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北行本来是试探她一下的,没想到纪凛竟然回答得如此坦然。
这种坦然让邢北行心里警铃大作。
他本能的伸手抚上了腰间的枪,但是面上还是故作平常的问纪凛道:“你是纪南亭的姐姐?”
他问这话的时候掌心没来由地出了一层薄汗,不知为什么,他很害怕纪凛说“是”。
也许是担心自己被灭口,也许是……不想和她兵刃相见吧。
邢北行觉得自己后面那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明明不久前他们才刀剑相对同归于尽过。
头顶上厚重的云层缓缓地移动着,风一吹枯叶落了满地。
纪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和动作,对方防备地举止让她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她默不作声地垂眸了片刻,再抬眼的时候已然释然。
“开个玩笑而已。”纪凛轻笑道,但是眼里并没有什么笑意:“我只是南亭捡回来的孤魂野鬼,无名无姓的。可能仗着比他年长两岁,又有那么多年同生共死的交情,所以自诩一声‘姐姐’。”
“多年同生共死?”邢北行有些疑惑。
史书上的记载总是让人觉得南亭和其夫人是一种被控制或者被魅惑的关系,不管是哪一种南亭夫人都是反面角色,总之都和“同生共死”没什么关系吧?
如果非说有难道是……
邢北行忽然想到了一点,可是纪凛却没有再理会他了,只是背着刀往另一边走去了。
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邢北行忽然唤道:“南亭夫人。”
纪凛脚步一顿,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她便继续往前走去了。
完全没有理会这个称呼。
邢北行回头看着她笔挺坚毅的背影,心里忽然念及那段不曾被人在意的野史。
【南亭是唯一一个从迷失域回来的人,并且他还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可是……
南亭只消失了半个多月,怎么会和她有“多年”的同生共死呢?
难道他们之前就认识吗?
.
当晚连夫人请大家吃晚饭的时候屋内一片死寂。
下人们战战兢兢,“想跑”两个字都快写脸上了,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杀的;主人们面上还是淡定,可是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邢北行这些后生等人脸色也不是很好。
对于连夫人他们而言,是那个诡异的邪祟连杀了两个除妖师,还有一个除妖师被吓疯了,已经找不到人治它了。
对于邢北行他们而言,西派是战力的代表,M8基本接近他们后生战力天花板,他们中最强的三人两死一疯,谁也高兴不起来。
虽然许愿说他们如果死了应该会去往下一层梦境,可是不可遏制的恐惧却悄然蔓延到众人的心头。
邢北行无心吃饭,下意识地往纪凛那边看去。
他本以为按照那人淡定的性子,应该是宠辱不惊的该吃吃该喝喝,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纪凛也和他们一样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直坐在角落沉默地喝着酒,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悲伤的事情。
在厅堂的灯火映衬下她的眼底泛起了淡淡的水光。
她怎么了?
邢北行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做点什么,一个丫鬟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小姐,那个农户又来了!”
农户?
听见这个词的瞬间,许愿、南宫亭和邢北行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想起了南宫亭白天讲的那个故事的结局。
农户才是罪魁祸首。
“又来!烦不烦,跟他说了本小姐不嫁他!他自己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本小姐是他敢肖想的吗!”
王慕兰听闻这个消息后烦躁地甩了筷子,竹筷与碗和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在安静的厅堂炸开了花。
很明显她被骚扰了很多次了。
连夫人听完也是不爽,当场一拍桌:“让他滚!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下次他再来就不用通报了,直接赶走!”
丫鬟应了一声,正要招呼护院,邢北行先一步起来道:“夫人,我们去处理吧。”
他说完就往外走,随后许愿和南宫亭对连夫人赔了一个笑脸,也跟着走了。
纪凛动也不动地坐在位置上,余光瞥了他们一眼,接着喝酒了。
“我去,都是雾?”
刚来到大院门口的三人看着眼前的迷雾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
别说出院门了,他们连门都找不到!
他们还以为有NPC来的话应该会有出口出现,结果发现是他们想多了。
这个雾他们之前走过,进去后就会原封不动地走出来,根本无解。
“所以这个农户跟他们是有关系的,因为王慕兰不肯嫁给他所以蓄意报复?”邢北行看着许愿问道。
许愿还没答话,南宫亭抢先道:“这个农户也太过分了吧!明明是自己造的孽为什么要给王羡安他们家灾祸啊,神经病吧!”
南宫亭还在骂骂咧咧,许愿闻言忍不住皱眉:“我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三人最终是无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许愿偷偷叫住了邢北行,问道:“那位白姑娘……不是你女朋友吧?”
邢北行眼皮一跳。
许愿看见他这个表情就了然。
“果然,”许愿摇头笑道,“那位白姑娘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不信她对自己男朋友还那么冷漠。”
许愿说到这顿了一下,眼镜片反射着烛火的暗光:“她到底是什么人?”
寒夜寂寥无声,远近响起窸窸窣窣的风吹树叶的声响。
邢北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他其实很想告诉许愿她就是南亭夫人,可是那之后会怎么样呢?
他们的任务就是来杀南亭夫人的,虚境的上层说只要杀了南亭夫人梦塚就会散,失踪的平民就能得救,回归现实。
可是要怎么杀她?梦境里死亡只会跌入下一层梦境。
他们根本出不去。
而且……
在心里不为人知的角落,邢北行不想让她死。
“她应该是纪南亭曾经的丫鬟或者弟子吧,”邢北行面不改色的胡诌道,“她是梦塚里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她救过我,应该是好人。”
他半真半假地说着,许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许愿信没信,但是后者没有再追问了,只是嘱咐道:“我觉得她肯定知道这里之后会发生什么,不然她的表现也太淡定了。”
邢北行闻言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有预感,今晚肯定还要出事,所以我们别睡。”许愿认真的道:“那个历史上没有出现的小女鬼应该是突破口,真的。”
其实邢北行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们怎么才能不睡呢?”邢北行问道,“这个梦境好像一到晚上就会让人沉睡一样,昨晚西派他们肯定闹出的动静不小,但是我第一次睡得这么沉。”
他说完这句话后二人尴尬的对视了半晌。
然后。
“你说的有道理。”许愿试探的问道:“要不咱们问一下那位白姑娘?”
.
十五分钟后。
“我拒绝。”
邢北行盯着纪凛手上拎着的那一串蒜看着有些怀疑人生。
而纪凛本人只是微微歪了一下头,仿佛在看傻子。
“这是唯一的方法。”纪凛再次道。
邢北行想撞墙。
在得知避免因梦境影响而陷入沉睡的唯一方法是吃大蒜后,许愿便面色僵硬的拎着一串蒜回去找南宫亭了。
而邢北行同志还在无声反抗。
他本以为纪凛会哄他两句之类,结果后者冷漠一甩手:“爱吃不吃。”
邢北行:“……”
纪凛说完便随性坐在了台阶上,清冷的月色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像是一层浅薄的水雾笼罩在她的眼睛上。
她的眼型很好看,相比于美人的秀美更多了几分凌厉,可这凌厉中又带着些许与世无争的疏离感。
纪凛没什么焦距的看向远方,脸部的肌肉纹理随着咀嚼浮动,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作。
邢北行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正在吃蒜。
邢北行:“……”
所以为什么这人吃蒜也能吃得这么唯美?
“你真吃啊?”邢北行看着面前的“清冷美人吃蒜图”,越看越觉得惊奇,说着便自然的坐在了纪凛身边的台阶的上。
纪凛见他来了,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仿佛在说:
傻逼。
“这是常识。”纪凛说着,又默默的掰了一瓣蒜。
邢北行:“……其实也没有那么常识。”
在后世的记载中并没有怎么防止在梦中昏睡的办法,可能是因为只有在多重梦境里才会被梦境限制。
只有南派会制造多重梦境,但是正统南派全部死于那场大火。
后世根本没有多重梦境,更遑论这些所谓的“常识”。
邢北行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可是在话音刚落的时候,纪凛明显的怔了一瞬,但也没说什么。
她喉头微微滚动,垂下的睫毛轻轻地颤一下,然后接着剥蒜了。
是南派吗?邢北行不解地想,她也是念及南派被灭门的事情了吗?
其实相处到了现在,虽然纪凛话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淡,但是邢北行潜意识觉得她不是历史上说的那样不堪。
他其实也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思索了片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的从纪凛那边拿了一个蒜过来一起剥起来。
夜晚静谧无声,厚重的云层随风慢慢远去,庭院里只有窸窸窣窣蒜皮落下的声音。
邢北行看着掌心白白嫩嫩的蒜瓣,面色十分沉重。
说实话,他从来都没有吃过蒜,就算是煮熟的蒜他都不太能吃得惯,更何况这种生蒜。
就在他做着心里挣扎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纪凛已经很久没动作了。
在他偏头的一瞬,纪凛也扭头收回了视线。
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你……在看我的戒指?”邢北行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觉得自己剥个蒜能引起这位祖宗的什么注意,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套在自己手上的戒指了。
纪凛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
她闻言缓缓抬起眸,光明正大的把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邢北行的戒指上,而后看向了邢北行。
纪凛问:“你会用这个戒指吗?”
“用?”邢北行没太懂她的意思,“是指带着它入梦吗?我可以啊,虚境里面只有我能用它……你笑什么?”
纪凛在听见他说“入梦”的时候就有些忍俊不禁,听到“只有我”的时候甚至笑出了声。
这还是邢北行第一次看见她发自内心的笑。
纪凛不是没有笑过,只是之前的笑容里总带着数不尽的悲悯。
她就像个跨越了百年的洪流旧事遗落在世间的幸存者,没有太多生的喜悦,只有“天地间唯剩她一人”的哀伤与落寞。
她这么一笑,眼角眉梢都弯出了好看的弧度,细碎的星辰落在她的睫毛上,让人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邢北行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快了几分。
“它是个很厉害的法器。”纪凛笑够了,渐渐收敛回平时的模样,正色道,“不过你们不用挺好的,这个东西来历不明,据说是国师思无念留下来的东西,虽然很厉害,但是使用者……你干什么?”
纪凛后半句很重要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邢北行将自己的戒指取了下来,递给了她。
“还你。”邢北行道。
纪凛看着他坦然的模样,眨了眨眼睛。
她眉头微皱,警惕的向后微微倾身:“给我干嘛?”
“这是你的对吧?”邢北行故作自然的问道,“纪南亭死了,我把他的东西还给他的遗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邢北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把“他的遗孀”这四个字说得很重,目光仔细的观察着纪凛的表情,可是后者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无动于衷。
邢北行皱了皱眉。
其实不管纪南亭和其夫人是什么关系,或相爱或相恨,在提到对方名字的时候另一方不可能这么无动于衷,脸部的微表情多多少少会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是人类控制不了的。
可是面前这个女人,不仅没有任何情绪波澜,邢北行甚至还能在她的眼里看见几分……嘲讽?
自己猜错了?她难道不是南亭夫人?
纪凛面对他的试探并没有接他的话头,只是道:“这个东西于我不祥,你收好。”
“不祥?”
邢北行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后世都说这个戒指是个神器,有神灵庇佑的。
虽然这些话可能是扯淡,但是怎么也和“不详”扯不上关系吧?
纪凛到是淡定,一边剥蒜一边道:“可能我的魂魄在上面吧。”
邢北行:“!??”
就在邢北行被惊悚到嘴巴微张的时候,纪凛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手上才剥好的几瓣白白嫩嫩的蒜塞进了邢北行的嘴里!
邢北行:???
“你真好骗,”纪凛轻笑着说着,潇洒地拍了拍自己的手,“吃个蒜那么磨叽,够矫情的。”
邢北行:“……”
可是这蒜真的好辣啊!
纪凛无视了邢北行涨红的脸,起身走了。
.
是夜,王慕兰院。
“烦死了!”王慕兰将头上金钗一甩,梳妆台前胭脂水粉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吓得丫鬟们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地收拾起一地狼藉。
“小姐息怒,”一个胆大的侍女颔首上前道,“虽然起来的除妖师们弱了些,但是聊胜于无,况且那个邪祟胆小,不敢伤害主人家,小姐不用担心您的安慰的。”
丫鬟见王慕兰听完这些话后脸色缓和了些许,趁热打铁道:“那个徐农户咱们不理他就行,反正他迟早会放弃的。”
“其实那个徐农户长得还算俊朗,待我也不错,就是地位太低了。”王慕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娇嗔道,“我要嫁的是达官贵人,不然我这脸不是白长了吗?”
王慕兰看着自己镜中的容貌愈发高兴,语气也轻快了起来。
小丫鬟立刻道:“就是就是,我家小姐这般花容月貌自然要世间最优秀的男子来配,我看小姐做东宫太子妃也是绰绰有余的!”
“别乱说。”王慕兰嗔怪道。
小丫鬟笑着闭了嘴。
一番玩闹之后,王慕兰打算就寝了,小丫鬟端着一个精美的木盒上来了。
“小姐,最近院内怪事多,咱们要不是试试徐农户新送的安神香啊?”
王慕兰随意地瞥了一眼:“之前的用完了?”
“连夫人给除妖师们分了一些,基本见底了。”
“分给除妖师安神香?”王慕兰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娘是不是疯了,给他们安神香干什么?”
邪祟晚上出来,除妖师们晚上正是忙碌的时候,也不知道连夫人怎么想的,生怕除妖师睡不着一样,给人家点安神香。
“算了,”王慕兰道,“用一下新的吧。”
丫鬟将香炉点上,袅袅云雾渐渐蔓延至室内各个角落,屋子里的人都染上了倦意。
王慕兰坐在床榻上,正要睡去,忽然只觉得身侧起来一阵阴风。
几乎是同时,王慕兰只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僵硬的扭头,只见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正趴在她的床沿,仰面看着她,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
“娘亲,你高兴吗?”
女孩甜甜的笑着,黑瞳里反射着眼前人惊惧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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