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廷刚进修正局的时候，林琅已经工作三年了，所以那些骇人的传闻都是前辈们私下告诉他的。
听说因为觉醒能力很早，她刚成年就进了修正局，入职第一天解决大小案子十七起，救出二十来个受害人，按理说这种人是应该被组织供起来当国宝养着的。
但是第二天，钟老局长亲自下来把她拷走，用特殊材料制作的锁链和远程炸弹绑住了她的手脚和脖子，一路押运到国际总署，进行了长达七十二小时的拷问和为期一周的精神状态评估。
游戏创作者之所以被称作银河面工程师，是因为他们能在现实中通过脑电波直接构筑世界观，在修改bug之前，修正员必须在银河面根据原有逻辑达成最终结局，否则剧情停滞在原地，程序无法重启，工程师强行改写程序会对大脑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那天林琅速通了十七个银河面的办法就是：她用残忍的手段杀光了主线上所有NPC，NPC全没了，结局自然达成了。
李承廷大概能猜到林琅是不把游戏角色当真人看的那种人，但是传闻至今无法验证，因为自他入职以来林琅就一直是单独行动。
林琅说：“我好心给你打包回来的，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吃了啊。”
李承廷打开了打包盒，白了她一眼：“三伏天吃这么多凉的当心拉肚子。”
“你肠胃这么脆？算了还是我吃吧，姐是铁胃不担心这个。”
李承廷拍开她作势要抢的手。
他又看见那张来自西北修正局的纸条，拿起来在林琅眼皮子底下挥了挥：“当真不去？”
“不——去。”
李承廷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手指隔空点了点林琅：“你就是贱的。”
林琅面目狰狞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姓李的你皮痒了是不？”
林琅经常去的这家甜品确实好吃，双皮奶上一半是厚实的芋泥，一半是新鲜的青提西瓜哈密瓜还有各种小料，泡着甜椰奶在大夏天吃上一碗能驱散一天的闷热。
林琅看了一眼时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吃完把垃圾收拾了，上边又给我派了个活儿，先走了。”
她启动塔台，对接媒介，全修正局的员工都必须两个人以上组队出任务，只有她有能力只身面对虚拟空间的深渊。
“哎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李承廷说，“蒋队今天下午五点回上杭，你要没事就去接一下她。”
李承廷应了一声，恰巧此时林琅的身影被银河面吞噬。
李承廷自视甚高，他身边的人不是脑子缺根弦的杨乔宇，就是听不懂人话的滕艳，除了蒋队，林琅算是唯一能得他青眼的正常人。
此“正常人”非彼“正常人”。
据说那天被救出来的二十个玩家中，有几个被当场吓得精神失常，从此再也没踏足过银河面。这件事在修正局体系内引起了巨大轰动，M国有个异能者效仿林琅的做法，不出一个月那个效仿者就在现实中因故意杀人锒铛入狱，判处终身监禁。
这事儿间接引发了学术界的激烈讨论，争辩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游戏角色是否有自我意识”、“NPC是否拥有人权”，以及最敏感的一项“是否应该限制异能者的人身自由”。
修正局直接隶属于国际总署，林琅的举动直接触碰到了普通人高层的红线，而上边的人既垂涎她的能力，又惧怕她的力量。
这事儿来回扯皮了半年，最终决定让东部修正局带回林琅，在声望最高的钟定岳和其他异能者的看管下继续任职，非极端情况不得离职。
有小道消息称，钟局在她皮下植入了微型收发器，只要离开修正局十公里，东部修正局负责人便会立刻实施抓捕，让她滚回该去的地方——也就是精神病院。
说难听点她就是修正局内部一条处在狂犬病观察期的狗。
老局长死后，原监察科科长沈行策升任，狗链子的另一头自然就到了他手上。
没人能摸清林琅对此是什么态度，至少李承廷摸不清。她总是以极高的效率完成任务，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都神色无虞，问她关于银河面的事情她回答最多的就是“那点儿小事随便两下就解决了，有什么好说的”。
她是怎么“随便两下”解决的，李承廷从来没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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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三条鲤鱼”游戏有限公司。
公司签约的工程师赵家康摘下人机接口，完成最后一轮的更新。他的专属机房里窗明几净光线充足，人机交互系统的子服务器在角落嗡鸣，游戏正更新到最后一步，刘老四的记忆即将被完全刷新。
机房内冷气开得很足，他却抬手擦了几下额头上闷出来的汗，转头对接待室沙发上的那人说：“已经彻底更新完毕了，沈局。”
来人正是东部修正局一把手沈行策。
“我以为起码要等个三天三夜呢，结果你两个小时不到就完善了程序，赵老板，您真是……”沈行策把刚看完的文件交给助理，琉璃似的眼睛一转，说，“兵贵神速啊。”
沈局待人接物谦和有礼，说话总是未语笑先行，他的嗓音很温和，谈吐间会让人想起春天穿过柳芽的微风，嘴唇很薄，眼睛像长剑一样在眼尾处合成一线，笑起来的时候略微向下弯，翩翩如玉，让人看一眼就心生亲近——当然只要你听不懂他话里的嘲讽。
赵家康默默把手上的汗蹭到了裤腿上，强装镇定：“多、多亏领导的亲自指点，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快完成任务，您放心好了，经过您的栽培，这次绝对不会再出问题。”
“说得什么话，我只是恰巧路过，在这里坐了一会儿，没帮上什么忙，真要设计这些银河面，还得看您的本事。”沈行策捧了一句，笑意不达眼底，下一句又泼了一盆凉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在工程师执照过期前再去强化一下，否则到时候你可能连思想安全测试过不了。”
赵家康一边讪笑着“一定一定”，一边点头哈腰地把这尊瘟神给送走，就差没给人敬支烟挂耳朵上。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他转头就给自己老婆打了个电话报备。
“老婆我这边忙完了……哎呀这不是修正局的来催嘛，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补偿你成吗？”
“正巧碰上沈局。他这人定性也真大，硬生生坐了俩小时盯着我更新完……嗨，他年轻，官又大，说话不饶人，可谁让人家里有背景呐？”
普通人不了解修正局的任职机制，沈行策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局长，赵家康自然以为他后面有钱财权势的支撑。
紧闭的机房门突然“咚咚”被人叩响了。赵家康问道：“谁啊？”
“赵老板，是我，小周，沈局的助理。”
毕竟刚刚才讲过人坏话，赵家康多少有点尴尬，他连忙挂断电话，说：“哦哦小周啊，进来吧。”
周灿推开门走进来，他年轻，只有二十出头，斯斯文文的，带着个银色细边眼镜，像个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
他说：“沈局有点好奇个事儿，怕再叨扰赵老板，让我来替他问问。”
“嗨你看，沈局来指导工作，怎么能叫叨扰？什么事，您说，您说。”
“《虎符》里刘老四这个角色，是您现实中的哪个朋友？”
赵家康：“……”
周灿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微微一笑说：“沈局让我原话转告您：‘根据《银河面游戏工程师职业道德和执业纪律规范》第三章第十六条，工程师不得以现实人物为参照，构思、塑形、创造虚拟游戏人物。这次游戏故障想必不是偶然，希望您好自为之。’”
说完他彬彬有礼地关上门，走了。
赵家康：“……”
周灿下了楼，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从后视镜里看见沈行策在手机上写着什么，问道：“沈局，你怎么知道赵家康是按照现实人物创造的角色？我刚说完那句话他脸都白了。”
“人在思考的时候，想法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沈行策处理文件，头也没抬，说，“他这种技术不入流的工程师，设计银河面的时候出点问题很正常，况且三次故障都出现在同一个NPC身上，他心里想什么不是很好猜吗？”
他在今日的待处理案件中划去了“《虎符》238李承廷309杨乔宇”，在后面“更新完毕”的方框上打了勾，然后把下一个案件调出来。
很常规的，那是一个典型的惊悚游戏名，后面跟了一个没名没款的“002”。
刚下过雨，满城的湿气跟酷暑的闷热混杂在一起，巨大的绿荫下，落在地上的枝叶把积水掖进了土壤，人行道上泥泞不堪，粘腻又让人烦躁。
沈行策突然有点烦了，他靠在椅背上，用力捏了一下鼻梁，说：“回局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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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队的航班到上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李承廷开着车到机场停车点等了快两个小时，才远远地看到蒋竞春，她身形并不高，风风火火，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大包健步如飞，后面跟着个小跑的男孩。
他下车接过了来人的行李箱，放到了后车厢，然后才回到驾驶座发动车离开了机场。
蒋竞春说：“辛苦你在这等了那么久，我没想到天气这么糟糕，飞行途中遇上乱流耽误了。”
“也没等多久，哪里的话。”嘴贱如李承廷居然跟她客气，打了个转向，驶进了国道，刚下过雨的天空一碧如洗，“刚好我今天的活儿也干完了，就当打发时间了——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真是受够他们三个了。”
蒋竞春哈哈大笑，说：“这三个孩子快把你逼疯了吧？”
“林琅三天两头见不到人，不是在银河面就是在外面找吃的，滕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什么季节了还说自己在冬眠，杨乔宇更别说了，啧……”整个静安分局里年龄第二大的李承廷提起这货就耳根子疼，“提到他就烦。”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终于想起后面还有另外一个人：“这是你说的特地去中部带过来的异能者吗？”
“是啊，你不知道过程有多艰难，我跟中部修正局的人死磕了几天，他们才看在老局长的份上把这小子让给我。”蒋竞春拍了拍身边男孩的肩膀，“孙伢，这位是李承廷，分局里还有三个人，回头我一一介绍你认识。”
孙伢没应蒋竞春的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李承廷的背影，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
李承廷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正面，心里第一反应是：这小子成年了吗？
太瘦了，肋骨上刮不下二两肉，蒋竞春从哪个山沟里捞的蚂蚱精？
正想着，蒋竞春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接起来，在安静的车厢内李承廷也听得出是林琅的声音：“下飞机了吧？”
蒋竞春回道：“嗯，我们在回去的路上。”
“晚饭吃麦当当可以不？”电话对面隐约有大街上人潮涌动的说话声。
蒋竞春没回答，她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人，问孙伢说：“听你的吧，你觉得呢？”
孙伢摇摇头，电话那头的林琅却浑然不觉：“听我的啊？我觉得为了给新人接风洗尘，干脆去吃火锅搓顿好的吧，新来的能吃辣吗？哎可是我又很想点全家桶，怎么办？要不还是你选吧，我实在不好抉择，感觉选哪个对另一个都很……”
李承廷在这头忍无可忍：“不是在问你——吃点健康的行吗我不想再吃合成菜了！”
“合成菜怎么你了合成菜就不是菜了吗？李老头你能不能好好开车啊，不是你的圈子不要硬融明白吗？”林琅一听这话，当场就要隔着一个人一部手机和姓李的掐起来，“炸鸡可乐是夏天美食圈里的国宴！国宴你懂么！我跟你这种味蕾缺失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就是要点个全家桶！”
李承廷冷笑：“吃呗，过两年高血压的又不是我。”
“我诅咒你这辈子吃泔水吃到死！”
李承廷表示这句话杀伤力太低：“是吗？那我祝你的食道充满亚硝酸盐。”
“行了别吵吵。”蒋竞春被她震得耳朵疼，无奈说道，“承廷说得对啊，人家刚来不要吃这些乱七八糟的，去菜市场买点菜回来吧。”
“哦，好吧。”林琅答应道，完后又想起那个新来的，觉得人家初来乍到自己应该表示点什么，“给新人一次点菜的特权，他要吃什么？”
蒋竞春看了一眼孙伢，觉得这孩子太闷，问他应该也不会说，属于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类型，只能对林琅说：“随便吧，按你喜欢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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