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静悄悄的，下人都没有被叫进来，杜若努力用剪子拨着炭盆，想要把炭盆里的火烧的更旺一些，辛夷则急匆匆的出去请大夫了。
贺携玉道：“这么晚了，你去把辛夷叫回来——”
杜若给贺携玉盖上了一件大氅，却恍若未闻一样继续拨弄那炭盆。
没用的啊。
贺携玉想，你们为什么这么倔强。
炭盆的火焰是金黄色的，很暖和，很暖和。
贺戾在她服下白梅散的之前警告过她，这药物会减短人的寿命，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孤注一掷地吃下去了。
就像是这六年的痛苦，委屈，悔恨，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是值得的。
没用的啊。
贺携玉想。
她本来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哪怕路起在奉旨成婚的那个时候不喜欢她，她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让路起重新认识她。
那时候路起就会发现，她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她的身上也有很多优点值得被人喜欢。
但是在她度日如年的这六年里，路起并没有爱上她，甚至于，路起喜欢上了别的女子。
“喜欢一个人，就像是心里会冒气泡。”
贺携玉嘲讽地笑着，把自己绣的香包也一起扔进了炭盆里。
辛夷和太医进来的时候，恰恰看见烧香包的这一幕。
杜若想要把香包取下来，却被辛夷拦住了。
她们知道贺携玉是如何在赶制军靴的繁忙中抽出时间来一针一线的缝着这香包的，也明白贺携玉为什么要在此刻烧掉这香包，辛夷甚至有些爽快道：“公主，这就对了，路起不是您的良配，就算您碍于圣旨不能和路起和离，那也不是不能分开过，天下的好男子多了去，何必吊死在这里呢。”
贺携玉道：“你说得对，只是斗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不想再卷进男女之事了。”
杜若道：“公主这样想再好不过，不如把身子养好，怀个孩子，有孩子一天天长大，管路家那小子歇在东府还是西府，百年后，这路家还不是公主的嫡子说了算。”
贺携玉道：“若是灿儿活下来，这会儿得有三岁了，我看和我交好的几位夫人的儿子，三岁都会自己吃饭了。”
太医老态龙钟，默默地替贺携玉把脉，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却听见贺携玉道：“周太医，听见了吗，把我的话转交给皇帝，我想要个孩子，如果再发生像上次灿儿的事情，我和他没完。”
太医留着冷汗跪下道：“这——老朽无能，夫人上次流产分明是老夫人罚跪——”
贺携玉道：“老夫人让我罚跪的时间不足以让人流产，是贺戾解药里的红花。”
“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他再敢在解药里动手脚，我不介意和他鱼死网破。”
太医道：“是。”
就这样，路起将想要纳裴静为妾之事禀告了老夫人，老夫人自然无有不应。她因为三年前将贺携玉罚跪至流产的事情，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管过路起的房中事，其实心里也不是不着急这么多年二房没有子嗣，上次好不容易拉下脸皮想要把老家亲戚的女儿回雪送去给路起当个填房，人还没到贺携玉那里，就被路起自己给拒绝了。
现在是路起自己动了心思要纳妾，贺携玉那边也没有什么说的，不同意就是犯了“七出”里的嫉妒，横竖理都站在儿子这边，何况裴家遭难是当年受到了路家的牵连，老夫人虽然不上战场，但也对裴将军的仗义执言颇有好感，于是这桩纳妾办的竟轰轰烈烈，府里一时间张灯结彩，像过节一样热闹。
老夫人是将这一次结婚当做路起的终身大事来办的，之前路起和贺携玉结婚，是被皇权逼迫，贺携玉的弟弟杀死了路起的父亲和兄长，一笔血仇隔在婚事中间，虽然迫于皇权压力办得盛大，但那天路家除了一个孤零零的新郎官，愣是一个人也没来，摆明了路家对于这桩婚事的态度——不承认，不同意，不认可。
如今想想，给了贺携玉这丫头没脸，路老夫人有些后悔，便将这后悔都用在了路起和裴静的婚礼的筹备中来。
路老夫人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嫁妆拿来，给路起在香京城的另一头添置了一处府邸，又找了和裴家相熟的英国公夫人上门提亲——虽然裴静家里不剩什么人了，但路起还是辗转找来了一位裴家的长辈，这样一来，在外人看来，这门婚事是礼数周全而又极其被重视，也就明白这位妾室在路将军心中等同正妻的分量了。
除了提亲的人员选择，路老夫人还在掂量聘礼的多少，给少了觉得不够大气，多了又有些心“疼，但又实在拉不下脸让贺携玉从公帐上开——当年贺携玉嫁进来的时候，公账只有路家的几千两外债，都是拿贺携玉的嫁妆抵掉的，如今看着富裕了，路老夫人也不好意思开那个口从公账上划。
路起在路老夫人替他办置的东府，看下人替他忙东忙西，心中也涌现出一种“终于要结婚”的感觉来，当年他和贺携玉的婚事掺杂了太多的利益纠纷，整个婚礼全程用来给贺携玉冷脸了，根本没有一点心思放在婚礼本身上面。
结了婚，他和裴静就要入洞房了。
路起不禁想起他和贺携玉第一次的事情来，成婚那天他根本不想碰贺携玉，那时的他只觉得面前坐着的是害死全家的刽子手，是贺携玉威胁他，如果不圆房就杀了路家其他的女眷和男丁。
他倍感屈辱地交出了第一次。
现在想想，贺携玉完全是色厉内荏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贺携玉手上没有死过一个路家人，相反，是贺携玉和自己的孩子没能留下来。
路起想到这里，心头微微有些发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府门口，吩咐十三道：“给我备马。”
十三道：“少将，这会府里正忙的鸡飞狗跳呢，马上就要成婚的人了，出门干什么？”
路起扭扭捏捏半天，挤出来几个字道：“我去西府看看。”
十三愣了一下，没阻拦，道：“去看看也好。”
路起骑上马，晃晃悠悠地从自己的东府往西府赶，沿路上碰见不少熟人，都祝贺他要娶亲，路起这才意识到，这样声势浩大的一场婚礼，现在全香京城的人都知道自己要纳妾了。
这原本就是他的意思，让全香京城的人知道自己有多么重视这场婚礼，裴静进了路家的门才不会受欺负。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起反而有些慌张起来。
他其实在心里能够隐约感觉到，虽然当年贺携玉确实有不得已和他成婚的理由，但贺携玉也是有几分对他的真心喜欢的。
只可惜佳人有意，他却无心，如果没有裴静珠玉在前，或许经年累月之后，他真的会喜欢上贺携玉也说不定。
对贺携玉，他是有愧的。
路起就这样心中五味杂陈地进了西府。
西府还是往日里的布置，并没有因为其中的一位大婚而有所装饰，这让路起这个新郎官稍微好受了一些，就在他跨进贺携玉在的院子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丫头，看见他进来，非但不问安也不通传，慌慌张张地往里跑，他让十三摁住了那丫头，疑惑道：“你是新来的？怎么见到我就跑？”
丫头道：“小的是补回雪的缺调进来的，夫人有事，便把小的派出来看门。”
想来贺携玉把回雪撵出来，这丫头是从祖母那里送过来的，因此话头一点也不向着贺携玉。
路起发出了这一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道：“走，我们去看看携玉背着咱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走到正门，却发现平日里打开的房门此刻紧闭着，杜若和辛夷守在门口，这下实实在在引起了路起的好奇心，他让十三和那丫头在原地等着，自己特意绕了一圈，翻到了屋顶上。
他从小就是翻屋顶溜出府玩耍的好手，因此贴在屋顶的一侧，杜若和辛夷都没有发现。
他悄悄掀开一片檐瓦，只看见屋子里除了贺携玉，站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布衣老汉。
看了一会儿，认出来是每个月都来给贺携玉问诊的太医。
太医似乎是已经诊完脉了，道：“老朽这就告辞了。”
贺携玉则道：“慢走不送。”
路起有些遗憾地想，自己来的有些晚，不然就能知道他们俩刚刚说了什么。
又觉得贺携玉说慢走不送说的冷酷无情，很像自己和他刚结婚时候的样子。
原来贺携玉对陌生人是这个样子的。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贺携玉的伏小做低，几乎已经忘记了初见时贺携玉锋利的一面。
路起还在回味，却看见太医刚要转身离开，又背过身道：“对了，老朽还有几句话没有传到。”
见贺携玉没搭话，太医自顾自地继续道：“陛下让我代他恭喜长公主，新添了一位姐妹。”
路起：“……”
路起自从听见贺携玉与贺戾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心中便有些不对，此刻听了贺戾的恭喜，更泛起嘀咕——姐夫纳妾，作弟弟的非但不生气，还反过来恭喜，这不像是给姐姐的恭喜，倒像是被抛弃的怨夫落井下石来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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