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琼花草履贱,腐泥再生一树春。”
陈仓月一怔,抬头望向床上忽而吟诗的楼礼,见着他眼中的悲怆与讥嘲,便又木然敛去神采。
“仓月,我只作腐泥,焕不出一树春。”
腐朽的喃喃低语,陈仓月并不作答。
一豆如灯,暗影窸窣中,他娴熟解了楼礼的亵衣盘扣,露出一副嶙峋身骨。陈仓月挽起袖子浸湿布巾,细致为楼礼清拭身子,而后端着木盆去庭院把污水倒了,再回屋清理丈夫身下的秽物。
每次掀开一裤兜臭味楼礼总会屈辱地闭眼,陈仓月理解他,若见识过曾经的楼礼便知他这副模样生且不如死,他确也几番求死可陈仓月不让。
若见识过曾经的楼礼,便也知他为何不让。笑是痴心客,窃得瑶台一寸光,如何愿意放手。
把房间拾掇干净了再去井边打水回堂房沐浴,井水寒凉他从不舍得给楼礼用,对着自己倒是心狠。
虽已入春,夜晚还是有些凉意,洗去一身污垢,倒把自己冻得唇齿打颤。
陈仓月拢紧单薄的衣裳回了寝屋,楼礼竟还醒着。他于是过去给楼礼喂了水,轻声关心:“可是哪里不舒坦?”
楼礼缓缓摇了头,这便是他唯一自如的动作了。
陈仓月放下心来吹灭蜡烛,摸着月光和他躲进一床被子,贴向他与浸过凉水无异的体温,埋进他颈窝处缱绻轻蹭。
常年卧榻的人,再打理仍是一股子遮掩不住的臊味,陈仓月却嗅不够似的,仿若他仍是旧时兰蕙藏香,竟品出些许情趣。
原只是肌肤相触,如此厮磨着难免起了别的心思。如今楼礼残废什么都做不了,他却也有办法从他身上找到满足。陈仓月窝进他怀里,用长了薄茧的手带自己攀登极乐,双颊汗涔涔地沾了几缕青丝,神情耽溺。
还未从快乐中找回神志,他听见黑暗中楼礼哽咽的声音:“仓月,让我死吧。”
陈仓月始终麻木,置若罔闻闭了眼,搂着他沉沉睡去。
鸡鸣未曙,东边的天隐隐泛白,各家屋脊已升起炊烟,淡青色缠上了老槐树的枝头,云烟中村头翠雀花泛起妖异的蓝。
今日逢九,十里外的新罗镇有集市,天未亮李家村已活络起来,男人们起身挑水整筐,将昨日备好的作物工艺装好。女人们在灶下忙活,锅里煮着带去集市的饭食。
陈仓月也早早起身开始一天的劳作。他将秕谷与昨夜剩粥一并拌入盆中调作鸡食,鸡群扑腾着翅膀抢食,咯咯叫个不停。他难能有了笑脸,喂饱了鸡,一刻不耽搁拿了锄头往菜园去松土捉虫。
这时邻居李寡妇家有了动静,他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厨房提了一些肉菜,再到隔壁敲门。
“哎哟,陈哥儿这么早呀?”
“不早,今日镇上有集,我得去药铺换些山上没有的药材回来,还烦请阿姐搭手照看下我相公。”他把手中的肉菜递了过去,交代道,“午时做些好入口的肉粥喂他,记得先放凉了,别烫着他。”
李寡妇接过肉菜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便说楼相公娶了你是他的福气,世间有几人能做到你这份儿上的。”
正说着话,院子里的大黄小跑着过来,蹲在他脚下眼巴巴仰头盼着,实在讨喜。陈仓月眉眼盛笑,扯下一小块肉扔在地上,大黄趁李寡妇不注意叼了便往院里跑。
李寡妇心疼地拍着大腿:“哎呦!陈哥儿你这是作甚?怎可让那畜生吃肉?”
“无妨,我灶房还有许多,若午食不够煮了,阿姐自去我灶房再拿便是。我们这两家平日都还指望大黄看家护院,偶有奖赏它又如何?”
他一向好度量,笑盈盈招人喜爱,一个外姓人在村里竟也能受到许多照拂。
此时李寡妇也被他逗乐:“你可真是,竟还有心疼畜生的,下回可不能这么糟践粮食了。”
“知道,不会有下回。”陈仓月还要回去做饭便先行告辞,“如此有劳阿姐了。”
此时天色渐亮,他回家进了屋,轻手轻脚替楼礼换了褥巾,动作尽量温柔却还是吵着他。
“今日可要去集市。”
“嗯,中午我叫李寡妇煮些粥送来给你,上次把你嘴里烫出泡了,我有交代她放凉了再喂,到时你也提醒下她。”陈仓月帮他擦了一遍身子淡淡应道。
楼礼沉默不语,许久才说:“叫她别来了,我等你回来再吃。”
陈仓月当他好面子不愿让外人见他这副模样,可却也没办法。“这村里镇里一来一回最快也要申时,真等我回来不得饿坏了?”
楼礼便不再多说什么。
怕他又起了心事,陈仓月亲昵地抚着他的脸问:“可有想看的书?我帮你去书肆找找。”
楼礼兴致缺缺:“看那些酸腐无用的东西有何用?浪费钱罢了。”
“买些话本予你嘛,权当做解闷。”
“算了罢,没意义。”
他又消沉起来,陈仓月也不勉强:“好吧那不说了,我先喂你吃点,早些出门也好早些回来。”
回厨房盛了些暖胃的粥,便到了他最喜欢的时刻。搬了凳子坐在床头,舀了一小勺吹凉,用手背试了下温度送到他嘴边,楼礼便乖乖张嘴吃下,如此依赖着他,小宝宝似的,陈仓月便露出满足而欣慰的笑。
“你笑什么?”
“笑我可真是爱惨了你。”他麻木憔悴的面容笑出了含情脉脉,“楼礼,这世间唯有你在让我牵挂。”
楼礼眸中亦闪烁着动容:“我又何尝不是?”
“这便够了。”于他这便足够了,有楼礼常伴身侧,再多的苦也是甜的。
又与他亲近一番,陈仓月换上外出的衣裳,告别楼礼后背起一箩筐草药出了院门。
村头的李二叔有辆牛车,到镇上赶集的时候会捎带他一程。村里人都知道他家有个瘫子向来对他多有帮衬,他是感激的,村里一些头疼脑热找他看,给多给少便只叫人家自己看着办,一来二去也算融洽。
待赶到村头,李二叔的牛车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此时车上却多了一个人。那人高大得很,岔开腿坐在狭小的板车上占了一大半,陈仓月一时不知如何落座。
他这厢犹疑着,李守仁却打量着他绣在眉心的红纹,眼神叫人浑身不自在:“二叔,你可没说是个哥儿啊。”
“是个棒槌都与你无关,你还管上了。”李二叔训斥他,“赶紧腾个地儿给陈哥儿坐下,一身肥膘净占地方,半点用没捞着。”
李守仁被下了脸却敢怒不敢言,挪了屁股总算腾出点空间。
陈仓月对着车上的人客气一笑,放下箩筐便坐到他对面。
这路可长着呢,陈仓月不喜同生人闲聊,便百无聊赖望着身后渐远的风景,心中对楼礼的思念难以克制。这才分别多久?半点离不得的人却是自己。
乡村小道颠簸,他和李守仁相对坐着膝盖难免碰到,可他一心想着楼礼一时倒也没注意,直到一直粗犷的大手抚上他的膝盖。
他汗毛倒竖,面露疑惑望向李守仁。
“你相公怎未同你一起,叫一个哥儿抛头露面,怎么当人家汉子的。”
陈仓月微微合了腿往一旁侧坐,窘迫地笑答:“我相公身体不好,做不了这些粗活。”
“身体不好?那他能满足你吗?”
陈仓月含着笑意的眼睛冷了下来,浅笑着不语。李守仁却不依不饶:“我听村里人说他是个瘫子,你长这么俊却守活寡,多可惜啊。”说着手便不老实地往他身上摸。
陈仓月一把推开他,冷下来的一张脸竟有些叫人生畏。
“哟,还是个烈的。”李守仁色心不死,忽而凑近一张臭烘烘的脸怼着他,“可有人与你说过,你生气的时候更有味道了。”
陈仓月此时也维持不住笑脸,掩了鼻子鄙夷轻笑,“不若你,不生气也一身的味儿。”
被一个哥儿讥讽,李守仁瞬间拉下脸,又行出一段路程忽而发作,起身叫停了牛车,“叔,停车!”
“又怎么了?”
“颠得我屁股疼,停车我要休息。”
“这才离村多久你就要休息,诚心捣乱不是?”
“你就说停还是不停,若把我骨头颠坏了我娘和你没完!”李守仁当真动了怒。
李二叔拗不过他,只能把车停到路边。
陈仓月一直警惕着他,抱着药笼尽量隔开距离,却不想李守仁不要脸了,一把扯开他的箩筐,草药顿时散了一地。
陈仓月怒视着他:“你做什么?”
李二叔也发现异样,出声询问:“守仁,你可是欺负陈哥儿?”
“二叔你别管,我今日便叫这哥儿见识下什么叫男人,什么叫雄风。”不等李二叔阻拦,李守仁两步上前将他扛到肩上窜进草丛。
陈仓月双腿凌空踢着,奋力拍打挣扎却撼动不了他分毫,死死被他按在草丛中压制着挣扎不得。眼见裤子要被他扯下,他失声惊叫,摸索到一块石头对着李守仁太阳穴狠狠挥舞,顿时把人砸晕过去。陈仓月未去试探李守仁死活,惊魂未定出了草丛,往李家村方向逃去。未免李守仁追来,他抄了近道小路,不过中午便回到李家村。
牛车先他一步回来,怕有人报复到家里,陈仓月慌慌张张往村尾赶去。院门开着,他怀着满腹委屈奔向寝屋,门却是从里面打开。
陈仓月怔在门口,看到李寡妇发丝凌乱一脸春意从屋里出来,一时费解。
村妇见了他也是吓着了,目光游离着神情略显尴尬:“陈哥儿今儿回得真早,我喂过楼相公了,你再帮他翻翻身,我屋里头还着着火就先回去了。”
陈仓月沉默了许久,倏尔咧嘴笑了:“有劳阿姐了。”
“不麻烦。”
望着她狼狈离去的背影,陈仓月神色晦暗不明。神情恍惚入了寝室,只见床上的楼礼闭着眼,眼角却渗出了泪,而床边放着一碗白粥,肉沫儿都没有,伸手去摸了碗壁,烫得缩回了手。
楼礼嘴角溢出了一些米汤,嘴唇被烫出红痕。陈仓月缓缓跪坐在他床前,颤抖着手指帮他擦去滑落下巴的米白水渍,许久才哽咽出声:“我都舍不得叫你受一点儿罪,她怎么敢……”
“我是废人,仓月,废人便只由任人摆布,莫再为我伤心了。”
见他又开始说丧气话,陈仓月抹了泪不敢叫他烦心,“你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你做些合口味的。”
楼礼其实没胃口,可为了不叫他担心还是点了菜:“清淡些吧,炒个青菜就好。”
陈仓月便去做了几道菜给他端来,扶着他靠坐在床上伺候着他用膳。
“今日怎么这么早回?”
陈仓月迟疑片刻才回答他:“路上出了点意外。”
“没受伤吧?”
他摇摇头:“没有。”
可否认得并不高明,手心都还有被沙子磨破的红痕,却倔强地说着没有。楼礼虽不知他发生了什么,可看他受伤心里难过,却什么都做不了。
“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只是心疼你。”
陈仓月眼一红又落下泪来,他默默哭了许久,久到西照的霞光透过窗台铺在他身上,久到眼盲的家养鸡咯咯地回笼,才有了知觉般坐直了身子。
他抹了泪,努力笑着安慰楼礼:“无妨的相公,我不会让你再见着她。”
楼礼未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却见他风风火火出了房门,透过窗见他进了鸡棚捉了一只返巢休息的母鸡往厨房而去,只以为他要给自己做晚饭。
陈仓月确实做饭去了,他要炖一锅鸡汤。
捉了只最肥的鸡,面色不改一刀子抹了脖子,原本还在他手里挣扎的母鸡瞬间蔫了气。熟练地放血、烧水、拔毛,他一丝不苟地把鸡剁成肉块,放入滚水汆过再换了水,切了几段春笋下去一起煮,咕噜噜把汤煮出橙黄的油光,香味从灶房溢出,房间里的楼礼都闻到了。
一如既往,陈仓月先盛了一碗鸡汤给楼礼,剩下的一整锅搁置在透凉的井水里泡着,便进屋给楼礼喂汤。对着楼礼他总有用不完的耐心,一勺一勺地吹凉,再一勺一勺地送进他嘴里。
天色渐晚,室内已有些昏暗,陈仓月收了碗立于门前,很轻很轻地对楼礼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他又回到灶房,端起井水里泡凉的的鸡汤出了门,拐了个弯儿到了李寡妇家的木门前。
不一会儿,李寡妇开了门。
“谁啊?”
“阿姐,是我,今儿鸡汤做多了吃不完,我怕浪费送些过来给你。”
中午可算不得愉快,李寡妇看着一锅香味扑鼻油光澄亮的鸡汤面露迟疑。而大黄听到他的声音围了过来,陈仓月一如既往逗它,从锅里捡了一块鸡屁股扔到地上,被大黄摇晃着尾巴叼走。
李寡妇这才笑开了眼,接过他手里锅道:“哎呦,浪费可不好,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有啥好客气的,隔着墙便是一家人,我与相公在李家村无亲无故,这几年来也是多亏你关照才得以过上好日子。”
他这又是鸡汤又是感谢的,李寡妇被他说得羞愧:“陈哥儿,午时的事儿,我与你说声对不起。我也只是好奇,摸了几下楼相公,后来你便回来了,我当真什么都没做过。”
陈仓月收了笑容,换上一副自怜自艾的姿态,娓娓道:“我信你,一个瘫子有什么值得稀罕的。”他露出苦笑,与李寡妇诉起苦来,“不怕你笑话,我守了这几年活寡早就腻烦了,如今只是一股子情义撑着却脱身不得,哪还有什么感情,如何又会怪你?”
“你是大度的,我一直知道。”李寡妇也不遮掩羞赧了,诚实告予他,“楼相公虽不能动弹倒是生得俊,实不相瞒,以前确实不敢的,今儿还是第一次没忍住,你就回来了。”
陈仓月捂了嘴打趣道:“那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了。”
李寡妇朴实的脸上竟含了春似的,撒起了娇,“可真是,这般笑话我。”
“好了姐,汤都凉了,我就不与你闲扯了,你赶紧回去热一热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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