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院子里灰蒙蒙的一片,微风吹过桂花树后滞留在院中,将腻人的花香久久的留在了这座荒凉寂静的小院。
陈旧的木门前,站了个穿着藕色夹袄的大丫鬟,身后是四个穿浅绿色袄子的小丫鬟,都是刚进府的丫头,最大的年纪不过十四。
大丫鬟试探着敲响了房门,许久没有回复,她也不敢贸然出声,只得在门口握着手等着。
洛知粟正在收拾自己,将睡了一夜杂乱的长发梳理好了,却对着繁杂的喜服犯了难。折腾半天勉强穿好,匆忙的开了门对着门口的人歉然一笑。
“奴婢翠儿见过王妃,卯时三刻了,奴婢们来给王爷王妃送水。”为首的大丫鬟脆生生的开口。
她长了一张喜人的圆脸,圆溜溜的双眼,笑起来两眼弯弯,嘴角勾起,仿佛带了蜜。
翠儿话音刚落,身后那四个小丫鬟齐齐整整的就进了屋。
前边儿的两个丫鬟各端着一盆水,盛水的是约十寸的小铜盆,铜盆边儿上搭着白净的帕子;后边儿俩各抬着一个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着两个阔口陶瓷碗,碗里盛放着清水,还有一个四寸的白瓷唐氏碟,里面装着盐;另一个的托盘上放着两柄刷牙的用具,细竹的杆,顶端是马尾毛。
翠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轻声说,“奴婢是大夫人院里的丫鬟。大夫人让奴婢给王妃带话,说往后王爷就劳王妃照顾了,务必亲力亲为。王爷喜静,丫鬟们只偶尔进屋打扫,其余时候都在院子里,王妃有事只管招呼一声。”
翠儿说完就打算带着小丫鬟走,走前还是跟洛知粟说了一句,“王妃的衣裳都在屋里红箱子里,从洛府带来的,府里新置的,都在那里边儿。”
洛知粟知道她的好意,朝她一笑,说,“多谢。”
翠儿她们走后洛知粟就犯难了,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跟屋里的人交流。昨夜里他饿得厉害就悄悄起来找东西吃,看见燕琢安睡得不安稳,他也不敢睡,就守着,等人醒来的时候只敢问一声要不要水,可这位王爷严重崩人设,他只会让人滚。
叹了口气,洛知粟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拧了帕子去给屋里的大爷洗脸。
燕琢安醒着的,他看着床上的帐子出神。
这样红的帐子,像极了他的军旗,也是这样的红。他带着手下无数将士,守着这一方无忧的天地,守着那一面威风凛凛的旗。
他本不想回忆,可那些个记忆就像冲破堤坝的洪水,往四面八方涌来,一股脑的塞进他的脑子里。
“王爷,洗漱了。”
洛知粟撩开月亮门上的帘子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白净的帕子,两只袖子挽得高高的。脸上的笑有了几分人气,不像昨晚似的,雾蒙蒙的,像是在做一场荒唐的梦,他是不经意间入了梦的方外人。
燕琢安听说过他,两年前他就听说过。
回京时,听昔日同窗说,是个天仙般雌雄难辨的人物,明艳热烈,脾气大得很,偏偏一堆公子哥儿乐意捧着他玩儿,说不得碰不得。
还说了,年方十八还不曾定亲,曾扬言要找个比他还美貌的女子。
确实是美。
天还没亮,屋里更是昏暗。他笑着,那眼睛是亮的,眼角的痣是红的,像是三九天的艳阳,又像未经风霜的娇花。
恍惚间,燕琢安生出了一丝好奇,若是天色大亮,这人是否会更加好看。
洛知粟见他不说话就自顾自的上前,他有些拘谨的抿了抿唇。拿着帕子的手划过王爷的脸,又把脖子擦了一遍。
他的力度使得刚刚好,不轻不重,是个会照顾人的。
漱口时,洛知粟知道不会得到回应,索性就没有问,直接把人半拖半抱的拽起来靠在床头,然后伺候他刷牙漱口。
燕琢安很高,他躺在床上手长脚长的,洛知粟以为要把他扶着靠起来会很困难,毕竟这么大个人。可出乎他的意料,燕琢安很轻,当然了,这个很轻只是说这个身高不应该这么轻。
洛知粟是半跪在床边的,他一只手抬着阔口瓷碗,一只手用蘸了细盐的简易牙刷给燕琢安刷牙。屋里静悄悄的,直到洛知粟把燕琢安打理好了,也没见人进来。
现在应该是十月初,白天还好,夜里却是带着一丝凉气。所以屋里的被褥什么的都很厚实,窗户上糊着厚厚的黄色油纸,一丝寒意也渗不进来。
可能是因为有病患,所以内间的窗户关的死死地,以至于洛知粟坐在凳子上又冷又闷。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这人,但是按照日前的形势来说,他的工作就是照顾病人。具体怎么做他也不清楚,只能照着电视里演的那样,一直坐在床边,时不时问一句冷不冷,饿不饿。
外间是有火盆的,洛知粟也不敢烧,一是没有生火的东西,二是怕屋里不通风中毒。
“你出去吧。”
燕琢安睁着眼看着房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在这照顾你。”洛知粟说完就有些后悔,暗自怪自己嘴快,既然人都让你走了,还留下来干什么,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
“让你出去!”
燕琢安语气不太好的说道,扭过头看了洛知粟一眼,像是他不答应就要发火。
洛知粟只能出来外边坐着继续发抖。他一直在屋里坐着也不出声,趴着桌子上看着天慢慢变亮,肚子也越来越饿。
他出了屋子想找个人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可出来以后才发现,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院门紧紧地关着。
在院里逛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在住的房间后边找到一个小小的房子,进去以后发现是院子里自带的小伙房。伙房里厨具食材都有,就是没有人。
灶台上有两口大铁锅,锅里都是空的,旁边还有一小灶,小灶上有一个陶罐正在咕嘟咕嘟的响着。
洛知粟以为那是早餐,就找了块儿布包着把盖子揭开了。一揭开,便是灼热的白雾带着浓郁的药味,遮掩了他的视线。
伙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洛知粟也不知道这药好了没有。可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做早饭,他还记得那位夫人的话,他嫁进这个府中其实和个护工没什么区别,主要的工作就是照顾瘫痪在床的燕王。
无奈之下,洛知粟在伙房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用蔬菜和玉米面煮了一锅糊糊,卖相一般,却是可以入口的。
对于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小孩来说,生火实在太难了。
在小伙房里找了个有些陈旧的托盘,洛知粟就抬着药和早饭回房了。
燕琢安住的院子很大,进了门是一个待客的小厅,然后穿过一个小花园,才是住人的厢房,再往后就是下人房伙房和茅房,还有一块不大的菜地,围着栅栏,里面的地应该是用着的,土被翻过。
屋里没有点灯,窗户也紧紧地闭着,洛知粟只能隐约的看见燕琢安阴沉沉的脸色,和紧紧皱起的眉头。
“王爷……”洛知粟刚想说吃饭,就想起来古代好像不叫吃饭,应该是叫用膳。
燕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面色阴沉的说道,“把药端过来。”
“好。”
药端过去了,洛知粟愣了一会儿,迟迟不见那人伸手来接,他猛地回神,这位王爷手也是动不了的。
他试探着舀了一勺药汁递到王爷的嘴边,才看见他慢慢地张口,面无表情的喝下那深褐色的浓郁药汁。
一碗药喂完,洛知粟吓得手都抖了,他一边担心早餐凉了,一边又不敢开口催,只能仍由王爷慢吞吞的喝完药。
“行了,你出去用膳吧。”
“王爷,我先伺候您吃,我后面吃就是了。”
“我不吃,你出去吧。”
洛知粟站在一旁慌了神,他忘记了,即使他是护工,也要病患配合,现在这样不吃饭光喝药显然是不行的。可实在不知道怎么劝解,只能愣在原地不说话。
燕琢安头疼了一夜,眼下又困又累,看他木头似的站在一旁就生出了火气,“让你出去!莫非是个傻子,听不懂人言。”
“我这就出去。”
洛知粟一边往外走,一边深呼吸。他忽然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原以为穿越到了古代只需要老老实实做个护工就行,谁知道病患除了拒不合作,还脾气暴躁。
虽然比起之前的经理是好了很多,但是经理只是同事,晚上回家以后就看不到了,这个不一样,这是要同吃同住的。
“唉。”洛知粟轻轻叹了口气,算是认了命。
他就说,他命不可能这么好,天上掉馅饼让他穿越过来过好日子,还包分配对象。
辰时刚过,院子里就闹哄哄的闯进了一群人。
洛知粟原本趴在桌案上打盹,突然被吵闹声惊醒,他往内间瞥了一眼,燕琢安还在睡。双目紧闭,呼吸绵长,只是那张脸苍白的吓人,也瘦的吓人。
这样一个骷髅似的人,洛知粟完全没法想象他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样子。更别提小说里描绘的那些神气。
一身轻铠尽染血,三尺银枪泛寒光。
驾着宝驹过闹市,一战封王天下知。
从他见到燕琢安,这个人就是苍白的、脆弱的,是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朝气的。他弱的像是焚烧后的白纸,你若不动他,他是完整的,可你只要一碰,转瞬间就消散了。
洛知粟一边在脑子里写小作文,一边起身将门打开。
院子里浩浩荡荡的站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洛知粟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一个古代大家族的成员数量,不过,他窥见的也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李氏穿着浅紫色的袄子,盘的结实的发髻略微散乱,额间是细密的汗水,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她正苦着一张脸拉着一个老妇的手低声说着什么,老妇衣着华贵,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凌厉。
那凶狠的眼神连带着那皱巴巴的脸都可怖了些。
“就是这么个狐媚子?”
老妇开口,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一院子的人都安静了。这样一群京都贵族,有的低着头不言不语,有的人看着洛知粟面带不善,唯有李氏朝他尴尬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惨然。
老妇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洛知粟一番,勾起嘴角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抹的鲜红的唇像是吃人的野兽,“确实是好颜色,可又能如何?听说是洛家的嫡子,呵,洛家又是哪一家?若我孙儿想找个长得好的男子,枫柳阁比比皆是。哪里用得着娶一个回来。是如何?那洛家就想用这样一张脸换王府这门亲戚?老身可没同意!”
她说的不急不缓,可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的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李氏局促不安的站在原地,她嫁进燕家二十余年,依旧忘不了新婚时沈氏那阴毒的眼神。这个老妇人,出生贫寒,可年轻时才貌双全,结识了燕家家主,后来更是手段了得成了燕府的正经夫人。
她膝下无子,可燕府每个人都惧她怕她。
洛知粟沉默了半晌,突然退回了房里,将门合上了。
“王爷歇着呢,母亲还是晚些再带人过来看望他吧。”
屋里,燕琢安睡得很沉,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洛知粟坐在床旁的凳子上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也不算太过恶劣。家中有那样的长辈,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洛知粟坐凳子坐久了不舒服,他就找了个软垫垫在地上,盘腿坐着趴在床边,小小声的念叨:“你还是个王爷呢,照样被老太太欺负。还凶我,你有本事醒过来去凶那老太太啊,欺软怕硬的家伙。”
他念着念着就睡着了,没有再去管屋外那群找事儿的人。
洛知粟的奶奶就是类似的人,一个言语粗鄙恶毒的农村老太太,她喊了洛知粟二十多年的两万块。后来是洛知粟工作了,老太太跟他要钱时才会好声好气的喊他一声粟粟。
他讨厌这种言语刻薄的老太太,从小就讨厌。
且说沈氏,他见那狐媚子一番作为,气的险些厥过去。
静了片刻才阴恻恻的看着李氏,阴阳怪气的说道,“果然是官家小姐,老身就去了一趟庙里,左右不过半月的功夫。哪曾想一回来,这燕府就换了主事人,莫不是儿子封了王,看不上燕府小门小户了?”
李氏连忙摆手,又急又恼,偏偏只能受着气,“母亲您说笑了,这是沧和法师和大爷的主意,妾身是半句也没敢多言的。”
“还狡辩,你就是心大了!明知道老身有意让琢安尚公主,你还坏我好事!”她说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生撕了李氏。
燕琢安是封了王,可是王爷只有一个,燕府一大家子的人能受他庇佑的只有他那没用的娘。她原本计划好的,面见皇上,为琢安求娶嘉善公主,到那时,整个燕府都是皇亲国戚,她李氏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至于嘉善公主好男色,养面首的事,就与她无关了。左右不是她的儿媳妇,用不着她操心。
哪知道她就去庙里住了十几天,燕琢安居然娶亲了!还是个无权无势的男子,真的不知所谓!
沈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很快的冷静下来,无妨,一个男子罢了。她有的是法子折腾他,王妃又怎样?那王爷还瘫在床上半死不活呢。
她必须快点,在燕琢安死之前,让他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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