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少年指端一松，其箭势如破竹。
然他持弓射出的箭矢明是精准地射向囡素，途中却莫名横转方向，如长虹贯日直指花妤而去。
夜色当中，她可视此箭周身镀有金纹，箭羽尾长，纂刻“索”字。
花妤认得它，此箭名为“索妖”，指妖而行，若中妖身，妖物半数法力于七日内消散。
许是如今修为倒退，连是昔日将她视若无睹的索妖箭都能闻出味来，是以本向囡素而去的箭矢，见囡素虚弱，眼下便朝她而来。
心中不由暗道一声：“晦气。”
眼见长箭逼近，她径直伸手，欲攥拦。
然有谓叹从一侧传出。
“好生可惜。”
花妤微顿，蹙眉间只见少年飞跃而下，在箭矢离她约有半寸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行将箭拦住，正握于手中。
他长眉稍挑，可见不满，口中正轻嗤：“无用之箭。”
分成两半的索妖箭于他手中“嗡嗡”一声，便叫他从中折断，至此偃旗息鼓。
少年侧目，窥斜眉入鬓，衣袂翻飞间显矜贵冷隽。
敛了一众气势，他朝花妤作揖，声如玉泉：“在下林越善，闲时做了此箭，不曾想竟是劣品。”
仪态俱佳，从容不迫。
“惊吓了姑娘与小童，是万般对不住。”林越善低垂下眼，那纤长的睫毛如羽翼轻颤，正敛了眼中一众思绪，余眉眼清冽难掩。
花妤见其人，蓦地心生八字——“金质玉相，世人难匹。”
此人理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少年。
由此，便是想起客栈中人所言：‘曾有数少年真人追随妖物而去，至今未曾归来。’
眼前之人，想必应是其中一位。
她将‘林越善’此名于心中默念了几遍，想念起个些许什么来。
然修仙世家诸多，却毫无对于林越善此人的些许记忆，于是便此作罢。
左右伏妖之途遇修仙道友为常事，不知根底、不知善恶，能少生羁绊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这般，才能免生祸端。
“道友天赋绝佳。”
花妤轻声细语，语出似贬人。
然确为心话，毕竟谁家少年郎闲时所做索妖箭能至直逼她这只藏匿多年的妖，天赋确实为佳。
林越善望花妤眼眸如似秋水，所言之语虽有贬低之含，然却无贬低之意般，而此刻语毕作揖回礼之后，便牵着身侧小童缓慢向前行走，从他身侧而过之时，隐是闻到清风之味，十分清淡，却莫名沁人心脾。
并非妖的味道。
林越善想，明是一个修士，为何索妖箭会失了方向？
他微微蹙眉，便是心生探索之意。
所炼利器几无这般时候，此人身上必有不同寻常。
他五指拢紧，却是再度握住长弓。
“道友。”
他唤住了花妤。
花妤脚步微顿，耳侧有风声呼啸。
竟是又将索妖箭再射一发！
……
昏时，明月渐高悬，群星愈璀璨。
破落的小屋亮起烛火，那损了半边、关得并不严实的木门被风吹荡来回“嘎吱”响间，有一声又一声的急促脚步声响起，那人似乎很是匆忙，纵然是到了木门跟前，手抬起间便是不断拍打木门。
木门本是摇摇欲坠，被此拍打，倒是“咔”的一声就此倒下了。
花妤被声音惊醒，她睁开眼眸，只见眼前满目红绸，如火灼灼，而自己半卧于床榻之上，似小憩的模样。
顺着声音看向门边，却见木门倒得平整的“尸体”，那不慎将木门敲坏的人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地上的门，又看了看花妤，再度的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来。
语出便是嗔怪：“新娘子都到了跟前，你怎的贪睡？”
又忙不迭的催促道：“还不快些出来迎接!”
那是个年过半百的阿婆，唇边有痣。
她年老仍有悦己之心，鬓边簪了朵大红花，脸上打了好些厚粉，虽扬笑间，白粉“扑哧”的往地上落，又衬得一口牙极黄。
明眼可知。
——这是媒婆。
那她眼下，应是要成婚？
花妤借着那四方桌上摆放的小镜，可窥映出她自己本身的面容。
然红袍束身，一袭青丝用红带束起，确为成婚 。
恰阿婆此刻再度催促：“王猛，你在思索些什么？新娘子可还等着呢！”
王猛？
花妤不露辞色，下榻上前迎去，口中说道：“皆怪我沉于喜色当中，以为今还是梦中。”
阿婆说笑道：“那可不是，人家囡素姑娘虽说得是孤女，然生得貌美，连是嫁个县太爷都不足为过，如今是算得你这一莽夫得了幸事，确该如似大梦。”
囡素？
花妤约莫知晓现今应是何等情况了。
那林越善再度射下一箭之时，恰大鲵再度突袭，将阵法向前覆来，她牵着陈满生，料想借机入阵法伏妖也未免不可，是以施法拦下索妖箭之际，也顺道带了林越善一齐入阵法来。
若现下她入此阵法成了王猛，那此阵法应为俱往阵，入阵者将历他人往事，待往事俱过，入阵者便是自动出阵，而此间种种，便将当成黄粱一梦。
只是不知是否大鲵元气大伤，因而此阵法有损，是以叫人入这阵来却仍存意识，知自己何人，且行为不受束缚。
王猛家中贫穷，囡素为孤女，是以婚事一切从简，只一顶小轿便到了跟前。
花妤随阿婆出了屋子里头之时，花轿已过炭火盆，正卸了桥梁候着她。
见人来，傧相便将新人请出轿。
花妤可见新人着了嫁衣，披着盖头正朝她慢慢走来。
只身形略微不对。
那不似囡素一般亭亭而立，也不似一个姑娘家的身形。
倒似一个男子，其身高约九尺，往那虚虚一站，微风轻吹盖头，所漏半截脸，便若琼林玉树。
略微熟悉。
花妤默了半晌。
方决定先循规蹈矩的按现下轨迹行事，再行勘察异状。
她如似察觉不出新人是男子般，一齐入了里堂去，在傧相赞礼中，王猛的阿爹叫阿婆请来，他身姿矮小，跛着脚前行入了上座。
花妤同疑似林越善的少年僵硬且慢吞吞的拜了天地，正欲再拜上座王猛之父之时，她抬眸一见王猛阿爹的模样，欲弯下的腰怎么着也弯不下去。
只因其同陈满生，生得一模一样。
其面容稚嫩，眸光闪动，而那脸上正挂满紧张之色。
她听见上座的王猛阿爹，此刻正嗫嚅的说道：“师……师叔。”
不正是陈满生么？
不曾想，她修行多年，如今不仅要装男人娶亲，还要给小辈行拜礼。
——简直荒唐。
傧相见人不拜，又是高声说道：“跪——”
花妤笑看陈满生，动作随着身侧的人欲一齐跪下。
陈满生连声咳嗽，面如菜色，心惊胆战的说道：“我头晕胸闷，身子着实不适难捱，欲去往房中休憩。”
“尔再拜天地，无异于拜我。”
说着，就要下座先行躲起，不敢受花妤那折命的跪拜。
天杀的，这是何阵法，竟让他师叔成了他的儿，这不是要他命的吗？
简直汗流浃背。
陈满生动作迅速，正起了身，却招了阿婆的阻拦。
她劝说道：“这等好事，理先忍忍，免叫人说是不认得她这儿媳。”
陈满生哪能忍？
一抬眼见花妤笑似狐狸，当场就要装晕。
人正假装踉跄几步，还没晕着，倒见阿婆似看出了他的意图，慢慢变了脸色，如似罗刹般怒目圆睁起来，似对他举动颇为气恼。
她口呼：“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风大吹进堂里，使新人盖头半掀。
花妤手快，似要护住般去提住，却成了半挑。
她不管阿婆突而的恼怒，凑近了去瞧那盖头下的人儿，见其庐山真面目确为林越善，当即弯眸如月。
“道友可还要拜堂？”
二人挨得极近，连是鼻息皆可感知。
林越善垂眸望她，薄红由颈间迅速攀爬至耳尖，然他神色淡淡，轻嗤一声后便退了一步。
两人距离拉开间，见盖头落地，他手腕翻飞，挡住恼怒袭来的阿婆。
长剑在打斗间被唤出，剑影随林越善的动作闪得令人眼花缭乱。
那化成阿婆的妖物不擅近战，来回躲避间难免受了伤。
大怒之下，硬挨着剑伤退去屋外，就原地化了形。
“是大鲵。”陈满生惊道。
它显了原型，是为一条扁平头、眼小口大，四肢粗短的爬行鱼。
陈满生是眼见它口中呼出气，不刻凝成车轮子大的水球，直向里屋。
陈满生觉得此情景下应显他的本事，然理智告知于他腿脚该迈迈躲起来，可似被惊住，他怎么着也动弹不得。
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想，好生失败。
正胡乱思索着，花妤一把抓住陈满生的衣领越出屋中，约至数十米远之际，便作壁上观的看在里屋不动的林越善打算如何应对。
此大鲵修行成精，虽说心性不稳，然还是有数百年修为。
便见林越善长剑不收，就前一掷，如流光同水球相击，两相破碎间，长弓自显。
他箭不搭弦，却拉弓虚发。
薄唇微启，只言：“锁。”
刹那，原地起风尘，草木俱动，碎石飞舞。
无形之箭以摧枯拉朽之势，破重重屏障阻碍，挡大鲵惊慌失措下数击，将其定在原地。
“锁”字显于大鲵上方，将它困得动弹不得。
花妤看那“锁”字，眸色微沉。
低头朝陈满生道：“看来此妖，让你捡漏收伏不得了。”
陈满生略微迷茫，望着困在原地的大鲵被金色大字“锁”字压紧，便也就明了花妤为何有此一言。
那是金言锁。
此锁一出，只要镇得住妖物，无异于收伏于伏妖袋中。
陈满生不由窥向从里屋中慢慢走出来的林越善。
此人看着也便十六七的模样，出手便是如此厉害，叫他好生羡慕。
不由嘀咕：“金言锁少见，他从而习来，竟这般厉害。”
林越善收了大鲵，似听见陈满生的嘀咕，他于花妤面前站定之时，便是说道：“家中传授，不足挂齿。”
言语淡淡，不见敌意。
金言锁为伏妖世家林家绝技。
然人丁稀薄，已然没落。
花妤不曾想，林家今朝还出来个这般好的苗子。
望此一役，眼前少年境界应已炼气化神。
“道友可还要再射索妖箭？”眼窥林越善长弓未收，花妤询问道。
眼前之人着青金衣裳，以竹叶为饰，其面如玉琢，双眉有青黛，般般入画。
林越善盯了她好半晌，只见其温和随性，似隐匿世外的仙士，暗道，不似妖。
偏生索妖箭执着向她而行。
“妖？”他垂眸微喃。
陈满生一听，知其意指花妤，便就不乐意了，当即跳出来道：“你才是妖！”
他早就是想说：“你那箭很是不长眼，不见得可做伏妖利器，你偏生入阵前还又射了一次，若伤了我等良善可如何是好？”
他双手叉腰，气鼓鼓。
花妤见了陈满生这河豚的模样，忍俊不禁的扯了扯其脸蛋子，口中又是漫不经心的附和道：“道友应归家思索制这索妖箭时，哪地儿出了差错。”
“我与满生为天乌山揽青宗人，于宗主左右侍奉多年，若早是妖，宗主已将我伏去。”
陈满生挺了挺胸脯，证明并非作假，“不信可上揽青宗而来。”
林越善见两人神情不作假，那稚子却也为小修士，便似是听进去了般，说道：“如此，我自归家，便会查探一番。”
“不过眼前，应是思索如何走出此阵法。”他道：“若我不曾猜错，此阵为俱往阵。”
花妤赞赏：“不错。”
“大鲵已被伏，阵法还未散去，可见今朝若是要出阵，还需行走完这囡素的一番往事。”
陈满生闻言，默然举手发问：“如此之言，是还需拜堂？”
莫非还要花妤师叔再拜他不成？
如真是要拜，这伏妖后回往了宗门，若是他爹知晓了，他这双下肢怕也是难保。
要被打断了去。
这可不兴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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