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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这天早上我做了个梦,梦到裴戎变成了一只白白软软的裴小绒,明明才到成年人的膝盖高,冰冷的目光就已经刺在了我的身上,整个人被阴鸷的阴影笼罩着,好似我是他的仇人,无论我怎么逗都不愿意理我,哪怕当我拿出兜兜里的糖。

直到我转身想给他买一个冰淇淋,走了没两步回过头去看他,便发现裴小绒的眼泪吧哒吧哒地掉,怨怼地望着我的背影,仿佛在责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了,委屈死了。

这时我才恍惚了一下。

裴戎也会有委屈巴巴的表情么?

心疼与心爱几乎要将我的左右心室塞满,于是我赶忙放弃了冰淇凌计划,大手一捞将裴小绒抱起来,吸猫似的用力吸了一口,吧唧一下亲在他的腮帮上,给人亲愣了,一双大眼睛带着泪忽闪忽闪地瞪着我,把我的脑袋按住往外一推,极尽委屈的怨怼,然而开口的声音却是成年裴戎的,和昨晚与我通话中的嗓音一致,音色冰冷而失望: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李与。”

啪嗒。

我的心碎掉了。

也是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在做梦,而梦中这个被我臆想出来的“裴戎小时候”,即便是虚拟的泡影,也是被我伤害过的。

……

我带着坏心情醒来,迷茫的情绪更是淤堵在胸中挥之不去,自弃感更严重的同时心中也更加不解——我不确定裴戎昨天晚上在电话里想得到什么答案,如果真的是我原本期盼的那样,裴戎想和我确定关系,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临终关怀?

他一定要在我人生的最后一程为我送上点幸福感,即便要搭上他的前程,也不在乎么?

我没有自恋到认为裴戎爱上了我,所以我费解裴戎的动机,以至于我开始后悔论坛上发过的帖子——如果不是那个帖子的出现,引发大量舆情,或许还不需要一个警情通报。在不影响裴戎前途的前提下,我说不准还真会因着那个吻头脑发昏,答应和裴戎在一起。

而现在,帖子发出去了,鱼还没钓上来。

苏既潮来得比我想象中慢,而且要慢很多。

如果按照我设想的,苏既潮既然那么想杀我,而他本人又不怕惹事不怕死,八成会对我做点什么,所以理应是躲在暗处观察着我,可是事到如今,苏既潮仍然音迹全无,我的身体却要先撑不住了。

或许苏既潮的确没有再次出手的必要,毕竟我的“血条”早已只剩了个血皮,身上还有持续流血的debuff,根本不用他再出手,我就能自己乖乖死掉,苏既潮本来就没有一定要出手的必要——即便这不符合我所熟知苏既潮的性格,但我依然无法否认,这种可能仍旧是存在的,如若他想逃脱警察的追捕,的确也会放弃纠缠我,然而这种可能性反而是我更加焦虑,即便我现在每天的清醒时间越来越短,勉强维持清醒已只有不到3小时。

嗜睡,暴躁,没吃东西也随时随地地想吐。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曾经明亮的眼睛浑浊发黄,于是我的面目也模糊不清,就连听力似乎也在减弱。

不过仅仅几天,电视上的《三国演义》也只从赤壁之战播到白帝城,我便已经听不太清刘备死时电视剧里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哭喊。

这几天只有杨姨在我身边。

据说,父亲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我都睡了过去,没有接到。

而当我短暂地清醒时,一看时间,要么深更半夜,要么上课时间,便没有办法回电话过去,只好编辑了几条让他安心带高考生冲刺的短信,同时也提醒他自己注意身体。

我没说自己“挺好”,因为我的确想让他做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

我当然也试图保持乐观,但身体的痛苦和心理的挣扎已经让我无法具备这样的素质。

于是在这样的时光里,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上辈子死前那个月,同样的濒死状态,但这辈子的我的确应该庆幸许多——毕竟上一世我出车祸抢救了一个月,但连自己都不知道哪儿被撞坏了,长时间的昏迷之中让我沉浸在父亲被捅的阴影里,所以每次简短的清醒片刻都极其短暂,最终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清楚,便稀里糊涂地停止了呼吸。

因而比起上辈子的遗憾与糊涂,这一世的我已经很不错了,不是么?

但我想,我确实是活不太久了,

于是,从某一个时刻开始,我决意用每天清醒的时刻去写遗书。

不,准确地说,我已经没有什么遗产可以分配,在完成写给父亲的一封信后,便开始了名为遗书实则情书的创作,但介于我发着抖的笔尖无法写出漂亮的文字,所以决定改将所有想说给他的话都打在手机上,然后设置在未发信箱里,最后使用手机自带的定时发送功能,确保在两年内的每一个重要节假日,裴戎都能收到一条来自我的情书。

刚想到这个点子的我兴致勃勃,所以哪怕是疼痛难忍,每日里编辑短信的这个环节,也都变成我最开心的时刻。

可是直到编辑到第九条,设置发送的时间轮到了清明节——

一气之下,又把之前写的那些都给删了。

——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还是适当地控制一下自己的表达欲吧。

如果以后每一个节日里,裴戎都要收到一条来自“死人”的短信,还过什么节呢?

死人就该做个合格的死人,时不时地跳出来诈一下尸,还不如死透了。

于是不忍再去看空空如也的未发信箱,我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陷入久久的沉默,也终于没有任何事情想做了。

我想,如果像现在这般窝囊且痛苦地活着,我也的确没什么必要活太久了。

而在我深刻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恰巧是高考第一天,那是个艳阳天。

我依稀记得那天的天空,从清晨到灰白渐渐染成湛蓝,于是从我的窗口里看出去,那一尘不染的蓝色,像是画家刚挤出来的蓝颜料,抹开在干净的调色盘上,慢慢将原本的灰色盖住了。

裴戎已有好十几天没来看我,但究竟是十几天我也记不得,他自从挂了我的电话之后,便好像再也不在意我,跟分手的情侣似的彻底切断了与我的联系,因而或许是出于很久没有见过他的原因,我的梦中时常会出现那天在梦里见过的那个裴小绒,每次都冷着脸,语气硬硬的,甩脸色给我看。

可我爱看。

甚至会从梦里醒来时还在傻笑。

于是我仿佛彻底将要走向精神分裂了,我的执念又回到最初纠缠的那几个问题,虽然我仍旧无法回答,但很奇怪的,我似乎要和这些纠结渐渐和解,就像今生的许多执念,也要随着我的生命一点点消散。

我剩下的时间,就像小孩指尖拢不住的流沙,漏得多还是少全凭它的心情,每日在混吃等死的等待中,这分分秒秒便木讷地挺过。

直白地讲,当我后来回想起那段日子,每天想到最多的不是裴戎、也不是父亲;不是过去,更不是未来,而是死。

一个“死”字,像是张着大嘴的黑色怪兽,浓臭的口气熏得我失去味觉,粘稠的腻感粘得人难以呼吸,于是大脑都无法再思考、心也没法再在乎。我于是终于理解那些高危病房里的绝症患者,为什么不间断地发出痛苦的求死声……

直到高考到来的这一天,我最后的时间,流动出一些变化,令我讶异的是,父亲来了,他告诉我说,他来看看我。

我问他,高考第一天,怎么没去给学生送考。我很确信,我的语气中没有责备,全是虚弱,而我看见他疲惫含笑的眼睛里,渗出一点点泪意,这让我一度以为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了,结果他说:

“今天带你去医院,可不能不来了。”

随后我便被没有鸣笛的救护车安静地拉走,可令我意外的是,推着我的推车没有推向停尸间,想再见裴戎一面的信念支撑着我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声音记得在针管插入我的身体前,我被推入的房间口亮起了红色的大灯,大灯上显示了三个字:

【手术中】

后来,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梦境的绝处是空白,而那空白里,只塞着这一世的遗憾,和这一世的自我感动。

再醒来时……

是的,再醒来时。

再醒来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正哇哇大哭。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父亲的恸哭,以至于我以为我的灵魂已然出窍,只能听见我爸在给我哭丧,可下一秒,蔡莹莹清脆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来一点儿,她说,李老师,这不是皆大欢喜嘛,你保重身体啊。我转不动脑子这才开始缓慢运作,干涩的眼球很艰难地转了转,勉强张开嘴唇呼了一声——

我的手便被我爸紧紧握住!

小老头的手很抖,手皮发烫又发红,紧紧攥住我,不间断地喊我名字,于是我便在这一次次的呼唤里,迎来了我人生中第三次的新生。

我听见医生说我的肝脏移植手术很成功,排异反应极其轻微,可以考虑观察出院,而这刻我终于如梦初醒般明白过来,原来这些日子里我因为得到了半个肝,没死成。

“……是什么人捐了半个肝脏给我?”

问出这个问题,我稍微用了点时间。

因为我将视线移向父亲的肚皮,涣散的目光里隐约猜测了一个答案。

我猜测这半个肝脏应该不属于和我有直系血缘、但刚从大病康复的父亲,我期待这半个肝脏可能不属于和我有血缘关联、但不怎么亲近的李婷,然后我便开始毫无根据地思考,或许会引起上帝的发笑——

“裴戎呢?”

我紧张地注视着父亲的眼睛,他的眼睛瞒不住事情,因而几乎在须臾之间,我便立马又问了一遍:“我和他的肝居然能配上?!”

父亲讶异于我的反应能力,在我的坚决逼问下终于告诉我,原来自我出院之前那一个月,裴戎就已经在做肝脏移植需要做的常规检查、特殊检查和个体化检查了。

“是啊,我也真的没想到,”父亲通红激动的圆脸一抬,感叹着“我一开始就说了,哪有那么容易配上,没想到还真被他说中了……你是福大命大的呀……”

我的呼吸屏住了。

“那裴戎呢,他现在在哪呢?!?”

“你放心,他现在没事了,都已经可以上班了,”父亲挑了重点来宽慰我,语调也温柔了不少,“你想见见他么?他现在应该不太忙,一会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的脑袋很乱,胡乱又问道:“他又能工作了么?上面对他的考察结束了?”

蔡莹莹啧了一声,抢话道:“没有,他最近找了个家教的活做,赚点生活费,这路子还是我帮他介绍的呢。”

我的目光才连忙看向她,问题太多反倒变得寡言起来:“案子呢?”

“不知道,快了吧,”蔡莹莹耸耸肩,“我都一个多月没见过警察了。”

“——你要不要先休息?”父亲略有担忧地打断我们的对话,轻声细语地安排:“你要是想他,等晚一点,我再把他叫过来,好吗?”

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意,一些之前就没想通的事情,此时终于被串联起来。

裴戎为什么不言不语地“消失”,消失的时间里最可能在忙些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给我配肝的?

或许是知道我的诊断结果之后?

或许……

“爸,我和裴戎又不是近亲,肝脏匹配的几率很渺茫吧?”我声音微弱地问,就见父亲苍老的面孔上出现很动容的神色,那种微表情很难察觉,但莫名地,会让人起鸡皮疙瘩似的真实,他说:

“是啊,医生都说了,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只有30%左右,所以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同意这个提议……可他很坚决,好像从最开始就决定好了,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试图说动我……所以最初的那段时间,我也不敢多见你,我怕……”

父亲的声音哽住,蔡莹莹挑了下眉头,问:“您怕什么?”

“我怕多见李与几次,就忍不住答应了。”

“……”

“答应了不好么?反正裴警官都是自愿的,这可是能救李与的唯一机会吧?”蔡莹莹的诘问很真实,我的脖子却麻木起来,如听收音机一样,无动于衷地收听着系列故事的背景音似的,听到父亲说:

“捐肝对身体还是有一些影响的,正常是将左肝进行切除,切除以后裴戎也就少了一半的肝了——他没有父母,我作为他唯一的长辈,也要替他考虑好以后的路,哎……可是他……可是他太坚持了。”

父亲的目光转向我,在我的手臂上拍了拍,用力地一握。

“我这个当家长的,的确不知道你们之间发展出了这么深的感情,以前我也只是怕你辜负他,欺负他,可现在……我好像更担心了,李与,裴戎有这么在乎你,这是我之前真的没想到的,你……

“你要好好待他,……无论你们以后,是以什么样的关系相处,

“……都始终都别忘了,你这条命是他给的。”

父亲的这番话说得并不容易,这不符合他一个嘴皮子极利索的班主任的教导风格,但我像一个合格的学生,一言不发地听着,过了许久,沉重的眼皮才缓缓抬起来,敏感的眼睑感到空气中的辛味,火辣辣地疼着,于是我的思路更清晰一些,追寻我想追寻的:

“你不同意,那他最后是怎么说服你的。”

父亲摇摇头,有点无奈地瞥了眼我:

“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就一直说你们的血型一样,一定可以。我说血型一样的人那么多,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他就一直重复那么几句话。”

蔡莹莹倒抽一口凉气,有点嫌弃地打量了我两眼:“不正常啊——你小子,是不是会那种苗疆蛊术,偷偷给人下蛊了?”

我:……

“他这么爱?你有这么好吗?”

我:……

我目光空空地注视着前方的空地,直到父亲安排我睡下,才偷偷摸过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裴戎:

【之前是你一直陪着我吗?】

发送成功后,我又编辑了一条:

【我说的是之前,我出车祸之后】

裴戎的信息没有回得很快,或许像蔡莹莹说的,他在上课。

但在等待他消息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想明白刚重生时搞不懂的疑问——我一个丧母又丧父的倒霉鬼,怎么会在被撞得半死不活之后,又能在ICU偷活那么久的?最简单一个问题,医药费都的谁给我支付的,能把我的命吊一个月这么久?

我本以为是张诚这些好哥们,现在想来……

等一等!

我还没来得及感触,后悔就要将我击溃了!

——本来就那么久没和裴戎说话,这一醒什么缓和气氛的客道话都没讲,就直接质问他以往的事,这也太不体面了,裴戎会怎么想?

甚至都没关心他一下……

啊呀!

我用力揉了下眼睛,闷头在被子里又打了一句发过去:

【(??;) 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嘛?T-T】

我设想过他会继续不理我,也设想了他像以前一样直接把电话打过来,却没设想过他回我回得很快,短信里孤零零一个生硬的数字:

【发送时间:11: 04】

【发信人:绒绒】

【1】

1?

1是什么?

操,不管了。

我一把拽开蒙住头的被子,在父亲讶异的“你没睡啊”的目光中,拨通了裴戎的手机。

电话铃声只响了两秒就被接了,我傻傻喂了声,对面没有声音,我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些,又主动“喂”了一句,裴戎的声音才从话筒里清清凉凉地传出来两个字,语气平淡又不太好:

“干嘛?”

我沉了沉嗓子,明明那么多话都可以说,却有突然没话了,挺做作的咳嗽了两声,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你在哪呀?”

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用很奇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像在怀疑撞到鬼了。

我于是立马疑心自己的声音太做作,给裴戎造成不好的印象,不敢再说了,好在裴戎沉默几秒给了我个答案:

“去医院的路上了。”

我大牙一呲,又挺做作地问了句:“你很忙吗?要是很忙的话,也不着急过来。”

裴戎这次接得挺快:“哦,那我回去?”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就改口了:“别别别,你来啊。”

然后我就听见电话那头很轻的笑了声,“犯罪嫌疑人都没你翻供快啊。”

虽然我知道父亲听不见裴戎说了什么,但我的耳根子还是噌的一下就热了。

我想抱他的腰,想跟他撒娇。

我甚至不想说那些感谢的话,我只想努力去吸他身上的香味,叼住他的喉结狠狠咬上一口,跪下去求他,再掰开他的腿,揉搓他——我想听他说一声李与你他妈是不是疯了?!然后在他的后退与拒绝里,逼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我可以向他求饶,

但我更想看他被我逼疯,

我想看他哭,

想看他最真实、最崩溃的样子。

我承认我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逡巡一圈儿,然后偃旗息鼓地画成了一句嘟哝:

“对不起。”

“……嗯?”

裴戎的呼吸声也更轻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说:

“我真的好想你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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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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