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云阁的床上,额头上的汗浸湿覆盖在眼睛上的白绫,床上的人秀眉紧怵。
帝生岁又梦到了那个人,梦中人躺在石床上,隐约能看到她双眼处两个血洞,石床下面有许多干涸的绣红色血迹。
帝生岁努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可那张脸上始终像是覆上一层白雾。她看着那人疼到发颤的不断抽搐的手指,生平第一次生出同情。
这是她第四次梦见她,前几次她只能模糊的看到她被一群人放在这石床上,像是在进行着什么试验,鲜血留了满地。
这一次的梦要比之前清晰,她看到她的右手被生生截断,又很快被接上布满坚硬磷片的恐怖厉爪。被人缝缝补补聋拉在石床两侧的,巨大而美丽的银白色双翼。以及双目上那无比渗人的血洞。
她的不远处有许多人,她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隐隐约约听到什么“重明眼”。
帝生岁来到她旁边,不知道为何,心中生出无限悲哀。
她在梦中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幽幽转醒。
梦中的她究竟是什么人?而自己又为何总是会梦见她。
“小帝姬,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有没有哪里难受?”织芽端着盆水,拿着面巾轻轻为帝生岁擦拭着。
“没事,做了个噩梦,织织辛苦了。”帝生岁虚弱的靠在床头,朝织芽浅笑说道。
竟不知不觉睡到了日上三杆。
所幸这冷宫除了她们二人没有其他人,环境虽然简陋,却也落得清净自在。
织芽轻柔的为帝生岁更换白绫,注意到帝生岁闭着的双目时,她欲言又止。
帝生岁似有察觉,她握住织芽的手腕,轻声说道:“织织想问什么?”
织芽的手一顿,她确实有很多疑问。
帝姬是怎么从三殿下手中逃脱的,三殿下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有没有伤害帝姬?
帝姬将缠着她的绳索解开后又为何会晕倒……
织芽很好奇,可是看帝姬好生坐在自己跟前,这些事情好像又不重要了。
这些问题,到嘴边只化成一句“只要帝姬平安就好。”
帝生岁将织芽拉到身前,隔着白绫的眼睛看向织芽的眼底。
织芽是在她六岁时来到她身边的,织芽的母亲是宫中的宫妃,与侍卫生情生下了织芽。
在织芽六岁那年,她的身世败露,她的母妃和侍卫被处死,小小的织芽被扔到冷宫自生自灭。
却意外被她救了下来。
也是那时,帝生岁知道了自己眼睛的秘密。
最开始时,她确实以为她眼睛是看不见的,眼睛不能视物令她的耳朵要比寻常人更加灵敏。一天夜里,她寻着哭声走到了碎云阁外的枯叶林中。
那时的织芽被一条蛇紧紧缠住,哭声越来越小。
小小的织芽看见她后并没有寻求她的帮助,而是哭着叫她快跑。
帝生岁那时懵懂,却也察觉到了危险。脚步踉跄之下被树枝勾住头发,将眼上的白绫勾了下去。
当白绫掉落时,她却发觉她竟然可以看的见了。
她可以看见被蛇勒的面色苍白的织芽,也能看见竖立在她面前的绿色蛇目。
只那一刹那的功夫,她亲眼见证了那条与她对视的阴森的爬行动物一点一点没了生息,化为白骨。
她被吓坏了,慌乱的领着织芽向碎云阁跑。
那个被囚禁在冷宫的皇贵妃,把她视为空气的亲母,第一次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是为了惩罚她。
昔日里端庄温持的皇贵妃,在看到她眼睛上的白绫不见后,像疯子一样想要拿刀剜出她这双眼。纵使最终被那个不苟言笑的玉嬷嬷拦了下来,却仍旧让六岁的帝生岁在碎云阁的院子跪了三天三夜。
那之后的一年里,她每天夜晚都跪在碎云阁的门前,直到皇贵妃复得盛宠,那主仆二人离开了碎云轩。
皇贵妃走了,却把她的亲生骨肉,仅有七岁的帝生岁留在这里,陪伴她的只有不知怎么失了忆的织芽。
盛装打扮的皇贵妃头也不回的走出碎云轩,她身边总是冷着脸的玉嬷嬷居高临下的走到她身边。
玉嬷嬷说,她若是想要活命,最好永远也不要踏出碎云轩的大门,更不要将眼睛上的白绫取下来。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拥有这样一双眼,却始终记得这双眼那可怕的能力。
这一次,并不是她第一次主动杀人。她能平安的活到现在,全靠了这双眼。
后院围墙之下那数不清的白骨就是最好的证明。
每一次她杀人后,她眼睛的力量会耗尽…
也会变强。
这次杀了帝荣后,身体就像耗尽所有力气一般毫无征兆的晕厥过去。她再次醒来后,虽然身体还是虚弱,眼睛的视力却更加清明。
她可以隔着白绫看清周围的一切,比一夜前还要清楚。
那年七岁的织芽因为看见她的眼睛险些被皇贵妃杀死,又莫名失去记忆。定与看见了她的眼睛有关,被皇贵妃不知用什么法子抹除了记忆。
织芽不问也好,她不想骗织芽,更不想再一次让织芽陷入危险的境地。
帝生岁看向外面,日头正盛。自从那主仆二人走了以后,她再也没有踏出过碎云阁,在这一方院落之外,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呢…
想到刚被她埋在后院那堆白骨,帝生岁眼神暗了暗。外面的世界能够养出这么恶心腌臜的变态之人,也不见得多好。
——
离她杀死三皇子只过了三日,她又一次见到玉嬷嬷。
记忆中,玉嬷嬷十分严厉,虽是皇贵妃的贴身嬷嬷,但皇贵妃十分尊敬她。
玉嬷嬷带着一众宫人来碎云阁、看向帝生岁时,那双布满沟壑的眼锐利的使人无端生出惧意。
那苍老的手抚了抚帝生岁眼睛上的白绫、
“小帝姬可曾让人看过你的眼睛?”
帝生岁长袖之下的手指微动,面不改色的摇摇头:“不曾。”
玉嬷嬷正在观察她是否说谎。
她面上露出些许迷茫,不解的问道:“玉嬷嬷为何会这样问?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三殿下不见了,宫中怀疑是有魔族出现,抓走了三殿下。娘娘听闻此事,担心您的安危,特此命我等接小帝姬回宫。”
帝生岁瑟缩了下身子,连忙握住一旁织芽的手,惊慌的道:
“竟会有魔族,好可怕。”
玉嬷嬷见帝生岁竟这般胆小,不喜的皱了皱眉。小帝姬当真是没有她的亲姐姐唯安帝姬一半出色。
玉嬷嬷将宫人递过来的帷帽给帝生岁带上,扶着帝生岁坐上銮驾,向皇宫里那座至尊至华的最大宫殿行驶而去…
这一路上,帝生岁欣赏着皇宫的风景,朱墙壁瓦,雕梁画栋、与碎云阁仿佛两个世界。
玉嬷嬷走在銮驾的左侧,她脚步轻盈,腹部收紧双手端握于前,无论脚步多急,双肩亦是平稳。
反观右侧的织芽,这些年她走过最远的地方是那片枯叶林、每三日就会有采买的宫人到那里为她们送些冷宫的份例食材。除了那片枯叶林,再没去过其他地方了。一瞬间被皇宫这奢华的盛景惊讶的嘴唇微张。
这一路上碰见许多人,有宫妃,也有宫人侍卫。毫不意外,銮驾上的帝生岁频频引来注视的目光,有好奇,有不屑,甚至还有同情。
帝生岁将这些收进眼里,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随着銮驾离那座宫殿越来越近,帝生岁还是生出了许多陌生的情绪。
那里住着她的亲生母亲,和素未谋面,一出生就可以住在这里的姐姐。
而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
玉嬷嬷带着帝生岁走进殿中,帝生岁对屏风后面那道人影行礼:“参见皇贵妃。”
她说完后,屏风后的人嗤笑一声,嗓音婉转动听:“怎么,几年不见岁岁竟是连娘亲也不会喊了?”
帝生岁抬头看向屏风之后,她还记得在七岁之前,每每她向这个女人叫一声娘亲,都会迎来嫌弃的白眼。
她骂她是怪物,她说是因为她才会被贬入冷宫,她说她才不是她的娘亲。
帝生岁怔愣这片刻,主位上的人从屏风中走出。
柳如梨用保养极好的纤细玉指轻柔的将帝生岁扶起:“罢了,这么多年没见,岁岁与娘亲生疏也是不可避免的。”
帝生岁那双隔着白绫的眼,定定的看着柳如梨,想从她表情中看出些端倪。可柳如梨面上的担心不似作伪,仿佛几年前对她横眉冷对的人真的转了性子。
帝生岁默不作声的将手抽出:“不知皇贵妃娘娘将我从碎云阁接出是因为何事。”
柳如梨将她扔在碎云阁四年不管不顾,哪怕贪恋那片刻温暖与微弱的亲情,她也并不相信柳如梨会突然转了性子想对她好。
柳如梨笑容僵在脸上、攥着手帕的手紧了紧。
垂眸片刻,不知思索些什么,眼中不耐之色压都压不住,她索性不再继续装作一副慈母模样。
她慵懒的打了个哈切,慢悠悠的坐回主位,那双凤眸打量着帝生岁,视线落在她眼前的白绫之上,直入主题般的说道:“三皇子帝荣,是你杀的吧。”
原本以为帝生岁听到这句话会惊慌失措,没想到她轻轻抚了下眼睛上的白绫,精致无害的稚嫩面容微微一笑,秀眉娴静:“儿臣从没见过三皇子,怎会杀了三皇子。不过几日前倒是杀了一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罢了。”
凭柳如梨从前对她避之不及的态度,今日将她从冷宫梨接出来,绝不是问罪这么简单,她在赌。
柳如梨眉心一动,丹红色的指甲将桌子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她看着帝生岁的白绫,将一道红色的灵力打入白绫之内。
柳如梨冷笑说道:“竟连你的皇兄都敢下手,果然是天生坏种,在你出生时我就不该有过片刻心软。”
帝生岁早已不对柳如梨有所期待,可听到她亲口说出这话,心口依然存在罕见的刺痛。
柳如梨见帝生岁不再说话,冷哼道:“你总归是本宫的女儿,本宫自然舍不得杀了你。只是那日你杀得是三皇子还是登徒子,本宫说了才算。”
她说完后,停顿片刻:
“现在你的亲姐姐唯安帝姬性命垂危,她需要你的血治病,只要你配合取血,三皇子的事情的真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帝生岁闭了闭眼,脸上血色尽失,压下心底那荒谬的希翼。
她缓缓牵起唇角:“那便谢过娘娘不杀之恩了。”
原来,将她接出来,是为了她另一个女儿。
柳如梨惊异于帝生岁的识趣,眼中的不喜散了一些,吩咐道:“来人,取血。”
“是,娘娘,”
鱼贯而入的宫人按住帝生岁,帝生岁只觉眼前银光一闪,鲜血顺着手腕处流向那樽精致的琉璃杯。
“小帝姬!”织芽一直在门外候着,透过门缝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她赶忙跑到帝生岁身边,挡在她面前。
柳如梨看向织芽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蝼蚁般。她不耐的对宫人说道:“没规没矩,拖出去打二十鞭。”
帝生岁看不得织芽受罚,将那只流血的手抽出,挣扎着拉织芽。
“放开她!”她对柳如梨喊道、
琉璃樽中的鲜血被打翻,宫人们不知所措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柳如梨脸色难看,声音尖的刺耳:“玉嬷嬷,按住她。”
话落,帝生岁就见玉嬷嬷一闪身来到她身前,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之上。帝生岁膝下一弯,只觉肩膀之处被千斤巨石般的力量压下,动弹不得。
她惊异的看向玉嬷嬷,又见玉嬷嬷手中拿了把匕首,对她颌首:“小帝姬,得罪了。”
玉嬷嬷将匕首扎在帝生岁另一只手的血脉上,鲜血喷洒而出,没过多久便将琉璃樽接满。
待玉嬷嬷接完血,交给了一侧的宫人,那宫人急匆匆的将琉璃樽拿了出去送往隔壁。
门外的织芽后背上被鞭子抽打的血肉模糊,却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叫出声。若是小帝姬听见,不免又要闹起来,免不得又要受苦。
两日后,明月阁——
帝明月自床上起身,肩上的伤口因为她的动作,血液浸湿了白色的里衣,她却丝毫未觉一般下了床,没有血色的唇为冷艳的容颜徒增一丝清冷。
门口守着的宫人赶忙跑过来扶住她,神色紧张的看着她的伤口。
“唯安帝姬,您的伤势还未好,不宜走动。”那宫人劝道、
帝明月不喜生人搀扶,她这些年在边疆征战,受过明枪暗箭不少,过的比常人警觉,这些年来她身边只有一个下属伺候,不习惯旁人。
“云笙呢?”
那宫人垂头,有些无措:“云姐姐…不,云将军因护主不利,被娘娘罚了三十鞭,现下正在偏殿修养。”
云笙原本是帝明月的贴身侍女,后来测出高品灵根,便跟着帝明月一起习武,帝明月亲自带兵后,云笙也上了战场,随帝明月征战多年。
帝明月听到云笙被罚了鞭子,不仅不担忧,反而笑出声:“活该,谁让她自作主张将我带回皇宫。”至于鞭刑,她们这些年刀山火海都走过了,区区三十鞭而已,对于云笙来说不算什么。
帝明月捂着伤口走出明月阁,只见明月阁外跪了一地宫人,见她出来后扣伏在地,齐声道:“参见帝姬。”
帝明月她有些无奈,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宫里的规矩森严的让人烦扰。
“唯安帝姬要去哪?您的伤势还没好…”宫人们担忧的看着帝明月,阻拦在她身前。
帝明月停下脚步:“听说妹妹昨日被接出来了,我去看看妹妹。”
宫人们听闻帝明月要去见帝生岁,又跪倒一片。
“帝姬不可,帝姬重伤初愈,小帝姬刚从冷宫那种地方出来没有规矩,难免会冲撞了帝姬。”
她们七言八语的谈论着帝生岁,无非是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目盲,不讨喜这些词语。却没注意到帝明月的表情越来越冷。
“放肆!”
宫人们的话语戛然而止,明月阁一片寂静。
帝明月在宫里的时间虽不多,可她却是最受宫人们尊敬喜爱的龙嗣,除了是赫赫有名的玄沧大将军外,还因为她性格平易近人,从不动辄打骂宫人。
那双眼骇人的威压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使在场的人不敢出声,只觉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瑟瑟发抖。
“她是我的妹妹,更是这玄沧尊贵的帝姬。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妄议小帝姬?”
随着帝明月的话语,宫人们的头越来越低,不敢看她。
“每人去领二十军鞭,若再有下次…”帝明月居高临下看着她们,缓缓吐出四个字来:
“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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