会踩着自楼层顶部放下的天梯翩翩起舞,如同飞天神女一般,场面奢华,宛如世外之境。
“这是李大人吧,听闻您今年刚刚升迁,在下是礼部的......”
“王夫人——好久不见了,哎呀,对对对,这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
刚入明月阁,香粉味扑面而来,一楼大殿中央琴师和乐手已经吹奏靡.靡之音,炎热的夏日里,这楼内却像是冰窖一样,极其舒适。
阿命正欲负手上楼,却被人叫住。
“三公主——”
一群华衣锦服的小姐们拎着帕子,扶着头顶的步摇,转瞬就将她围住。
她们看起来很喜欢阿命。
韩文宇站在不远处,见状诧异道:“你家这位公主倒真是受人欢迎。”
本以为她一个异族人,会不太合群。
季明叙没有说话,面色淡淡,只低头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三楼。
庆愿倚在栏杆旁,问道:“哪个是阿命?”
李掌教指给她,说道:“那个青色衣服的,穿着打扮应是北元的服饰。”
庆愿眯起眸子,她年纪大了,视力不如年轻时,但也能看见鹤立鸡群的那道青衣,肤色较之南魏女子略显麦黄,但再细致的,就看不清了。
“老了,看个人还这么费劲。”
她转身,被李掌教扶着走向雅间。
李掌教宽慰:“您是南魏的半边天,不会老的。”
庆愿抚了抚头上的三两白丝,感叹道:“这半边天可不是好做的。”
此时忽地爆发一阵惊呼声。
贵人们刺耳的尖叫传到三楼,庆愿面色一变,李掌教返身回去查看,冷声道:“死人了。”
一楼。
变故只在一瞬间。
阿命接过伊奇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众人看着她脚下的那滩血泊。
血泊里躺着个尚未瞑目的尸体,方才还在挣扎,现下已经了无生息。
本欲与阿命攀谈的众贵女面色惨白,有胆小的直接靠在仆从身上,用惊恐的眼神看向阿命。
季明叙看热闹的声音打破人群的死寂。
“三公主,这人死的不明不白,你可得给个交代啊。”
人群给他让出一条路。
男人放下抱着的双臂,唇角浮现一丝狐狸般的微笑。
阿命心想,来了。
老皇帝的考验,似乎要比想象中的简单一些。
她凉薄的眸子穿过人海,唇角挂着假笑:“死的不明白么?”
女人的笑太过平静,棕褐色的眸子宛如一片深渊。
季明叙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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