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赵惊鹤眼皮微抬,幽深的眸子似笑非笑。
裴霁很轻地嗯了一声。
“说不定。”赵惊鹤回答得模棱两可,脊背重新靠回椅背。
裴霁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眉头微拧。
赵惊鹤却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和他深入讨论,状似无意提起另一件事,“听闻你最近在四处筹钱?”
港市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而赵惊鹤想知道什么只需稍稍伸手,裴霁毫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创立领海前期需要的启动资金和周转资金裴霁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实际投入后成本远远超出他们的预算,最近为了筹集更多的资金他和陈维文四处奔走焦头烂额。
但这些,都不是裴霁想和赵惊鹤谈论的。
显然,赵惊鹤并不打算让他沉默带过,“连前期投入资金都捉襟见肘,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撑,你确定你想好了吗?”
他说得犀利,直接,毫不留情面。
裴霁直视赵惊鹤,眼中蔓上一种固执的神色,“当然,十一年前就想好了。”
这次轮到赵惊鹤微愣,他目光在裴霁脸上打量巡视,少年从前稚嫩的摸样好似还近在眼前,但再仔细一瞧,温润如玉的脸庞早已退去少年时期的稚嫩,如今眼神和眉宇都透露着经年累积的坚定和沉静。
到底是长大了。
“和那个英籍华裔合伙就是你的想好了?”
听他陡然提到陈维文,语气讥讽,眼神轻视,这让裴霁眉头一触,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他叫陈维文。”
“哦,”赵惊鹤漫不经心点头,“外强中干,虚张声势,无能爱逞英雄。”
这是拍卖会后赵惊鹤对陈维文的印象,裴霁没办法替陈维文辩驳,但他要解释的是:“他是一个不错的合伙人,至少人品能力都没问题。”
赵惊鹤好整以暇地看着裴霁为旁人说话,目光渐渐沉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面前的纸盒上轻点,“那就希望你的选择是对的。”
外头还在下雨,这会雨声更大了些,雨水拍在巨大落地玻璃窗上缓缓滑落,划下一条又一条长长的水痕。
寂静半晌,裴霁重新看向赵惊鹤,缓慢而又沉沉问道:“所以你选择和任家成为合伙人?你的选择就是对的吗?”
他的问题实在有些出格,已经入侵赵惊鹤的私人领地。
而赵惊鹤向来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不容旁人轻易窥探踏入。
果然赵惊鹤听完眉眼都冷了几分,眼睛微眯,眸底蕴含着危险的暗光,目光森冷地盯着他。
裴霁在他灼热的目光中奋力挺直脊背,背在身后的手却拳头握紧,指尖掐进骨肉也浑然不自知。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去,赵惊鹤薄唇轻启,声音暗沉而没有温度地说:“裴霁,我没得选择。”
一句话让裴霁彻底泄了气,傲然挺立的脊背微不可见地耸了下去。
是了,人人都叹今日港市置纵独占鳌头,新贵赵惊鹤权重位高,外人只看表面光鲜亮丽,不探背后如何水深火热。
可裴霁为他亲手羹了五年醒酒汤,见证他无数个日夜不眠的时日,就在这间书房,这张桌子,眼前这盏灯散发的光芒未必没有旧年的余热。
裴霁以为回国之后至少能摸到赵惊鹤的一片衣角,原来没有,他站得还远不够高,无法和他并肩,替他挡过枪林弹雨。
以至于赵惊鹤说他没得选择的时候,裴霁全然没了方寸,以前无法宣之于口的现在仍然无法宣之于口。
他内心独自一片翻江倒海,赵惊鹤全然不知。
只觉得裴霁绕来绕去说半天又回到最初的问题,自己方才有意主动提及他最近资金短缺的事,心思细腻如他,明明只要稍微示弱求助,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赵惊鹤无法为他独撞南墙的英勇喝彩,还有他那个叫陈维文的合伙人看起来也实在不靠谱。
“裴霁,你想过来找我吗?”
赵惊鹤手里把玩着一支金属打火机,昏暗灯光下的眉宇深邃晦涩。
咔哒一声,蓝色火焰在他指缝中迅速燃起又飞快堙灭,裴霁盯着那一簇火苗,心中清楚赵惊鹤话语里的意思。
他刚回国,既没有雄厚的资金也没有通天的人脉更没有丰沃的资源,想在业内立足闯出一条血路,必定要踩过满途荆棘,而其中还存在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风险。
裴霁没有的这些,如今赵惊鹤已经拥有,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裴霁大可求他借一笔资金要一手资源,少走一些弯路。
只要他开口,赵惊鹤也许会看在多年的情分帮衬他,但那不是裴霁想要的。
他得靠自己,一步步够上塔尖,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裴霁双目轻阖,缓慢说:“我会解决,不劳烦你。”
许是太想表明决心又或者因为赵惊鹤方才一句“我没得选”而觉得有心无力,情绪被巨大的失落笼罩,以至于语气多了几分坚硬,陡增几分疏离冷淡之意。
赵惊鹤眼底一下结了霜,看着裴霁的目光变得冰冷刺骨,好一个铁骨铮铮,他不再言语,冷声下了逐客令。
“既然如此,你可以出去了。”
裴霁被他瞳孔里的森冷刺得心脏一缩,眉目轻颤,心底潮水翻涌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转身之前还是忍不住抬眸去看他一眼,他面容始终冷峻,目光不曾有一丝偏倚地落在面前的笔记本上。
裴霁眨了眨眼,转身离开。
*
从赵家老宅回来后,裴霁开始感冒,反反复复一个星期都没好透。
正值盛夏,他坐在狭小堆满各类书籍和船只模型的办公室里,一边擤鼻涕一边埋头苦干,脚边垃圾篓里都是用过的纸坨。
这会是午饭时间,其他员工外出吃午饭的吃午饭该休息的休息,裴霁正伏在桌前从一沓厚书里翻阅资料。
空调机箱不时发出细微的翁响。
没过一会,陈维文从外间走进来,两只手里提着几个大袋子,上面印着太平馆餐厅的字样。
陈维文将几大袋搁到桌面上,叉着腰长吐一口气,说:“可热死了,你别忙活了,赶紧吃点东西吧。”
屋子里霎时冒起一股油腻的饭菜味,裴霁从书里抬起沉重的脑袋,让陈维文把饭菜拿到茶水间。
看着眼前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的饭菜,裴霁怀疑他是不是将店里有的菜都一通打包了来。
陈维文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肉,语重心长地说:“他们家招牌烧乳鸽,多吃点,你看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看着碗里淋满烧汁的大块肉,裴霁胃里一阵翻滚,眉头也忍不住皱起来,实在是没有胃口,鼻腔里一阵刺痒,赶紧偏头用手捂住嘴连打好几个喷嚏。
陈维文立刻说:“都让你在家先把病养好了再来,公司又不是没了你就运转不起来了,这不还有我顶着吗?你那么拼命做什么?”
“普通感冒不碍事,”裴霁摆手,抽了一张纸巾擦干眼角涌起的生理泪水,鼻音浓重,接着问:“递给钟先生的帖子还是没回音吗?”
陈维文一阵无语凝噎。
裴霁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斯文有礼随和,对谁都客客气气,内心却固执坚韧,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认定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太倔强对自己也太心狠,好像有什么东西悬在他头梁上,他就吊着那一口气不断逼自己往上爬,没日没夜泡图书馆泡实验室,最后以优异成绩提前一年博士毕业提前回国。
陈维文看着他眼周一圈的乌青和苍白的面容,感到既生气又无奈,“石沉大海,你就别管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裴霁艰难嚼下一口白米饭,心里明白大约是收不到回音的,想着想着眉头又沉了下去。
今天是货船试航的日子,吃过午饭后,裴霁召集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就今日试航重点和注意事项开了个简短会议。
会议结束,一行人出发前往青葵货柜码头。
去的路上,陈维文还试图劝说裴霁不要跟船,海上风大又晒,别病还没好又加重了。
只是他口水都快说干了,裴霁依然不为所动,陈维文暗骂他倔驴一头便闭上嘴巴,放弃劝说。
下午太阳高挂,万里晴空,无风也无云,空气沉闷得让人有些难以喘息。
码头内工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起重机的轰鸣声和货柜车的轰隆声不断交织响起,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
裴霁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他抬手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衣摆,紧跟在工程师身后上船。
工程师进船舱他跟着进船舱,碰上机器运转或者构造哪里有问题,裴霁也能说上一二甚至娓娓道来。
搞得工程师半点不敢怠慢松懈,因为这位老板看起来在造船学和机械工程上的造诣比自己还透彻,工程师不无担心自己饭碗随时不保,于是提起十二分精神面对。
一切检查完毕,“领海号”开始首次航行。
“领海号”是裴霁和陈维文共同商量讨论后一致决定取公司名字命名而成。
裴霁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方,湛蓝的大海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烁。
海风带着热气扑面袭来,将他的发丝一股脑往后吹倒,风涌进衬衫,衣摆在风中凌乱。
海浪不时拍打着船身发出一阵阵咆哮怒吼,船只在深海中稳定航行。
这一瞬间,裴霁脑海里闪过父亲总是慈善的面容,思潮如海水翻滚,墨镜下遮住的一双眼睛盈起一阵热意。
金色阳光下,沉没的舰船重新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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