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天气很好,鸿鸣院里的丫鬟们也知道洛知粟不是个苛刻的人,也就放了心,平时也敢和他搭上两句话。
洛知粟对自己的身份适应的挺好,他整日待在小院子里,也没什么烦心事来扰他。平日里就拿着房里的话本识字,其余的时间,都拿来画画了。
洛知粟是学过画画的,并非专业,只是爱好。
他现在整日里琢磨的就是怎么用毛笔画画,画废的纸被揉成了纸团子,铺满了长长的桌案。
燕琢安很安静,他安静的过分。不管洛知粟做什么,他都不理会,成日成日的闭着眼。不喝水不进食,每天只是喝药。
洛知粟也很安静,他劝也劝过了,实在是没办法。燕府这么一大家子的人都拿燕琢安没办法,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是那个特别的人。
那扇月亮门,挂着层层叠叠帐子的月亮门,像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狠狠的将两人隔开。在他们中间,划了一道线,线的两边,是他们自己的天地。
一个好奇又惶惶,一个消沉又暴躁。
桂花败光的时候,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雨水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开出一朵朵花,最后隐入石缝,结束了自己光辉的使命。
洛知粟已经能用毛笔描边了,燕琢安还是不吃东西。
洛知粟好像知道那每日三碗的药是什么了。
那不是什么治伤的药,那是给燕琢安吊命的药。
洛知粟一直觉得,燕琢安虽然看起来虚弱了些,但是性命是没有大碍的。直到他见到了燕琢安发病,那个人,像是盛着一团火焰的玻璃瓶子,瓶子内的火势熊熊,热浪包围这瓶子,仿佛下一秒,这易碎的玻璃瓶子就会爆炸。
仿佛下一秒,燕琢安就会死。
那是一个雨夜,雨下的很大,洛知粟裹了两层棉被才睡下。
夜里,有细微的动静从里间传来,洛知粟睡的浅,被惊醒时迷迷糊糊的,他不满的哼了一声,本想翻个身再睡。
突然猛地坐了起来,里面睡的是燕琢安!
燕琢安总是很安静,现在突然发出声响一定是出了事。
洛知粟外衫都没披,穿着亵衣赤着脚就冲进了里间。
然后就看到了燕琢安,他躺在床上,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睫毛不停地轻颤着,像是拼了命的想睁开眼睛,只是对他来说,睁眼这个动作,太过费力。
洛知粟上了床,摸了摸燕琢安的脸,很冰。他将手探进被褥里,摸到同样冰凉的一只手。
“来人啊!快来人啊!”
洛知粟大喊着,他不敢走远,生怕离开后生出什么变故。燕琢安嘴唇动了动,洛知粟以为他要说话,刚刚将耳朵凑过去一点,就看见满目的鲜红从他口中涌出来,染红了燕琢安的脸,也染红了洛知粟的双眼。
洛知粟拖着燕琢安坐起来靠着,将他的头偏向一侧,然后一咬牙跑了出去。
院子里是磅礴的大雨,老天并没有怜悯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降落在这一方天地的雨,比起别的地方的,分毫不差。
不管洛知粟再怎么喊都没人听到,怎么会听到呢?这院子里,暴雨、惊雷。都比洛知粟的声音大,好像是注定的,注定要让燕琢安在这个雨夜里离开。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洛知粟拼了命的拍打下人房的木门,那扇门被他拍的哐哐作响。电闪雷鸣,突然出现的一道光刃吓得洛知粟抖了抖,然后开始更加用力的拍门。
春枝半睡半醒的好像听见有人在敲门,她推了推旁边的小丫鬟,悄声的问道,“红玉,红玉,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叫红玉的小丫鬟悠悠转醒,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迷糊的“啊?”了一声,正想继续睡,就听见了敲门声。
“春枝姐,真的有人在敲门!”
春枝和红玉把其他丫鬟一起叫醒,匆忙的披上了夹袄、套上了绣鞋。
春枝将门一打开,就看见洛知粟衣衫不整的模样,白色的亵衣本就轻薄,如今被大雨一浇,更是什么都遮不住,透出来的皮肤吓得一群小丫鬟慌乱的移开了眼,只有春枝,他看见了洛知粟赤着的双脚,上面有几道细小的口子。
再看,洛知粟整个人狼狈不堪,他的长发胡乱的散落着,湿漉漉的粘着脸上,眼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十足的骇人。
春枝大致的扫了一眼便低下了头,焦急的问道,“王妃,可是出了什么事?”
“快去找大夫,王爷吐血了!”洛知粟说完也不等人反应,又慌忙的跑着离开了。春枝浑身抖了一下,刺目的闪电在黑夜里照亮了她,整个人僵着,脸色煞白,她颤抖着拉着离自己最近的丫鬟,说道,“快点!通知夫人,王爷犯病了!红玉,快去找大夫!”
一群丫鬟手脚麻利的听着春枝的指挥,她们的心提了起来。
王爷这是第二次犯病了。
第一次犯病在一年前,那次犯病,让本来可以行走的王爷瘫在了床上。这次犯病,没人知道结局会怎样。
但是,若是王爷有个万一,院子里伺候的人,没一个可以全须全尾的出去的,王爷的生母李氏,从来就不是个心软的。
洛知粟并不知道那么多的内情,他只是茫然的坐在床上,紧紧地搂着燕琢安,感受着他的呼吸,他冷的浑身打抖,燕琢安也在浑身发抖。燕琢安之后又吐了两次血,洛知粟不再慌乱,他沉默着将灼热的鲜血擦拭干净,然后继续抱着燕琢安。
明明知道这是男主,可洛知粟还是会心慌。这是他穿越后,和他相处的最久的人,他或许寡言,或许暴躁,可燕琢安并没有为难他。
洛知粟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这是一条人命。
燕琢安咳嗽了几声,他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缝隙,这一点缝隙,已是他竭尽全力的结果。他是清醒的,每一次发病都是清醒的,可越是清醒,越觉得难捱,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只有发病的时候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发病的时候,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疼,浑身上下都疼。四肢也是,像是骨头被一寸寸敲碎,然后又破开血肉将那破碎的骨头挑出来。
碎骨头全部挑出来,发病就结束了,他又得瘫在床上,像一具尸体一样,等待下一次的煎熬。
可是再怎么痛苦,燕琢安也不想妥协,他颤抖着抬起了右手,轻轻地搭在洛知粟的手臂上,嘴里喃喃着,“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洛知粟听。
洛知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的点头附和,“会的,一定、会活下来的。燕琢安……再撑一会儿,大夫马上过来。”
燕琢安是想活的,他从不曾存有死志。这个认知,让洛知粟的心狠狠的颤着,又像是被一只手抓着,痛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一个人的求生意志,是可以让人感同身受的。那种绝望和痛楚,从两人触碰的地方传播着,狠狠地撕扯着洛知粟的每一寸血肉。
“琢安!儿啊……”
“琢安怎么样了?!大夫你快看看!”
外间突然喧闹起来,洛知粟提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来了。他紧紧地抱着燕琢安,将嘴巴凑近了他的耳朵,轻声说道,“别害怕,我们等到了,你会活下来的,燕琢安。”
燕琢安捏了捏他的手臂,洛知粟浑身都是湿的,手心里的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燕琢安艰难的呼吸着,胸中有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就梗在那儿。他想说话也开不了口,只能急促的吸气,却不能顺畅的将吸进来的气吐出去。
“琢安!”李氏提着裙摆匆忙的走了进来,她走到床边,一把抓着燕琢安的手,哭的肝肠寸断,一向稳重的妇人头发是乱的,脸色是苍白的,就连衣服,也是匆忙穿上的。
“你是想吓死为娘啊!我的儿啊……”
洛知粟被她一把扯开,他从不知道,李氏的力气那么大。只是现在他衣不蔽体,确实不适合待客,来了那么多人,洛知粟也算是安了心。他没说什么,走到了里间的屏风后躲着。
不然待会儿一大群人全部进来后,他就丢人丢大发了。
去找丫鬟的时候天色已暗,再加上事发突然,他也没注意自己的穿着。现在一看,轻薄的白色亵衣黏在身上,露出了一身白皮肉。长发乱糟糟的黏在脸上,搭在后背,看起来就跟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似得。
洛知粟拧了拧头发上的水,然后从屏风的间隙中看着一群人围着燕琢安手忙脚乱。他看见蓄着白色长胡子的老大夫在把脉,看见了小丫鬟们静静的低着头,握着双手忐忑不安的站在角落里,看见了李氏拉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袖子,失声痛哭。
他看不见燕琢安,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吐血。
他们也看不见他,因为洛知粟这个人,对于燕府来说,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只是冲喜的工具,一个放着讨喜的微小希望。
洛知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刚才燕琢安就是抓的这里。他握紧了燕琢安抓过的地方,无声的默念着,“一定要好起来,你一定要活下来。”
毕竟这个府里,能真正将洛知粟放在眼里的,就只有这位脾气不好的王爷了。
洛知粟好几次都忘了他男主角的身份,总是害怕他一个不慎就断了气。他觉得燕琢安现在的样子不像是重病,哪里有重病的人犯了病反而四肢活动自如了。
按照小说的狗血程度,怕是中毒。只是因为这种毒太少见,所以宫中的御医不了解。
燕府这些年也算是看遍了名医,但洛知粟觉得还不够,小说里总会有那种隐居的神医。这些神医都有一个特征,他们是江湖人。
江湖人,一般是不会和朝廷的人扯上关系的。
洛知粟想着,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把。燕琢安瘫痪在床不过两年,还有一年,他不可能看着燕琢安再走一遭鬼门关。
能早些治好,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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