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走出中心医院，发现时序逆着夕阳的光站在门外。
顾舟向他挥挥手，他也以同样的动作回应，目光却越过顾舟的肩头看向了院子里的那棵树下，那里已经被阴影笼罩，空无一人。
顾舟问他：“散步过来的？”
最近时序喜欢上了饭后遛弯，每天傍晚都会独自出门走上一个小时再回老宅。
“过来接你。”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有一会儿了。”时序并不会撒谎，慢慢收回视线，“见你们在交谈，不敢贸然打扰。”
顾舟笑：“现在怎么不追上去？”
他愣了一下，轻轻摇头，换了个话题：“阿珍安装上智人系统了？”
“嗯。”顾舟看着他，并没猜透他表情深处的意义，于是说，“镇上这个公益项目还有几天，你想过要植入芯片吗？”
时序很诧异：“我？”
“既然你不愿追上去，那就往前看。”顾舟郑重其事地问他，“时序，你想在这个时代开始新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
作为室友，二人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某天晚餐后，时序突然敲开顾舟的房间门：“明天，陪我去安装系统。”
第二天是脑机芯片免费植入公益项目的最后一天。
顾舟有点意外：“你想好了？”
他摇头：“没有，但总归要逼迫自己尝试新的开始。”
看着他脸上难以捉摸的平静，顾舟不禁有点唏嘘。自那晚把他从墙里的异空间拉出来，已经过去了小半年，时序被她连累经历了许多，从前那个抗拒一切的古代人也开始吃这个时代的食物，看这个时代的新闻，走出封闭的老宅，去认识更多的人。
“好，我支持你。”她笑着说。
“等有了系统，我会去找工作，找房子——”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补充了一句，“走之前，我会把这段时间的房钱和饭钱付给你。”
被对方三言两语间刻意拉开的距离，让顾舟有点尴尬，她匆匆笑着说：“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做室友吗？”
“住在这里，难免睹物思人。”
顾舟点点头：“好，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时序也挤出一丝笑容，吞吞吐吐地说：“......此外，顾舟，我还有个请求。”
忘了从哪天开始，时序不再称她为“顾家曾孙”，而是直呼其名，这样反倒拉近了心理距离，更像是同辈的同龄人在相处。
“你说。”
“能否允许我亲手封掉楼下墙上的洞。”
“欸？”
顾舟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请求。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他想告别过去的仪式感。
没多问，顾舟连夜弄来了砌墙所需的工具，时序接过，径直走到那面墙下，望着洞口恍惚地说道：“这回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顾舟察觉到他的失落，便说：“你还有朋友。”
时序转过脸，对她笑了。
“嗯，等我搬出去，我们还是朋友。”他温柔地说着，“今后你一个人住在这，要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暴食，不要熬夜，不要为了赚钱总去挑那些危险的事做......”
“好好好。”顾舟受不了他长辈式的唠叨，摆摆手催促他干活。
“还有，虽然我没有立场劝说......有些人，既然得不到回应，不如索性放下。”时序握紧刮刀，转而看向洞口，“放下的过程虽有短暂的痛苦，但总比永远困在原地好。”
顾舟知道他所指的是谁。
几个月来，超脑集团新一任掌门、最年轻的首富李尾频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短短几个月，他用扎实的业务能力和强硬的手腕带领集团重新回到正轨，在质疑声中得到了无数民众坚定的支持。
时序曾见过李尾几面，再见时却是在电视上遥不可及。他没有向顾舟打听过二人之间的纠葛，只是数次瞥见她独自在家中盯着屏幕里高高在上的那个人长时间地走神，又曾透过房间门缝目睹她在深夜板着脸把李尾住过的那间屋子打理一新再无他的存在痕迹......时序想，顾舟和李尾，或许就像他和顾来儿。
“我前两天在书架上翻出一本儿童绘本，里面有句话说得很好——如果想让回忆美好，就不要总去翻阅。”时序说着，拍了拍她的肩，“我把它放在楼下的餐桌上了。”
“嗯。”顾舟点头，笑得灿烂，“好。”
灿烂而僵硬的笑容突然消失，顾舟看着他身后墙上的洞口，慢慢说道：“我怎么感觉，它变深了？”
时序听闻，连忙转头看去。
自从那天他被顾舟极不讲理地拽出来后，墙上的洞口就变成了一个大约半米深的浅坑，而眼下它仿佛看不到尽头，宛如一个黑洞。
二人看了一会儿，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时序面色苍白，声音有点抖：“顾舟，我想进去看看。”
“好。”
顾舟小声说着，却伸手下意识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摆。
时序低头看住她，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顾舟，如果我......”
“祝你好运。”
她对他笑着，松开了手。
......
原本还能听见顾舟在外面和他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消失了。
时序又进入了那片熟悉的混沌。
这样突如其来的转机让他的心情既紧张又迫切，却还夹杂着一份对那个崭新时代的依依不舍。
即便不舍，时序依旧镇定地向混沌深处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在他下意识推开眼前黑暗的同时，手指真切地推开了一扇木门——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寂静的海，在无风无浪的夜里，不远处的农舍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清澈的月光下，几只简陋的渔船斜斜停靠在岸边。
“阿序？”时序的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母亲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门外，有些茫然地问：“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
时序用力抱住母亲，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娘，儿子在门外打了个盹......”
***
立冬那天，政府发出紧急通知，在全球各地组织民众进入地下避难所。
布满裂痕的人工天穹即将在三日之内塌落。
那天傍晚顾舟在海边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已经当上巡查队长的时礼带着手下前来好声催促，她才被迫走回老宅。
到了冬天，她越发不想待在那间寂寥的宅子里。
一想到老宅外面的山坡上那些在阴冷海风里寥寥无几的枯草，她就更不想回去了。
当她远远看到一个潦草的身影鬼鬼祟祟出现在门外，顾舟心底的压抑几乎迫近极限。
“喂！你想干什么？”她对那个疑似流浪汉喊道。
对方转过脸，顾舟便僵在原地。是李尾。
一见到她，李尾的眼睛又变得一如既往的明亮，他用力挥手：“顾舟，我回来了。”
几乎是用尽全力向他奔去，顾舟紧紧抱住了他。
“我以为......你会揍我一顿。”他小声说。
“我早就发现了，那个频频出风头继任者，不是你。”
那位年轻的继承人虽然和他有着相似的外貌，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一静一动，一冷一热，一个深沉一个天真，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经过长时间的观察，顾舟有了一个猜想，在K星人冒名顶替的计划中，其中一个以顾海心之死开了杀戒，然后又杀死李广泰取而代之，而另一个却并没有杀死在碧山养病的李尾，而是将真李尾藏了起来。
她记得带着时序去碧山治疗的那天，李尾说他也有事要办，大概是与藏匿已久的真李尾联手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他还存活在地球上。
顾舟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
这一路李尾似乎受了不少苦，风尘仆仆，浑身落魄。顾舟把修好的浴缸灌满热水，让他先清理，李尾却缠着她不让她离开。
于是在旧时代水汽氤氲的浴室里，一个在泡澡，另一个坐在浴缸边看着他。
“那天，首府上空的那只鲸鱼，是你，对吧？”
李尾眨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也跟着抖落：“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李尾开始回忆地表外的那场爆炸，他被炸成了无数碎片，努力让承载着核心生命物质的碎块再次落入大气层内，生命物质最终沉入海底，再次经历了进化与变异历程，而这一次，生命物质保留了先前在地球上获取到的所有知识，只用了短短数月便再次变成了人类的样子。
“其实，我可以变成任何人类的样子，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这张脸。”他说着，从水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握住了顾舟的手，“小说里都说，人一生只爱一张脸，我怕变了样子你就不喜欢我了。”
顾舟笑：“那倒不至于，我这个人道德感挺低的，下次你可以变得更帅一点，我一定移情别恋。”
仿佛只要她说的都是他想听的，李尾开心得把脸埋进了水里。
顾舟看着水面上升起的泡泡，捏了一下他的手：“我很好奇，你对人类的学习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嗯？”他从水里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她。
“比如，你会像人类一样死去吗？”
“会。”
李尾说完，捏着鼻子再次把头埋了下去，半分钟后，他满脸通红地抬起头：“变成人类的样子时，我也会溺水。”
“哦。”顾舟若有所思地说，“那你们K星人，还挺厉害的。”
“人类，也很厉害。”
K星人是比人类智慧高出很多的生命，但那里远不及人类社会有趣。这些实话李尾没有说出口，他已经逐渐适应了人类的思维，在喜欢的人面前要绝对避免用上位者的语气说话。
这句话却没有带来他想象中的效果，顾舟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你在想什么？”李尾问。
原本她不屑于喜爱这件事。一旦突然坠入了爱河，在被想念困扰的时候，她甚至会痛不欲生，可一旦再次贴近，许多实际而具体的问题又开始困扰她。
她现在，正在打算和一个外星人建立亲密关系。
这样的想法让焦虑难以避免地席卷全身。
顾舟再次意识到，身为人类，她的确是自私的，正因为自私，所以她应该抛开一切去接纳喜欢的人。
于是她说：“我在想，和你在一起，大概会很刺激。”
她的眼睛被水汽熏得湿漉漉的，十分美丽，一如许多年前初见时的眼眸。
这具与人类无异的躯体瞬间变得燥热难忍，似乎有一股暖流从脚底沿着尾椎直达头顶，李尾全数接纳着这样美妙的感受，探身用力吻住了顾舟。
***
那天深夜，天穹终于碎了。
整个地球下起了一场震耳欲聋的“怪雨”，顾舟与李尾在老宅的地下室里避险。
他们自然而然地贴近，然后开始接吻。
带着本能的好奇，他们开始尝试新的接吻方式，不断探索出能让彼此更加舒服的吻，如同探索者发现新大陆，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中，乐此不疲地为开发出的新花样庆祝。
顾舟好像头一次体会到人类最本能的快乐。
累了，他们便开始像学生那样做计划，着手一起学习如何恋爱。他们约定敞开心扉，互相帮助，共同面对，李尾还展望了许许多多情侣在一起会做的事：一起旅行，一起放空，一起庆祝纪念日，为彼此准备惊喜......
“情侣间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顾舟不免问他。
李尾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看了太多爱情小说。”
真是的。
明明是落后于这个时代，非常老套的东西，顾舟却无法表示嫌弃，甚至想尝试。
“在你模仿人类进行学习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爱情小说？”顾舟又问。
“因为，人类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什么意思？”
“所有的学习，都是为你准备的。”李尾靠了上来，把头虚虚搁在顾舟肩侧，“你知道的，在旧历2103年夏天，我在海边被你救下放回海里的时候，我来到地球的意义就变得明确，相比于杀戮，我更痴迷于爱这件事。”
虽然是花言巧语，但确实好听。
顾舟笑着拍拍他的头：“那些小说，你果然没白读。”
她突然探身，李尾差点没靠稳，只见她从不远处的小桌上拿起一本装潢精美的书，再次坐回李尾的身边，顾舟翻开手里的绘本，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旧照片。
“送给你。”
照片上是个幼龄小女孩，她有着圆圆的脸和大大的眼睛，扎着一对翘起的羊角辫，正蹲在蔚蓝的大海边专心拾贝壳。这是另一个顾舟小时候的照片，顾湾为了留存纪念，特意打印出来带在身边。
对此毫不知情的李尾接过，低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放下照片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人。
他小声说：“我突然想起在书里看到过的一个词......”
“什么词？”
“宿命感。”
“嗯？”
“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非常强烈......”
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李尾好像动情了。
“嗯，我懂。”
顾舟说着，用一个吻回应了他。
几乎没有犹豫，她打算向李尾隐瞒，自己并不是照片里的那个女孩。
此刻顾舟已经开始体会到恋爱时那种令头皮发麻的刺激感，尤其是潜藏在新纪元生存危机下违背于常理的恋爱。
毕竟顾家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样自私自利，并且勇于挑战。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拉！作者要准备准备下一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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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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