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了五百年，妖力怎么还没长进啊。”
“化出的模样还行，就是空有美貌没有实力。”
阿灼从一片混沌中醒来，眼前渐渐清明起来，从虚无缥缈的存在到重量和压力变得实在，她睁开眼，率先在平静的水面上看见风恋熟悉的脸。
她穿着浆青色的衣服，趴在河边细细打量着自己的眉眼，
风恋叹了口气，垂头耷耳，但没片刻，她又精神抖擞，朝着河水里的影子喊道：“我风恋一定要成为长青山最厉害的大妖，一定一定。”
河里的影子随着风吹浪波，皱成了一片模糊。
可是要如何修炼，妖力才能一日千里？
阿灼一怔，她还能听见风恋的心声，这心声就在她的脑子里响起，唯独自己动弹不得，无法言语。
原来她化成了风恋的眼睛，还是一只右眼。
而左眼正是淮宴。
一具身体里除了风恋还接纳了另外两个灵魂，除了梦境主人外，他们变成了左右眼与梦境主人五官相连，心境相同，宛如己身。
这时，风恋的心声再次响起：
长青山邻近北方魅妖一族的领地，是整个妖界中不在北方境地却受魔障影响最深的地方。魔障弥漫的速度越来越快，长青山的其他妖类都渐渐搬家离开。
唯独她，修炼最慢也最差，妖界一向以强弱为分。
强者为王，弱者屈膝是妖界最基本的规矩。
“那我就去人间修炼，将来要做长青山的大妖。”
风恋目标清晰，志向明确，去意已决。
彼时的妖界结界很脆弱，但力量仍在风恋之上，只是恰好她偶然发现一处几乎没有结界阻拦的洞口。
春夏秋冬，人间轮序。此刻，人间正值凛冬，风吹辽野，雪落千山。
风恋走过长途雪路，一脚深一脚浅，终于在茫茫的白雪中看见一点不一样的色彩，那是一个小村落。
此处位置偏僻荒远，竟然还有屋舍人家。
她朝掌心哈了一口气，在白色的热雾中搓搓手，继续向前赶路。
村子比她想象中的要热闹。
风恋进了村，便踩上了一棵高树的树枝上，树下来往行走的人，只顾着小心翼翼低头看雪路，没人会仰头看天。
她索性坐了下来，借助高树开阔的视野，打量着这座小村庄。
有狗吠，有炊烟，有孩子在雪地里追逐的银铃笑声。初入人间，风恋对这一切陌生又好奇。
她忽地想起，长青山的老妖们曾说，因为有太多的妖去人间作乱，如今凡人见妖，人人惶变，除之而后快，而短短百年，人间已衍生出了以华莲山为首的几大捉妖世家。
树底下渐渐有些吵闹。
“沈岿这儿呢这儿呢，快看这儿！”一个半人高的孩童，咧嘴笑着，手中挥着一本书喊道。
四五个孩子围在一团，中间站着一个身穿青色布衣，孤单身影的孩子，个子矮小，身板单薄。
那本书随着那孩童一个挥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辗转落到对面的一个穿着酱色布衣的高个孩子手中。
高个子十分得意，接到书后在手中不屑地翻了几页：“沈岿，你天天那么用功有什么用，答不上先生的问题乱回答，把先生气成那样，今天我们就来教训教训你。”
被众人围着的孩子转身去看高个子，视线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那本书，半天才憋红脸，温吞道：“先把书还给我。”
一旁的几个孩子都起着哄。
“不给不给就不给，就你们家清高，就你们家会识字。”
“你们家从京城流放过来，谁知道以前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沈岿你娘有没有给你讲过，你说来给我们听听呗？”
“罪人之子，还想读书做官，说说你那狼牙虎爪想伸进哪家屋里？”
“我看把他的书撕了吧，读什么读，将来保不齐是个祸害，先从我们这斩草除根。”
被群童围攻的孩子叫沈岿。
高个子笑得五官张狂，手里举着那本书：“那我就先替天下人除害。”
沈岿着急，往前小跑两步：“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能随便撕了。”
高个子往后退一步，嫌弃道：“站住，别靠近我。我想撕就撕，尤其是你沈岿的东西。”说着，那本书眼见就要生生撕成了两半。
沈岿眼角通红，想上前抢过来，却不想脚下光洁的雪地，将他狠狠铲倒在地。
正是人仰马翻，结结实实摔在雪地上。
这一摔，沈岿看见高处光秃秃的枝桠上，坐着一个女子。
“等等。”
一道突兀的女子声音响起，几个狂笑的孩童瞬间安静下来，四处惊疑张望。
沈岿平躺在冰凉的雪地上，眼中唯有那一张灿烂如花的笑靥。
白净苍茫的天空如同洁净的白纸，树枝为墨映在纸上，黑白二色单调如常。
可那墨枝上坐着一个女子，双腿垂下脚腕交叉荡着，女子笑着，目光对上他的视线。
登时，单调天地有了颜色。
沈岿看着女子，女子看着他。
几个孩子一抬头，很快就发现了风恋，同时都被吓得哇哇乱叫，屁滚尿流。风恋看着那些惊慌失措往四面八方逃窜的身影，不禁捂嘴笑出声。
沈岿看着她的手指，从树枝又慢慢恢复成人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风恋觉得好奇又好玩，她一跃跳下树，俯身端详起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人，沈岿那双大眼睛一直跟随着她的动作。
风恋突然龇牙咧嘴，十指张开：“我要吃了你。”
沈岿依旧没反应，只盯着她，像条死鱼，那双乌色的瞳孔还映着她搞怪的面孔。
空气里顿时安静下来。
然而“咕噜”一声，空气更加寂静了。
“你肚子响了。”沈岿挪开视线。
“我知道。”风恋有点尴尬。
空气里又一阵沉默。
“那个……这里有不被发现又能落脚的地方吗？”
“有，西边的城隍破庙。”沈岿手指了一个方向，“那儿已经很久没有人了。”
“在哪？”
“我带你去。”
风恋跟在一个小孩的身后，这小孩不过她的腹部高度，但走起路来却有种小大人的样子。
他一边将书卷进袖子里，一边指：“那里，看庙的主人去年病逝，庙荒了就再没人去了。”
风恋以为这小孩说完就要离开，直到推开庙门，沈岿径直走进庙屋内。
“夜里会有大雪，庙里很冷，柴房没有柴。”
“那没事，反正你也看见了我不是人。”
沈岿沉吟片刻，转头盯着她，“妖也会饿肚子吗？”
“这……哈哈这个除外。”
风恋语噎，尴尬笑了两声，她妖力低微，其实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沈岿走时，还好心替她掩上庭院的门。
夜里，雪花扑簌簌地落，沉寂轻渺，漫彻天地。
城隍破庙内，一点烛火照亮一席之地。
风恋缩在角落里，风从破门破窗里灌进来，她耸耸肩，双手搓了搓胳膊，本来她还有些饿，现在寒冷已经盖过了饥饿。
“吱呀”一声作响，庙门好像被风吹开。
风恋不甚在意，直到低垂的视线里，地面上映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她抬头看去。
屋子门口，沈岿推开破门，身子立在门槛边，眉毛和头发上落满了雪尘，肩上的雪化成水洇湿了大半衣裳。
风恋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看见沈岿，她惊讶地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
沈岿沉默着将柴木报到风恋身边，一根根搭好，取来桌上的烛火生燃，顺便打开一扇较远的窗，让屋内的烟能更好地出去。
不出多时，原先那抹烛光渐低，逐渐成为了柴木蹦跳燃烧的火光中最渺小的一部分。
风恋的身子暖和起来，沈岿也坐在火堆旁。
“给。”沈岿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风恋问：“这是什么东西？”
沈岿答：“野菜饼子。”
风恋犹豫着，还是接了过来，她咬了一口，有野菜淡淡的清香，不像表面那样难以下口。
风恋边嚼边瞧着眼前这坐姿端庄的小孩，还是问：“你怎么来了？”
“你救了我的书，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沈岿说的一本正经，风恋看着他那样，忍不住有些好笑。
沈岿继续道：“本来可以来得更早，只是我娘突然病发了。”
“你娘生病了？什么病？”
“这里的郎中诊不出来，说我娘是因为操劳过重，可是我看见她经常吐血，身子一天比一天差，郎中的药开来开去依旧是那几副药。”
“怎么不换个地方的郎中看？”
“太贵了。”
沈岿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火，从身旁抽出一根柴木加进去。
他这副平静的样子很难与白天那个急得脸红的孩子联想到一起。
有点点火星窜上天。
“你叫沈岿？”
“嗯。”
“今年多大？”
“九岁了。”
“你的‘岿’，怎么写？”
沈岿没说话，折了一根枯枝，借地上厚重的灰尘写了一个字。
上是山，下有归。
风恋笑道：“是个不错的字。”
沈岿的话不多，但有问必答。
庙外，雪已积了厚厚一层，仍没有要停的迹象。
庙内，暖气升腾，时有话音。
风恋问了很多话，此刻倦意不掩，她有点想睡觉。
“外头雪还正大着，你娘睡了，要不你今晚就在庙里凑合一晚。”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于是她提醒道。
沈岿转头去看窗外，沉吟道：“我睡在这边就好。”他在柴火堆旁自己铺了些稻草，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风恋在睡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看向沈岿的方向，沈岿背对她侧躺着，火光照着他销瘦单薄的后背。
风恋唤了他一声名字。
“沈岿”
“嗯”
“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冲上去和他们干，不管是踢是咬，让他们吃些苦头，下次就不敢了。”
只见沈岿似乎因为躺姿不舒服，动了动身子，始终没转过身也没说出一句话。
风恋探了探体内的妖力，看向破败的窗外，庙院里一株桃木枯枝，孤零零地立着，了无生气，雪一层层叠着。
风雪无边，一念而生。
沈岿辰时起身离开，等夜色微暗时，背着柴木出现在庙门口。
除了第一晚，沈岿每晚戌时之前都会赶回家，他说，夜里母亲不能离他。
一连几天如是。
在这穷寒烈冬里，风恋竟也吃得好睡得好，她在这座破庙里开始想怎么修炼妖力。
这天夜里，沈岿有些匆急，来了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风恋叫住他的背影：“你急什么？离戌时还远着。”
沈岿回头，额上有汗：“姐姐，家中尚有事，我抱了多的柴木，可能这几日都来不。姐姐等我。”
风恋知他有急事，简短道：“沈岿，等你再来的时候，我送你一个礼物。”
那时的沈岿站在桃木旁，他回身去看叫住他的女子，却并未注意到一枝搭在他肩头的桃木枝，在冰天雪地里隐隐缀着绿。
沈岿这一去，风恋就再没见过他了。
因为五日后，她就被村子里的人发现了。
那时午后晴雪，风恋好似看见庙门口闪过一个身影，她以为是沈岿，出门一看并无人，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两天后，也就是和沈岿一别的五日后，一群捉妖师围住了城隍破庙。
风恋站在院中，看着花苞满枝的桃树，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痛。
那一夜，她死里逃生，浑身血窟，几乎丢了半条命，撑着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口气逃回了长青山。
风恋躺在石头上，看着被魔障笼罩黑沉沉的天，整个人也一道堕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依旧记得其中一个捉妖师说，那个叫沈岿的孩子果然说的没错，妖就在这里。
风恋想，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是沈岿吗？
她竟然被一个孩子戏耍了，让她待在庙里，不过是在那群捉妖师过来前的缓兵之计。
风恋喘着半口气，心沉闷闷的。
此仇，她一定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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