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只南第二次逃出来。
想起五年前那次出逃她就头疼。
她是被王求谙亲自给拎回去的,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就这么拎鸡崽子似的给一路拎回了洧王宫。她好不容易端起的公主架子就这么被他给毁了,以致于后几个月她都不肯踏出虞宫半步,就是王求谙也得自己来找她才能见着她。
那回的确是伤到她的自尊心了。
谢只南生了多久的气,王求谙就哄了多久的人。
凡是宫外有的新鲜玩意儿,王求谙都买来塞进虞宫哄人高兴,约摸着塞了又小半年,谢只南终于是展露笑颜。
实际上是她自己闷不住了,再这么关下去,她怕是脑袋上都能冒绿芽。
谢只南舒了舒掌心,朝上轻轻吹了口气,一只几近透明的青蓝色引路蝶悠悠往上盘旋飞绕着。准备出宫前她就做好了准备,要去那南地岐域,听闻此地压藏着世间最恶最多的鬼物,其由不详,对于岐域的记载可以说是极其神秘,就连一向处事不惊的伶姑在听见岐域这个地方时,神情也变了不少。
这让谢只南对此好奇不已。
而且身上的赢魂灯似乎也有将她往那处引的想法。
时间越久,催迫她的想法就愈发强烈。
跟着引路蝶,落到岐域附近已是深夜,也是从未行过这般久的路,才到了附近还未深入岐域,谢只南已然犯了困,打着哈欠观察四周。
不料此时一道密音传入识海。
“是哥哥带你回去,还是你自己回去?”
隔着这么远也能搞威胁,谢只南冷哼一声,轻飘飘地散去这道密音。
“嗒嗒嗒——”
豆大似的雨珠自上而下砸落于昏黑的泥草间,发出淅淅沥沥的嘈嘈声。
只这么一瞬,那夹着生气的雨又落了下来。
谢只南赶忙变换出一柄伞来避雨。
瞧着前方不远处,云霭缭绕的草林间隐隐约约透着一点光亮,她松了松神情,漆黑的眸底倒映出几分欣喜。
赶了许久路,正好是一座村落,顺便歇歇脚。
就这样,谢只南走进了村子里第一户亮着灯油的人家,她才抬手扣了扣门,面前那扇混着雨腥味的木头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许是出于警惕,那门缝只开了一点,勉强能看见人。
一只泛着幽光的窄眼从那狭小的门缝里冒出,再下便是半糙的矮鼻、干瘪的皱纹和微薄的灰唇。
——是个老婆婆。
低哑的声音从缝隙中传出,像是喉咙里含着沙,又沉又闷。
“可是借宿之人?”
她借着一点空隙打量着门外的女子。来人容貌昳丽,一身绯色衣裙突兀地出现在深深的雨夜中,此刻正言笑晏晏地看着门缝里的自己。
“是,夜深雨滑,见此处灯火依旧,叨扰了。”谢只南说道。
话音刚落,那老婆婆便拉开了门,一只不肥不瘦的糙手先一步出现在谢只南的视线中,殷切地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走进一步。
二人站在狭窄的门檐下,雨声潺潺,“叫我颜婆婆便可,此处乃是我主人柳盛之宅,住客不嫌便在此歇下,主人不嫌。更深夜半,女子一人在外不安全,村子里其他人这会子都已经歇下了,还好你碰上我,之后若有何吩咐,只管唤我这个老仆妇便是。”
谢只南默默抽回手,微笑着说:“多谢。叫我谢七便好。”
颜婆婆笑着点头,而后拿起靠在门条上的伞,甩了两下后便朝外支起,领着她往右侧的客屋走去,一双直愣愣的腿脚吃力地在地上发出溅着水的“趿趿”声。中间那亮着灯的应是主屋柳盛的卧房,谢只南匆匆扫了一眼,随即回过头,不料正好撞上颜婆婆那双阴糜的眼,也不知她是何时转过来的。
谢只南攥着伞柄的手一紧。
颜婆婆抬着头,忽而笑道:“用过饭了吗?村子里很久没来过外人了,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晚怎会来此?”
雨势渐大,刮来一阵冷风将雨斜着打进来。
谢只南微垂下眼,还未开口,便被几声剧烈的咳嗽打断,听着像是从主屋传来的,她再看向颜婆婆,却发现她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主屋。
原以为她接下来会对自己敷衍几句便离开,谁知她又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像是在等她之前提问的答案。
“我和同伴走散了,迷了路发现这里有村子,想着碰碰运气便来了。”谢只南说道。
这样说总归是没有错处的。
得了回答的颜婆婆点点头,“夜深了,姑娘快歇吧,明日可叫上村子其他人,再去寻你的同伴也不迟。”
谢只南轻点头,见人朝主屋方向走去后,松了口气,旋即进了客屋内。
锁上屋门后,谢只南才挥手点起屋内烛火,她收下伞,支在门前。观察一圈,是很平常的客屋装饰,但就是太平常了些,平常的有些对不上颜婆婆说的话。
照柳宅内的房屋坐落,左侧应是颜婆婆所住之地,挨着主屋,而谢只南此刻所在客屋,干净得出奇。
谢只南稍有嫌弃地施用傀术召出几个普通的小傀来将整间房屋给里里外外又重新扫了一遍,虽然是很干净,但她还是嫌弃。
摸着裙间被雨濡湿之处,她不满地蹙了蹙眉,施下清洁咒术后,看着红裙又恢复干净,这才满意地微勾起唇角。
到了第二日晌午,雨已经停了。
谢只南才拉开屋门,携着些暖意的柔光大肆铺泄入内,她半眯着眼抬手遮挡,脚刚踏出一步,便听见一声慈和的问候。
“谢姑娘,要出门了?吃了饭再去吧,顺便等我去叫村子里的其他人来,跟你一起去寻人。”
循声望去,一名身着灰青色仆装的老婆婆站在另一侧屋门口前,手里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汁,碗内白气不断向上扭曲攀升着,可就是这样如此宁祥的场景竟令谢只南冒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来。
也许是因为她端着药的姿势不太对,昨夜也没发现她手有何不对劲,她的双手几乎下垂着与那双挂直腿的持平行状态,不过即使是这样,那碗药也没见她洒过半滴出去。
谢只南哪里要人跟来,连忙拒绝:“不必打扰,我按着昨日记忆,应当能寻到人,放心吧颜婆婆,我很快会回来的。”
颜婆婆见她坚持,也没再劝,只道声好便进了屋。
人走后,谢只南放出引路蝶来,青莹色的翅膀忽闪忽闪,她戳了戳挥动的小扇,低声催促:“走吧走吧,我倒要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让你一直催我。”
引路蝶绕着指尖转了两圈,随即朝外飞去。
顺着引路蝶指引,谢只南又回到昨夜的草林间,并来到一处昨夜并未踏足过的密地口。
密地口外皆是一片矮丛,唯有一棵巨大的古樟树屹立于侧,穿过樟叶的白光点照在树下的矮丛间,这不失为一处明显的标记。往里探望去,高矮不一的樟树不断密集向内聚拢。
愈往深处走,引路蝶的反应便愈发强烈。
能感受到,此地鬼物数量庞大,就是白日都能与那阴气直面碰撞。
这些樟树虽多,但并未影响其行走,该有的小径还是宽阔地敞开在泥道间,并未因为树障而就此隐蔽起来。
每往前深入一步,谢只南的警惕便会多一分。
毕竟还未入夜,鬼物不敢肆意横行,但多留个心眼终归是好的,毕竟能遇上的鬼物大多都是积怨已久阴气极重的,万一现在就碰上一只攒了八百年怨气的鬼,她可承受不住。
此地靠北,向阴。最利鬼物生行。
多几分警惕是对的,走了没一会儿,前头便传出稀稀拉拉的交谈声。
谢只南寻了一处矮丛躲避,她不清楚对方是人是鬼又或是妖,不敢贸然行动。
她拨开一枝丛叶,望着前方熟悉的衣物,眉头微蹙。
瞧这装派,像是五堰派的弟子。
共三人,皆身着五堰派的服饰,着蓝袍,佩长剑,持妖盘,行事利索。
再过几日,她也要被送去了。
送她去五堰派修习还是王求谙提出的,不然消息闭塞的谢只南哪里知道外面还有一个门派是专门收录弟子进派修习术法的。
五堰派与洧王宫相隔甚远,但二者皆位于东濛岛,岛屿广阔,一个极北,一个极南。也是听闻三日后乃五堰派这几百年来头一回对外开放并创立弟子大会招募,给撞了巧,谢只南虽灵力微弱,但也是有点底子在身上,至于能练成什么样,那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不过。
他们来此作何?
捉鬼么?
只听其中一持妖盘的高瘦青年道:“妖盘指引便是在此附近,那妖物身受重伤,定然跑不远。”
另一持剑青年犹豫道:“可师兄,此处已深入歧域,我们一共三人,继续前进怕是不妥。”
剩下一持剑女子点头赞同道:“清阑师兄说得有道理,纪酉师兄,莫太较真了。”
歧域。
难怪阴气这般浓郁。
试曾听闻歧域阴寒,乃鬼物盛行之所。
论妖也是对此地有三分忌惮,遑论是人。那石妖竟敢公然挑衅三人入歧域,怕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谢只南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他们其中已有人劝阻,不过并未采纳,执意阻拦定遭冲突。
她可不想淌这浑水。
被称作纪酉的青年顿时发了一通怒火,佩身之剑随着他的情绪隐隐流泻着青色的萤光,释出的剑气波及至周边的树丛,迫使大片绿叶落而又起。
“弦然!清阑!何为较真!?我们已经下山七日了,整整七日,还未能抓住那石妖!你让我回去如何交代?我还有何脸面回去交代?现在回去,回去听别人的笑话么。”
看样子这纪酉乃是三人之首,修为实力也应当在二人之上,才只是这么几句责备便已威压着二人不敢抬首回话。
弦然怯怯抬眼,“纪酉师兄,莫生气了,我们再去寻便是。”
谢只南垂下眼不再去听三人对话,想着等他们走后自己再寻路前行。一来是不想与他们打照面,二来是她喜欢独处。
可事与愿违。
一阵劲风骤然从她身后穿过,扫过一片矮丛,绿叶互相歪曲拍打发出哗响,三人极为敏捷,异口同声朝着此方向喊“谁”!谢只南心下大惊,不及回身躲避便遭一重击,只来得及收回引路蝶,腥甜感自喉间涌出不断蔓延至唇舌处,她眉头紧皱,强压着身上那股痛劲,可还是没能忍住,呕出一滩鲜血于草间。
“姑娘你……?”
迟疑的声音自后上方传来,三人探查一番后,得知她并非妖物,顿时松了口气。谢只南闷了一声后慢慢起身,眉眼盈斥惊惧之色,弱声道:“我,我与同伴走散了,被妖物追赶来此避身,碰巧遇见了你们。”
当下情形,装作普通修者还是比较稳妥的方法。
谢只南捂着胸口,唇角溢出的鲜血加上她此刻惨白的脸色,给以人极大的信服力,三人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话,完全相信且认为她是一个与同伴走散的普通修者。
纪酉盯着她的脸怔神片刻,于是拔出长剑,环顾四周后郑重道:“在下乃五堰派无丘长老门下弟子纪酉,另外二人是我的同门,此地靠近歧域,姑娘你且在此稍候片刻,定要万分小心,方才定是那石妖背后偷袭,待我三人前去,定给你个交代!”
情急下,纪酉顺着痕迹追去,余下二人也是听从纪酉的指挥,直跟着人便往那石妖逃行之道追去。
谢只南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三人离去。
只是三人追妖不久,纪酉看着手中的妖盘光泽逐渐黯淡,不免生惑。
“奇怪。”
而停于原地的谢只南,长睫压着沉沉的黑眸,似在沉思,又似在压抑着什么。
灰红色的暗光逐渐汇聚在她的手心处,她神情淡然,细碎的石裂声嘈嘈低隐在山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间,如若细听,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悲哭声,声响不大,即刻消散于风吹草动之刻。
被那石妖所击之处仍在隐隐泛着痛意,谢只南冷下脸来。
“下手真重。”
望着地上岔开的两道泥路,谢只南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背着三人的反方向而去。
前路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樟树林,只是行至半路时,谢只南发觉不对,穿过樟叶缝隙的光源愈发密集,互相依偎的不同樟叶反而逐渐稀疏开来。她困惑地抬头望去,日头已渐渐从正上空转下,就在这一瞬,原本还是露着一点叶头的樟树林蓦地消失不见。
熟悉的矮丛流连在她脚边,谢只南注意到那棵入口处独立于丛间的古樟树又出现在她视野间,她沉默了好半晌,闷闷地往回方向走。
这应是罗门阵,吃定了每个进到歧域的人或妖,必须得走到布阵之人所要求去往之地,不然无论怎么走都是在入口处打转。
谢只南召出引路蝶,果不其然,得往三人所去的方向走。她暗骂这破灯肯定是故意把她带进来送死的,不然也不会从她一拿到开始就暗暗催迫她。无法,现下只能跟着它走,不然就得灰溜溜地被王求谙给逮回去。
才往回走,那片消失的樟树林便骤地向内出现靠拢,前路又恢复为荫蔽之地。
“姑娘!”
纪酉的声音忽地从草间窜出,连拽着谢只南整个人跌坐在地,她有些恼意,却又发现这呼声内夹着几分害怕,又低又颤的。她抬眸望去,发现那本去寻妖的三人颤颤巍巍地躲在这矮丛间,似是忌惮着什么不敢露面,只能躲身于此。
弦然扶着她蹲起,轻声道:“姑娘,方才险极,若不是纪酉师兄,你便要被这歧域恶妖抓去了。”
谢只南轻扫了一眼纪酉,见他神色端肃,一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她,瞥见她身侧环绕的萤蝶,不免生惑。
“姑娘无事吧?不是叫你莫要乱走吗?还有这是……”
她摇头,神情无辜,“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你们走后它就出现了,一直跟着我。”
引路蝶默默朝纪酉三人扑扇了几下翅膀,瞧着莫名凶狠,散出的萤光使得几人短暂地迷了眼。
纪酉抬起手中妖盘,见上光泽黯淡,暗自松了口气后收起妖盘,望着谢只南说:“有我在,姑娘无需害怕,恶妖已去,且我们三人已将那石妖就地斩杀,替你报了仇。不过歧域中物性情残暴,远比域外之物凶险,我们还是趁早离开此地较好。”
清阑和弦然的神色微变,二人低首不语。
谢只南心中一哂,淡笑开口:“嗯。”
纪酉露出一点笑意来,“姑娘既是普通散修,那接下来便紧跟着我们。对了,你说你与同伴走散,待我们寻得出路,定会将人找回来。”
谢只南:“那就劳烦了。”
不知怎的,纪酉对上她这双笑盈盈的黑眸,平白生出几分心虚来,他干笑一声,旋即别过头去。
可歧域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四人兜兜转转绕了许久,不是撞回了原路,就是妖盘泛着此刻他们并不想看见的引光。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晚上,还没能走出去。
谢只南跟着三人在这歧域内跟孙子一样躲躲藏藏地走着,早就失了耐性。就在纪酉拿起那又冉冉亮起的妖盘时,身侧的引路蝶悄然活跃了几分,她不再听他指挥绕路,而是径直朝着那方向所去。
纪酉的妖盘乍得掉落在地,他一只手拉住在他面前离开的谢只南,“姑娘!危险!”
“你……”谢只南原想着措辞,可又觉着没必要,直言道:“按你那般走,怕是绕到死都走不出的。你们若是害怕,大可等我走出去后叫人来救你们。”
纪酉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一个灵力低微的普通修士独自一人能走出歧域?
他们三个人出去都够呛,她一个人怎么敢这般大放厥词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心带你,你修为比不得我们三人,一人出去就是送死!”
一旁的清阑和弦然同样对她这番话感到怀疑。
谢只南虽有不耐,但还是谨记着王求谙的待人和善一道,朝他微声道:“放手。”
明明修为实力都在谢只南之上,对上那张笑意极淡的脸,纪酉的气势便莫名低下几分,抓着谢只南的那只手仿佛被一只狠戾的毒蝎蛰咬到般猛地往回缩,纪酉惊诧地看着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
纪酉脸上一热,这些年来都是被人尊着捧着的,哪里吃过这样的霉头,本想弃了人,可忖度一番又觉少一人不如多一人,只能咬牙跟上。
于是纪酉忙弯下腰去捡起妖盘,“愣着作甚!五堰派弟子岂能让眼看他人受险!”
清阑和弦然即刻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是!师兄,我们快跟上,她一个人对付不了歧域中的东西的。”
暮色沉降,域内的光线逐渐微弱直至黑沉,夜空被那密集的樟叶完全遮盖,余在叶面上的微光透不入半分,抬头往上看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黑片叶交叠着,随着风响做出各式的鬼手影子垂于路空。
唯一的光源便是来自于纪酉手上的那柄妖盘。
伴随着的还有那愈发清晰的狞笑声,无需猜想都知道是那些妖邪恶鬼之物混迹在此处樟树林中,它们躲在暗处,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四人所动。偶尔扫过的一阵淡风都能卷起大片落叶,迷乱着四人的视线。
弦然瑟瑟地缩在清阑身后,“师兄,我……有些怕。”
纪酉怒斥一声:“怕什么?既为五堰派弟子,畏缩胆怯,实乃庸碌!”
弦然噤了声,清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悄声安慰着她。
说着,纪酉微举起手中妖盘,试图看清谢只南身上的神情,可却是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竟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见一丝惧意。
纪酉敛了敛色,压下心中怒意:“你不怕么?”
谢只南抬眸看向纪酉,指着方才注视许久的樟树,乌沉的黑眸中满是鄙夷。
“怕。你不怕?”
纪酉虽怕,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当然不怕。”
谢只南更是嫌弃:“还没发现前面那棵树有些不对劲么?你们再不拔剑,怕是要送命给它们了。”
话音刚落,那高悬头顶的叠叶不断向四处扩张着,蔓延至枝干、根茎,慢慢、慢慢划开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像是成了一个无底洞,向外的撕裂声响糅杂在那开始生出裂隙的无底洞中。接着,听得连续“哧哧”声,一张满是裂痕的树皮脸从那极大的深口中猛不丁跳出来。
那树皮脸上的双瞳无半分焦距,满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面前四人,“咔咔”扭转着没于黑暗中的脖子。
“唦——”一声。
那唯一光源竟是又掉进矮丛内。
谢只南默默向后退去,纪酉当即拔出佩剑,剑尖直抵着那令人深感恐惧的无底洞中。
“何方妖物!”
清阑和弦然紧跟其后,抽出腰间佩剑,一同站到纪酉身侧。
实在是看不下去,五堰派弟子都这么蠢的吗?
“那是鬼哦。”谢只南好心提醒。
三人俱惊,还没思考她说出的话,注意又被那动静给吸引过去。
嘈杂声不断,接着那张脸后,竟是又从旁倏地冒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树皮脸来,“哧”“哧”“哧”再是三、四、五……数不尽的树脸,几乎快要填满那无底洞。
“哧哧哧。”
“哧哧哧。”
干巴巴的树皮脸挤碰在一处,每磕一下便会发出皮裂声,掉下片片碎屑。唯一不变的便是那双目无焦距的瞳孔、一成不变的凝视方向,盯得所有人心里像是被无数蚂蚁攀爬过般激起一阵战栗。
“清阑!弦然!起阵!”
纪酉首当其冲执剑捏诀,刺目的金色光印霎时出现在他面前,照亮那一方寸天地,树皮妖鬼嘶吼一声,争先恐后地从那黑渊中爬出。
才只撑了不到半刻,那群树皮妖鬼便已然冲破三人所结金印,眼看就要攀咬至他们身上,一道微弱的红光闪现,击退了那群来势汹涌的树皮妖鬼。
纪酉黑白分明的眼珠胡乱转了转,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犹沉浸在方才的惊恐之中。
旋即他仓忙起身,往回跑去时,推了一把犹在苦苦支撑的谢只南。
古籍有传,歧域境内,若有生杀,即可破阵。
被这么一推,谢只南离那黑渊更近了几分。
对着无数恶心得几近作呕的树皮脸,她的神情开始难看起来。
清阑和弦然匆忙起身,看见纪酉已弃剑而逃后,也是犹豫地看着谢只南,可又想起方才那惊险至极的场景,如若此刻不逃,那死的还会是自己。
这女子是半路出现的,况且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去处,也无人知晓他们四人今日在此见过,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于是两人也跟着弃剑跑离了此处。
“姑娘对不住了!”
若是几十只鬼,谢只南也勉强能应对,可现在是几百个,还是阴寒气极重的树鬼,照自己那点灵力,怕是要成为这些树鬼的晚饭了。
她现在倒挺期盼王求谙出现的。
树鬼冲撞出的寒气化为一道道利刃冲向谢只南,已有鲜血自手臂由内向外汩汩流出,不断滴落在地,腰间的赢魂灯似乎有所感应,爆发出一阵迅猛的红光来,击退了面前聚集而来的鬼物。
“哧哧哧。”
奇邪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赢魂灯内爆发而出的魂光催压着她的神智,谢只南咬牙准备抽出一只手来。
电光火石间,黑寂的夜空蓦地骤亮,红光闪曳,活似鬼蜮。
眼前猝然炸开一道刺目红光,逼得谢只南直闭上眼,就在此时,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抓住她准备动作的手,谢只南猛然抬眼,发现身侧竟站着一男子。此人一身黑红窄衣,乌发披垂,清隽的眉眼满是冷寂之色。
“生杀破阵么?”
刹那间,血雾四散,方还猖獗至极的树皮鬼被暗火撕裂成余烬,爆发出的凄厉嚎叫声回荡在山涧之中。
红光暗下,视野逐渐模糊,只能依稀发现那片原有的樟树林不复存在,空出了极大的路径,不过没多时便又复生而出新的树林出来,似是以作补替。
失了力,谢只南吐出一口鲜血来,她甩开他的手,捂着心口,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鬼。
夜色昏寂,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依稀看出他此刻神情的冷淡。
弹指一瞬,明艳的火红色亮光顿时充斥在整片樟树林内,通天的火色围裹住二人,她眉头微蹙,困惑抬眼,看着那复生的樟树此刻已被冲袭而来的火舌卷没。
明亮的光源让她看清了男鬼的容貌。
他五官深邃,肤色极白,额间淡色金印若有若无,薄薄的唇像是抹了口脂般艳丽,离唇下几分处缀着颗淡痣,在火光的点缀下显得尤为秾丽,周身泛着淡淡的阴郁气,却比这域中妖鬼好得多,起码能叫人看得过去。
奇怪的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陡然间,一阵劲猛有力的山风如鹰鹫顺山滑坡般疾力冲来,卷起道道火浪,整座歧域内,除却二人站定之所,满是扭曲不断的热浪红汤。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鬼这才转眸望向她,只这一眼,谢只南明显感觉到他变了神色。
瞧着并不好惹。
他的修为,谢只南根本探查不出。
可以说,此鬼的修为比这歧域内所有鬼加起来,还要厉害些。
“我是晏听霁。”
谢只南向后退了几步。
虽然,这鬼看起来有些傻愣愣的。
也好像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谢只南飞速眨了眨眼,然后屏着一口气,双眼微抬,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一般机械道:
“好吧,那你杀了我吧。”
晏听霁:?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里透着几分哑意,比方才那句还要嘶哑几分,琥珀色的眸底浮现出的复杂情绪让谢只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杀你?”
“哦。”
这鬼是个傻的。
谢只南趁他没反应过来,转头就走。
可鬼却跟了上来,谢只南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先前放燃的山火逐渐熄下,光色渐暗,若有若无的微风自润泽大地般姗姗而来,吹拂而起的余烬飘荡在半空中,谢只南垂手间隙,微红暗气悄然汇聚在她手心处。
引路蝶早已破散,昏暗的环境下让她多了几分警惕。
“别跟着我!”
晏听霁兀地止住步子。
见人没再跟来,凝聚一半的魂气骤然消散。
还真没跟。
歧域内已然化为一片灰烬,因为晏听霁的缘故,此地丧去了聚阴养魂的风水,罗门阵破,可以说,现在的歧域是为一块能肆意抛尸的荒坟都不为过。
出了歧域,在快要行至柳宅前,脑海中倏地传来一道密音。
谢只南眉头微蹙。
是王求谙传来的密音。
——阿邈,哥哥要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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