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始怀疑了,是吗?】
明晃晃的八个字,飘在所有对话的顶端。
像烦人的苍蝇。
“你到底”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皱着眉刚打出三个字,背后便传来一个声音。
连名带姓。
“池兰倚。”
池兰倚的手机就这么“啪嗒”一声,摔在一片灰尘中。
他弯腰立刻去捞那闪着光的屏幕。一只手却捞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干净的袖子落在灰尘里。
池兰倚根本没办法挣脱开那只手。不常锻炼的设计师只有苍白的皮肤和细瘦的、扁扁的腰腹。高嵘有时候会搂着他,让他坐到自己的身上,抚摸他的小腹和髋骨,笑他像个发育不好的少年——明明池兰倚个子挺高,他只是瘦而已。
别说这时候了,就连那时候他都挣扎不过高嵘。
宽大的手越过他,把手机捡了起来,棕色的西装袖口尽是灰尘。
啪。
好在就在这一刻,三十秒到了。
手机自动熄屏了。
池兰倚一把把手机从高嵘手里抢了过去。他喘着气,在惊魂未定的同时骂他:“你怎么像个鬼一样?”
他苍白着一张脸,胸口也在抖。高嵘伸手捏了捏他的唇角。
“怎么吓成这样?刚刚在背着我看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高嵘说。
这句话虽像质问,但高嵘居然心情很好。他含着笑意,和刚才进古董行时的冷截然不同,好像这一刻被吓得发抖的池兰倚,才格外合他心意。
于是,这句话更像是一个玩笑。
池兰倚更不爽了。他“啪”地挥手,打在高嵘的身上:“你管不着。”
这一下劲可大。就连旁边的工人都能听见这响亮的巴掌声。他们纷纷探头过来,寻思这下打得人有多痛。
高嵘却笑眯眯的,脾气很好的样子。他从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的服务生手中拿下池兰倚的大衣,语气带着不自知的纵容:“手张开,把衣服穿上。我们要出发了。”
温暖的大衣裹着手还在抖的池兰倚,高嵘又帮他围上围巾。
被一群人看着,池兰倚有点后悔了。他看着高嵘:“我刚刚顺手就……你痛不痛?”
“回家后你可以帮我把衣服脱掉,自己看看。”高嵘一本正经地说。
池兰倚的愧疚烟消云散了。他红了耳根,骂了一句:“神经。”
——还好,高嵘什么也没看到。
池兰倚装作无意似的,让手机悄悄滑进衣兜里。
高嵘垂着眼。他仔仔细细地抚平围巾上的每一根褶皱。这条围巾材质娇贵,就像池兰倚,不仅不爱吃饭,皮肤碰一碰就会发红。他在乱糟糟的工作室里跑来跑去时像个没家的小流浪儿,必须被高嵘收拾干净了才能出门。如果没有人打扫卫生,他甚至会在熬夜工作后打着哈欠,一脚踩在地上的铅笔上。
他们刚在一起时,高嵘就很喜欢收拾他了。他收拾池兰倚的头发,收拾池兰倚的衣服,收拾池兰倚不爱吃世界上大多数东西的胃和琳琅满目的药。最后,他收拾池兰倚的工作室,收拾池兰倚的品牌,还有池兰倚的所有记得住的和记不住的日程。
比如现在。
池兰倚坐在车上,想不起自己早上是不是忘记吃药了。
四年前池兰倚被恐同的父母送进家族开的疗养院——说是疗养院,其实是采用电击治疗的精神病院。被送进去的第一天,他就生了一场大病,连续高烧七天,下不了床。
醒来后他已经在另一家医院的病房里了。新病房里有他喜欢的百合花,洁净的窗户,送药的护士,还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的高嵘。
高嵘闭着眼,维持着坐的姿势,却已经睡着了。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被保养完美、毫无褶皱的皮肤上第一次有了青黑。
“他守了你六天,看见你醒来了才睡着。”进来换水的护士有意无意地说,“六天前他就把你送过来了。你的家属说,他是强行把你从疗养院里抢走的。他们在门外堵了两天,要他给个交代。不过第四天你还没醒时,他们就熬不住了,先自己回去了。”
“你中间醒过来一次,好像做了噩梦,一直在尖叫,但谁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池兰倚愣了愣。他看向对面的、坐着熟睡的高嵘。
那一刻,他觉得他好像一个守护城邦直到最后一刻,战死也维持着站立姿态的武士。
在这次醒来之前,他一直觉得高嵘是个让他不太舒服的追求者。尽管热切,尽管“一见钟情”,但高嵘那身完美的西装和身上的诸多难以言表的矛盾点总让他不太舒服,让他想要远离——比如,高嵘实在是太了解他的各种喜好了。
而且高嵘是池兰倚的父母想要他成为、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成为的“那种人”。年轻有为的企业家,礼仪完美的富家子弟,说话做事沉稳有力又符合社会规范什么什么的……池兰倚心怀狐疑与不安全感,对他敬而远之。
但生病醒来后,好像一切都改变了。即使高嵘穿着完美的西装,他隔着那层不舒服的障壁,也对他有一种强烈的亲近感。
强烈到一旦靠近,就会粉身碎骨。
于是在对上高嵘因感受到他的注视而醒来睁开的、疲惫但喜悦的双眼时,池兰倚没来由地情绪崩溃。
泪如决堤。
一个月后,池兰倚出院了。在那之后,他和高嵘搬到了一起。
但这不是一个如完美童话般的结局。七天的高烧和被父母“抛弃”的经历给他留下了残留的精神问题,比如,出现一些幻觉。
他开始在医生的建议下服用药物。
……其实在规律服用药物一年半后,他的状况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了。
池兰倚坐在车上,摩挲着手里的围巾。
直到两个月前,他的状况又开始变得严重了起来。
没有原因。
“难道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他揉了揉额头,有点烦躁。
“怎么了?”高嵘说。
高嵘已经从另一侧上车,和池兰倚一起坐在后排。
汽车驶出火树银花的第七大道。显然,就连司机都比池兰倚更知道他们的下一站在哪里。
“帮我拿着。”池兰倚毫不客气地把抱枕扔到高嵘身上。
他转向高嵘:“你记得……”
上一次我去看医生的日期吗?
幻觉就在这一刻又来了。
仿佛存在于时间罅隙里的、同时同地的另一幕场景又在池兰倚眼前出现。
【……池兰倚迈着长腿,跨过街角的浮冰。他没有摔一跤,而是稳定地上车。高嵘坐在前座,他自己靠在后排假寐。】
【当迈巴赫驶出街口时,池兰倚睁开眼:“这不是回家的路,我们要去哪儿?”】
【“川崎家,去向他道歉。兰倚,你不能再闹脾气了。”穿着灰色大衣的高嵘疲惫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们必须做这个。否则,那起官司会让我们的布局毁于一旦。现在是公司最关键的时候……”】
【“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这样做。你凭什么做这个决定?我绝对不会低头。”池兰倚尖锐地说。】
【他抓住前排驾驶座,对着司机道:“转弯,回家!”】
【“兰倚!”高嵘还在试图说服他,“形势比人强。我们现在必须低头。但,我们会报复回去的,只是不是现在……”】
【红灯还在继续,池兰倚却无动于衷。终于,高嵘的语气沉了下来:“你知道为了促成这次和解,我和公司的人做了多少吗?”】
【“你的心里永远只有公司、公司……这明明是我的公司,我才是ceo。”池兰倚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现在转弯,回家,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司机张开嘴,他看了一眼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的高嵘。】
【但他坚定地,依照着池兰倚的指示向左转。】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高嵘慢慢地说。他的眼里也逐渐有了冷意。】
【“那是我的公司。”池兰倚说。】
【高嵘终于闭了眼。】
【“对。”他自嘲般地说,“你的公司。我只是一个合伙人。”】
“嘟嘟!”
后面传来汽车鸣笛声。幻觉般的画面又消失了。
池兰倚如梦初醒般,他转过脑袋,看着前方。
汽车顺滑地向右转,驶入新的车道。
“高嵘,这条路……”池兰倚手撑着自己立刻坐起来,“川崎他……我不去……”
高嵘看着忽然坐直的、反应激烈的池兰倚,眼中闪过震惊之色。
而后,他微微眯起了眼眸。
“川崎?”他说。
池兰倚一愣。
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川崎一年前就已经身败名裂、宣布退圈了。”高嵘薄唇微启,“好好的,怎么提起他的名字?”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池兰倚僵在了人工缝制的小牛皮座椅上。
他想起来了。
……
早年间,川崎和他背后的KW财团一直有意识地在抢注非遗专利,其中包括了一些复古面料与织法、染发。他们用各种非法手段强行夺取了这些东西的“所有权”,并持续地用它们来碰瓷创作者。
早在设计学院时,池兰倚就听说过这个使得设计师们人人自危的流氓团伙。直到一年前,他看见一条新闻——KW财团破产,负责人入狱,首席设计师川崎出来鞠躬道歉,宣布退圈,而后,陷入官司缠身的绝境。
他们非法掌握的专利皆以被宣布“不合法”告终。池兰倚甚至在相关文件中,看见了和他的新一季设计有关的东西。
原来他们早在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准备,要在池兰倚身上敲一笔下来。
如果不是意外落网,他们本该在一个月后就对池兰倚发起诉讼。
彼时的池兰倚在愤怒的同时,也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在傍晚高嵘回家后,他抱住高嵘的脖子蹭他。高嵘一边把他转移到床上,一边问他怎么这么开心。
‘我的运气不错。否则,我一定会和他们拼个头破血流。’池兰倚说,‘世界上怎么能有这样的道理。’
‘哪怕导致自己陷入绝境?’
‘当然。’池兰倚理直气壮地说。
那时的高嵘在笑——他嘴角噙着一点笑意,比起高兴,却更显得玩味。
他那一刻低头看着池兰倚的、微妙的神情,也在这一刻被池兰倚想起来了。
像是一点配菜。
又像是即将在未来被端上餐桌的正餐。
……
“川崎……已经退圈了。”池兰倚重复。
川崎退圈了,不会再对他产生威胁了。
好吧。他皱了皱眉。刚才眼前出现的场景,大概又是他的幻想。
“好吧。”他向后一靠,又懒洋洋地窝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我只是忽然想到,他之前就住在这条街上。”
高嵘仍然看着他的脸,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打量。池兰倚把第二个腰下的抱枕扔给他:“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今天这件大衣真厚,让这只枕头硌得他发慌。
在车上,池兰倚已经习惯把高嵘当成自己的“垃圾站”。需要时,他从高嵘那里扯两个枕头过来垫着,不需要时,他把多余的枕头扔给高嵘。高嵘每次都能把枕头放得很好。
但这次,高嵘没有接住它。
“怎么了?”池兰倚语气里的调笑渐渐淡去。
他觉得高嵘有点儿不对劲。
高嵘沉沉地看着他,似在思考。
片刻后,他说:“池兰倚。”
“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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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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