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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番外五

教学楼后边这片小树林,是蒋宏进最爱来的地方。

他喜欢一切自然环境,学校的树林,公园的湖泊,抬头就能望见的一望无际的天空,所有这些他都喜欢。

春夏交接的时候是最舒适的,温度适宜。于是他会在午休时间跑来小树林,找到他最喜欢的那棵树挨着坐下。有时候带书来看,有时候就靠着粗壮的树干眯一会儿。

这天,蒋宏进依旧坐在树下看书。他听到有人过来,脚步急匆匆的,还很重,像是有什么急事。

正当他打算扭头去看,突然爆发的一阵咒骂声把他吓了一大跳:

“滚!都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平时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假惺惺地,装什么装!带着你们的女儿滚啊!”

这个声音是……

那人一边骂,一边用力对着某一根树干拳打脚踢,像在拿它泄愤。

遇着什么事儿了……这么生气。

蒋宏进原本心想,自己如果现在出去,对方一定会十分尴尬,当然他自己也是。

那人好像也并没有注意到他,所以不如先躲着,等人走了再出去吧。

他又想,那个人是全校出了名的骄子,从家世到外貌到学习成绩样样拔尖。这么完美的一个人,也会有如此巨大的烦恼之事啊。

正当他想入了神,没意识到对方已经朝他的方向走来,往他背靠的这棵大树狠狠蹬了一脚。

“啊——!!”

蒋宏进蹭地从地上蹿起,转身遇上同样一脸惊诧的,他的同班同学——

孟文涛。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

蒋宏进支支吾吾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正在气头上的孟文涛双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把瘦小的人儿提起来。

“你,都,听,到,了?”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问,给蒋宏进吓呆了。

他嘴唇哆嗦,惊恐地望向近在咫尺这个被怒火烧得满脸涨红的少年,像是要把他活吞一样。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怎么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这里不是闹鬼!”

蒋宏进都快哭了,孟文涛却还是逼他开口,恐惧之下,他就这么把心里的想法水灵灵地吐露出来:

“我是经常来这儿……看书……鬼是一只没见着,只有你,比鬼还可怕……”

“你!——”

孟文涛倏然举起拳头,蒋宏进脖子一缩眼睛一闭,止不住地开始吱哇乱叫起来:

“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我,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很长一段时间里,蒋宏进只能听到自己惊吓过度的大口呼吸声。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头发丝宽的缝。

就在同时,衣领上的力卸除,蒋宏进不由得向后趔趄几步,步履不稳地坐倒在地。

“哎哟!”

屁股摔疼了,还没来得及揉,面前这人脚步逼近,吓得他手脚并用往后退。

“今天的事情。”冷若冰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

高大的身影蹲下,像座山一样挡在面前。

“如果被第三个人知道,你就死定了!”

“我……我保证……保证不说!绝对不说!”

孟文涛冷哼一声站起身,走之前,瞟了眼跌落在地上的数学课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之后,蒋宏进连着一个礼拜没敢再回小树林。好在那几天刚好也下雨,午休时间,他便老老实实呆在教室。

他有个铁饭盒,装点昨天晚饭的剩菜,再揣个大白馒头,午饭这就解决了。不像其他同学,要么有司机送饭,要么带个大保温桶,中午打开都还是热的,闻着喷香。

他没这个条件,保温桶实在太贵。反正铁饭盒也挺好,或者说,能吃饱饭就已足够。

“宏进,一会儿帮我讲道题好不好?不耽误你午休。”

蒋宏进在班上不怎么说话,连他最拿手的数学,课上都没什么存在感。班里男生多,女生少,他跟女生完全无交流,男生也交往得很少,他们也不会主动找他。

除了王伟民。

伟民人很好,蒋宏进时常这样想。

他知道自己家里困难,也懂得照顾在这所学生一律非富即贵的学校里,凭借优异成绩考进来的,和其他人家境差距巨大的自己,所以说话很有分寸,不像某些人,每次考试排名公布的时候,总要明里暗里嘲讽一下。

当然蒋宏进并不在意那些,对他来说,能有书读已经是谢天谢地,他从未奢求能与那些富家子弟成为朋友。

“噢噢,可以的!等我先把饭吃完好吗?很快的!”

王伟民伸脖子瞅了眼蒋宏进的铁饭盒,皱皱眉,转身把自己的保温桶拎过来。

他的保温桶还要更先进些,是一格一格分层的。他直接取出一格摆到蒋宏进面前,“吃肉,热的。”

“这多不好意思!”蒋宏进连忙推脱,这么多肉,抵得上他一周的肉食量了!

“你看看你都吃得啥,全是素的,还凉了。咱们现在长身体,光吃这些怎么行?”

见蒋宏进还是不动,王伟民有些生气了,一对浓眉蹙得快竖起来,“是不是不拿我当兄弟?”

蒋宏进一张巴掌大的脸急得通红,但在王伟民仿佛跟他杠上一样的视线下,勉为其难地伸出勺子,舀了一块放进嘴里。

王伟民瞬间绽放笑容,“这样才对嘛!吃光吃光,不许剩!”

好吧,原来他刚才生气是装的。

两人坐在一起吃完饭,讨论了一会儿数学题,就和其他同学一样趴在各自桌上午休了。睡得迷迷糊糊,蒋宏进却总感觉有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等他醒来,发现桌角习题册下边压着一张对半折的纸条。

他揉揉眼睛,在意识还没完全归位的情况下把纸条展开,几个刚劲有力的字体顿时映入眼帘。

“——!”

蒋宏进猛地将视线转向孟文涛的方向,他的侧脸如往常一样平静,甚至算得上冷淡。

他一直是这样,对待所有人,包括老师,都是这般冷漠且疏离,只能说该有的礼貌还是有。听说他家里商政都十分有能耐,本人又方方面面都出色,就算有这种脾性也不奇怪,旁人还得捧着他。

第二天中午,蒋宏进如约出现在小树林。

这里闹鬼已然成为校园传说,所以几乎没有人过去。但蒋宏进不同,他已经一人独自生活好些年,为了省电还经常不开灯,整夜整夜在黑暗中度过。所以光天化日在学校里,对他来说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比真的见鬼还要害怕——孟文涛究竟叫他来做什么?

难道他回家之后越想越气,决定今天痛揍他一顿消消气?

话说回来,自打那天返回班级,两人就和以往一样,别说交流,连眼神的交汇都不曾有。哪怕在走廊里擦肩而过,孟文涛也从未分给他哪怕一个眼角余光。

还以为安全了呢……想到这里,蒋宏进叹了口气,他还是靠着那棵熟悉的树干席地而坐,心想着,如果他真要揍人,那就揍吧,出了气,以后别再找自己麻烦就行。

脚步声由远及近,蒋宏进小小的喉结上下滚动,紧张得攥紧衣角,可那人还是走到他身边来了。

“……”

他不敢抬头去看,下一秒,却感觉对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孟文涛像是理所当然那样,翻开习题册的某一页,点了点标记了五角星的两道大题。

“……啊?”

一个眼刀甩过。

“噢噢……好,我,我先看看……”

还好这两道大题不难,蒋宏进稍微整理一下思路,就开始给孟文涛讲题。

讲到一半,孟文涛突然烦躁地埋怨道:“怎么一本习题册要出这么难的题!又不是高考!”

蒋宏进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对方给他下达指令让继续,他才敢接着讲。

一道题讲完,孟文涛没搭理他,自己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蒋宏进偷偷观察他,看到他眉头越发舒展,专注时的神态也没有方才那么不耐烦。

讲完第二题,孟文涛依旧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然后递给蒋宏进。他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点点头,“步骤都是对的。”

怎么感觉,听到自己说做对了,他好像……

好像浅浅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蒋宏进又不敢多看孟文涛的脸,赶紧低下头。

孟文涛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杂草,转身离开之前往他怀里丢了两颗金色的小圆球。

蒋宏进拿起来一看,上面是英文,FERRERO ROCHER。

他不认得这个,转头一看,孟文涛已经走远。

小心翼翼地拨开外层包装,他的眼睛迅速睁大。

这是……巧克力?

要不是因为包装纸已经撕开,蒋宏进都舍不得吃。不过根本没见过进口零食的他,确实馋坏了,小心翼翼地浅咬一口,瞬间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这巧克力也太好吃了!!

后来很多年以后,他才尝过商店里金币模样的巧克力,也是类似的金色包装,但明显廉价许多,口感更是相差甚远。

他都不记得怎么吃完这一整颗的,只知道第二个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吃,宝贝似的揣进荷包里。

后来,两人形成一种无言的默契,只要抽屉里出现对半折的空白小纸条,蒋宏进就会来小树林等孟文涛,再给他讲题。而小树林之外的任何场合,他们一律不熟。

但即使小树林里没有别人,除了讨论,孟文涛不会多说一个字。

蒋宏进觉得孟文涛是个大好人。

每一回答疑结束,孟文涛都会给他带好吃的。

有时候是面包,压缩饼干,或者上回那样的巧克力。偶尔还会有透明包装,拳头那么大一块的肉或者火腿。

蒋宏进没见过这种紧紧把食物包裹住的包装,有一回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孟文涛不耐烦地问:“看什么啊?”

蒋宏进小心翼翼地吐露自己的疑惑,换来一个不屑的嗤笑。

“这叫真空包装!土老帽儿。”

“噢噢,真空包装,嘿嘿……”

不过孟文涛对他三令五申,不准让任何人看到这些食物,更不允许告诉别人是自己给他的,还有两人在小树林答疑的事情,这些全都不准。

蒋宏进一一应下。

“文涛,你放心,我绝对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蒋宏进认认真真地看着孟文涛的眼睛,郑重地向他许下承诺。

不知怎的,孟文涛竟被他盯得怔在原地。

有那么好几秒的时间,他好像听不到也在意不到周围的环境,眼里只能看到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睛。

天气转热,蝉鸣渐起,午休时间是一天当中最热的点。

这天大概是要下雨,空气无比闷热,给人的心绪也平添几分暴躁。

今天的一道题,无论怎么讲,孟文涛就是不会。蒋宏进急得额头冒汗,顺着脸颊划下来,晶莹的一滴汗水挂在下巴上。

孟文涛就这么盯着那滴汗发起了呆。

以前大概真是营养不良,别说面色,蒋宏进连唇色都总是苍白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

而最近这段时间,大概是吃的东西够了,还都是品质不错的食物,他原本瘦削的脸明显圆润一些,面色也比以往好很多。

所以,他现在双颊上那两团红扑扑,是营养跟上后的显现,还是午后高温蒸出来的呢?

连嘴唇都有血色了……

就在这时,蒋宏进无意识地吐舌润了润干燥的双唇,令上面泛起了一点微弱的水光。

将他这一举动收进眼底的孟文涛突然感觉,有一把无名燥火燎遍他的全身,像蚂蚁在皮肤上细细密密的爬。与此同时,他这才意识到,他竟已盯着蒋宏进的脸发了这么久的呆!

复杂的情绪交叠下,他瞬间暴怒起身,烦躁地扯过习题册便往远处一扔,恶狠狠地破口大骂:

“操!!!”

蒋宏进人都傻了,条件反射一般立刻道歉:“对……对不起,我,是我讲得不好,我……”

看“始作俑者”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孟文涛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冲着他发泄自己的满腔怒火道:

“你你你,你什么你!都换三种方法了,你还要讲第四种?怎么,想在我面前显摆你数学好得不得了?显摆你很行??!”

这是第二回看到孟文涛发脾气,但这一回远比上一回可怕得多得多。蒋宏进吓得眼眶都红了,明明不想在他面前显露出软弱的样子,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成天一副要死要活的死样!!”

蒋宏进却哭得更大声了,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平时再苦再难,饿肚子挨冻,他都能坚持过来,但孟文涛一凶他,他真的一丁点都忍受不了。

太委屈了,实在是太委屈了。

“你别生气嘛……今天不会,放在这里,过段时间可能自己就想明白了……呜呜呜……”

蒋宏进说话呜呜咽咽的,去把丢远的习题册捡回来,拍掉上面的泥和枯叶,重新递还给孟文涛。

他努力止住眼泪,尽量把声音放平了说:“文涛,咱不着急,我也有想不出来的时候,能理解你的心情。你这么聪明,比我可聪明太多了,一道题而已,没什么的……”

“可是我做不出来!做不出来你懂吗!”

“那就做不出来,又怎么样呢?”蒋宏进也开始有点急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孟文涛会因为做不出一道数学题生气到这种程度。

“怎么样?”孟文涛难以置信地反问,“当然是会拿不到分,被人瞧不起啊!”

蒋宏进一双眼睛蓄着泪水,眨巴眨巴望着他,好像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突然明白了。

他抬起袖口擦去眼泪,吸吸鼻子,然后用带着浓浓哭腔的声音说:

“文涛,你是个很好的人。”

原本一身恼怒的孟文涛瞬间愣怔。

“我……我给你讲题,不收钱,不要东西。但你一直给我带吃的,我不收你还会生气……”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你这么好的人,别人不会瞧不起的,坏人才被瞧不起。”

听到这句话,孟文涛面色一变,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死死勾住蒋宏进。

压迫感过于巨大,以至于蒋宏进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直到像寻求安全感一样,把背紧紧压在身后的树干上。

孟文涛又向前逼近一步,蒋宏进又要哭出来,立刻举双手投降。

“文涛!不要总是这样不高兴,好不好?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妈妈说过,人如果一直皱眉,会……会长悬针纹的!”

“你爸妈不是早就死了?”

蒋宏进被这句话噎住,片刻后,才低下头嗫嚅着答:“很小很小的时候说的……”

“……”

见他这样,孟文涛不知哪来的恻隐,又或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刻薄地嘀咕一句:“我爸妈也早就死了。”

“啊??”

孟文涛没搭理他,而是另起一个话题,“你还给王伟民他们补课对吧。”

点头。

“呵。”孟文涛又不屑地冷笑,“听说他们也给你吃的,还会给点钱。怎么我给的,就要逼你你才收呢?还说不是瞧不起我?”

“不是!不是不是……”蒋宏进摆手摆成电风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同、同学,不能收钱和东西!伟民他们也,也说我不收就生气……其实我知道你们没有生气,就是想要我收下来……”

他越着急,讲话越磕巴,“伟民他们,是好人,你也是,你们是为了帮我。”

好人。

是好人吗?我?

孟文涛今天看蒋宏进哪哪不顺眼,连带对他说的话也是,总而言之,面对他这个人,就是平静不下来。

孟文涛微微弯腰,两人的脸就处在齐平的位置。他毫无预兆地露出一个友善和煦的笑容,但蒋宏进只看一眼,就觉得像戴了张假面,怪异,虚伪,他立刻挪开视线。

“那如果我是坏人,要伤害你,甚至杀了你,你怎么办?”

“!”

蒋宏进立刻回视他。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孟文涛脸上的笑意扩散,甚至咯咯笑出声。

蒋宏进分辨得出,这个笑才是真的,是一种得意的,使坏成功的,不怀好意的笑。

但真的总比假的好,假笑那种令他起鸡皮疙瘩的怪异感,比骂他还难受。

“啊哈哈……我就说嘛,你只是在吓我,哈哈……”

说着,蒋宏进低下头挠着后脑勺,没有注意到在听到他说“只是吓我”时,对方瞪着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凶光。

几天后就是期末考试,正式放假前公布了考试成绩,蒋宏进给补数学的同学,王伟民,孟文涛等等,数学成绩都有所提高。

他开开心心地过了一个暑假,在打暑期工之余,还会畅想着返校以后的学习生活。

是的,他热爱学习,因为可以学到他热爱的数学知识。数学组组长老师人很好,会送他一些本科层次的旧教材。而他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帮助数学基础薄弱的同学提高分数,他们再给他一点小小的报酬,让他得以果腹。

他依然从未奢求能与他们成为朋友,但只要自己能帮助到其他人,是有用的,这种价值感和自豪感足以令蒋宏进感到幸福与满足。

蒋宏进发自内心地觉得,学校真是一个好地方呀。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孟文涛直接一巴掌打碎了他的美好愿景。

原因是有人在学校里造谣,说经常看到两个人单独从闹鬼的小树林出来;有人说他们一定关系匪浅,听到孟文涛很大声地跟他吵架;甚至还有人说,上学期期末考试之前的某一天,看到蒋宏进靠着树站着,孟文涛弯下腰去亲他……

午休时间,造谣的人被从隔壁班揪到走廊里,几个男同学把他摁在地上拳打脚踢。

孟文涛还是以往那副高冷不接地气的模样,双手抱臂靠墙站,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谣言的始作俑者连连讨饶。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别打了……”

孟文涛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深厚的家庭背景更不用说。以至于甚至没人敢问谣言的另一位当事人——蒋宏进一声真假。

校园同样是个小社会,谣言刚出,就有人自发自愿为他们眼中的强者找出散播源头,所以才会有了大中午走廊里这一出。

教室内噤若寒蝉,大家都低着头,有假装看书的,或者干脆和衣躺在拼起来的板凳上,脑袋一蒙睡午觉,全部无视掉外头传来的阵阵惨叫和拳拳到肉的声音。

只有蒋宏进站起身,走到走廊里。

“别……别打他了。”

动手打人的几个置若罔闻,于是,他只好去求孟文涛,“文……”

冰冷的视线像一把铁锤,重重砸上他的脑袋。

蒋宏进赶忙改口,“孟同学,他,他肯定已经知道错了,我跟他说清楚,是他看错了。”

孟文涛没看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停。”

其他人立刻停手,被殴打的少年躺在地上,鼻血糊了满脸,双眼紧闭,估计连站起身都困难。

“同学,你真的弄错了,我跟孟同学,只是普通同学,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地上的男孩只会痛苦地呻吟,除此之外给不出任何答复。

“同学之间互相请教问题很正常,我只是在帮——”

这句解释没说完,就被一声清脆的“啪”给打断。

蒋宏进整个脑袋偏过去,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是孟德盛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算什么东西,同学?怎么,坐在一个教室,就想跟我攀上关系?”

“遇上几个给你点颜色的,你还开起染坊来了。你以为别人背后怎么说你的?又丑又蠢,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少他妈来倒贴我,臭要饭的。”

说完,孟文涛转身离开,小弟们统统跟上去。等人消失在走廊尽头,另一伙人出现,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扛走,走之前还狠狠啐了蒋宏进一口:

“死娘炮,晦气!”

蒋宏进以为自己也被扇出鼻血,脸上又湿又热,他伸手一摸,幸好,只是眼泪而已。

他看到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一愣,然后快步朝他跑来。

“宏进,你这是……这是咋了?哭什么?脸还肿了,我看看。”

王伟民观察了一会儿,说:“没啥问题,回去用冰敷一敷就好了。”

说完他意识到,蒋宏进家里肯定是没有冰箱的,于是无奈地叹口气,又问:“谁干的?哎算了,问你也不会说。”

班里有个叫冯天的同学走出来,是他们学习小组的一员,把事情给王伟民简单形容了一遍。

蒋宏进听着,眼泪仍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回忆起很多和孟文涛相处的记忆,在小树林里,那棵大树下。

孟文涛请他吃的零食,有时候他会拿出一半来,分给对方,“都给我一人吃了多不好意思,文涛,你也吃。”

这时候,他就会用嫌弃的语气说:“这都是我吃腻了才给你的,你自己留着吧。”

他教孟文涛数学题,也曾不止一次向他表达羡慕和崇拜。

“文涛,我是偏科,但你样样都好。有时候我都会想,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完美的人,长得好,家境好,学习成绩也总是年级前三,你以后要去北京读大学吧?就连在校队打篮球赛,都被市里的教练看中,要你走专业路线。”

“你这么优秀,怎么还怕别人瞧不起呢?”

孟文涛当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撕开包装袋,把面包塞进他嘴里。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蒋宏进咬了一口,香甜的口感在嘴里绽放,浓浓的奶香上头,他几乎要沉醉在和孟文涛之间的友谊里。

假的……原来都是假的……

他以为只要和别人解释清楚,他们就不会再误解他和孟文涛之间的纯洁友谊。

他知道孟文涛不喜欢别人看到他们有交集,他也是真的真的不想攀附他,所以哪怕以后孟文涛为了避嫌,再不搭理他,也没关系,他只是不想让他被人误解。

他不想让自己的朋友,被恶意的谣言中伤。

可是,原来不是朋友啊……连同学,人家都不稀罕和你当。

蒋宏进,听到了吗,人家喊你……

臭要饭的。

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那样,越过王伟民和冯天就往楼下冲。几乎是同一时间,王伟民大声叫住他,“宏进!你去哪里!”

长这么大,蒋宏进第一次任性,他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到操场的另一头。

在男生里,他跑步很慢,所以他没指望王伟民追不上他。其实跑到一半他就后悔了,怎么能做出不搭理人家这种不礼貌的事。

可他实在太难堪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或者说,从他这么一个孤儿进入这所名校的那一刻起,他就是难堪的。

“你小子,今天怎么跑这么快,累死我了。”

王伟民手撑膝盖,气都没喘匀就佯装生气质问他,“不拿我当朋友是不?”

一听到“朋友”二字,蒋宏进又委屈地瘪嘴落泪。

“你别理他,咱跟他不是一路人。”

蒋宏进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

“你倒是胆子大,敢去小树林,不过那边确实清净。给同学讲题咋了,大家都是男的,又不是跟女生单独相处。那些人真是有病,一件好事被他们传得那么龌龊。”

王伟民一开骂就停不下来,从传谣的人骂到孟文涛,指责他不应该为了自己所谓的面子,反咬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同学。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别找你呗,班里他和我们几个数学成绩提升最快,还不归功于你的功劳?哦,拿到分数就翻脸不认人,还要跟你划清界限?这都算了好吧,但是把话讲得那么难听,有必要?这人纯纯人品有问题!”

“你们本来就聪明,我只是辅助,要全部归功于你们自己。”蒋宏进赶紧摆手否认。

“嗐!反正你有功劳!宏进,今天这件事情,你别放心上,咱可都是要好好考大学的,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孟文涛那样说你,他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经常跟很多校外人员混在一起……哎呀,反正不关我们的事,以后不理他了!”

王伟民搭住他的肩,带着他往回走。蒋宏进心想,原来伟民才是真正的好人,没有分别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听说他家里,可比孟文涛家还要厉害。只是伟民一直都很低调,整天对谁都乐呵呵的,从不仗势欺人,有时还会出手仗义相助被欺负的同学。欺负人的那些因为知道他背景硬,不敢惹他,多少会给几分面子。

果然人品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好的人格底色,再优秀的外部条件都会黯然失去光彩,甚至反倒显得愈发丑陋。

“伟民……我还是不该要你们给的吃的……”

王伟民愣了愣,然后一掌拍在蒋宏进后背。

“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照他那么说,我们都是要饭的,问老师要知识的饭!哈哈哈哈哈!”

听到他大笑,蒋宏进终于不难过了,跟着他一块儿乐。

“诶,你刚才跑挺快嘛,我们比一比,看谁先跑回教学楼!”

“嗯!”

“那我喊321噢!3,2——我先跑啦!”

蒋宏进跟在后面追着喊:“伟民你怎么耍赖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喊了你一路都不搭理我!现在当然换你来追我咯!”

蒋宏进心里很不好意思,但他完全没有在孟文涛面前那种时时刻刻都要绷紧神经、看他脸色的感觉。

和王伟民这几个一起学习的朋友相处,他向来是轻松的,虽然偶尔也会为一道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但并不影响他们继续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他开心地跟王伟民打打闹闹回到教学楼,而顶层最里面那扇窗户前站着的一个人,将两人方才所有互动全部收进眼底。

孟文涛取下眼镜折叠好,捏在手里。突然,他冷冰冰嗤笑一声,手中的眼镜应声发出破碎的声音。

“老,老大,你的手!”

孟文涛丝毫不在意他被玻璃碎片划破的手掌心,鲜血从指缝渗出,他咬紧后槽牙,露出一个愤怒到扭曲的笑容。

你不准……不准对别人笑……

*

随着因为传谣被报复的男同学很快转学,那天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中过去。

蒋宏进后来听说,那个男生家境一般,不用想也知道这学校以后肯定呆不下去,所以才干脆跑为上策。

当然这个一般指的是和孟文涛王伟民这样的学生比,跟普通人比起来,还是要好很多。

而因为指使揍人的是孟文涛,老师也不敢掺和,只把动手的几个叫到办公室象征性批评几句,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是啊,翻篇了。

在蒋宏进这里,也翻篇了。

从那以后,他和孟文涛又回到最最开始的相处模式——那就是没有相处。

擦肩而过也不会有眼神交流,言语上更是不可能。有那么几次,孟文涛从家里拎来几大袋零食,使唤他的小弟们一位一位同学分下去,每个人都有,唯独跳过蒋宏进。

次数多了,有一天王伟民放学后特意跟着蒋宏进多走了段路。

“孟文涛肯定不会再主动跟你牵扯,他那些小弟有没有私底下为难过你?”

“没有的。”蒋宏进认真地回答道。

“真没有?不许骗我啊。”

“真的,没有,我发誓!”

见蒋宏进确实没骗人,王伟民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那就行!你也看到了,他那些小弟,呸,就是狗腿子!都不需要主子发话,他们自己就会去主动咬人!”

蒋宏进无奈地笑笑,不过心里确实产生了疑问:

就算自己和伟民关系好,有他罩着,按照那几个小弟的风格,偶尔给点小鞋穿是免不了的。

但事实就是,确实一个都没有招惹过他,一次都没有。

哎,算了,就让他们跟孟文涛一样,继续把他当空气吧,这样就是最好的了。

伟民说得对,大家不是一路人。蒋宏进在心里认可道。

时光飞逝,他们进入高三,争分夺秒地为考大学做准备。蒋宏进把所有时间花在学习上,考上数学系是他继续学习数学的唯一出路,他必须百分之两百地认真对待,他必须全力以赴。

高考结束后,志愿他是和补课小组的几个同学一起填的,他和王伟民都填了盛城大学,分别是数学系和工程系,最终两人顺利被录取。

录取结果尘埃落定后,班里组织了一次散伙饭,在盛城最知名酒店的最豪华大厅举办,所有费用均由孟文涛一人承担。

很多男生都喝了酒,孟文涛一个人喝趴一大半,蒋宏进听到有人夸他:“不愧是初中就开始喝酒的猛人,牛!”

那么小就开始喝酒……对身体不好吧。

蒋宏进一边照顾着醉倒在地的男同学,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瞄孟文涛。

他那张帅气的脸上满是醉色,红得像关公。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其中透出犀利的精光,和他清醒时冷漠的眼神很不一样。

那种亢奋中带着凶光的眼神,蒋宏进不敢再看第二眼。他又想起在小树林里见过的那副假人面具,当时同样令他立刻就挪开视线。

希望孟文涛没有看到自己刚才在看他,否则,他一定又会心生厌烦,会生气的吧。

蒋宏进突然回想起,第一次在小树林见到孟文涛,他正拿一棵树撒气,当时他嘴里骂的是:

“平时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假惺惺地,装什么装!带着你们的女儿滚啊!”

再联想到后来他说,他爸妈也早就死了,可所有人都知道,孟文涛的父母可是盛城当地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看样子,他和父母的关系并没有他的个人素质那么优秀……

所以他长期喝酒,也是这个原因吗?

蒋宏进突然有些心疼——孟文涛的性格那样反复无常,还那么担心别人瞧不起,大概正与此有关吧。

酒席结束,蒋宏进帮着把醉倒的同学们一一扶上他们各家的私家车,回头去取自己的背包时,却发现原先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他问遍了服务员,都说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包。于是,蒋宏进急急忙忙跑回酒店大堂,想看看是不是有人发现拿错,丢在大堂或者门口之类的地方。

正当他跑到门口,一辆豪华小轿车朝他摁了摁喇叭。

见他一脸疑惑,那辆车开过来,车窗摇下,露出孟文涛那张精致得极具攻击力的脸。

“是不是在找一个包?”

“对!”

蒋宏进连连点头,心想还好有人捡到了。

孟文涛却毫无缘由地报出一串地址,还让蒋宏进复述一遍。虽然不知道他是何用意,蒋宏进还是照做。

“记住了吗?”

“嗯?”

“我问你话呢,记牢了吗?”

“记,记牢了。”

“明天下午两点,自己来拿。”

他话音刚落,车窗又升上去,把孟文涛的脸全部隐在玻璃后面。

“嗯?……文,文涛,你现在就还给我吧,文涛!文涛!”

车上的人根本不顾他的呼喊,汽车很快开上大路,饶是蒋宏进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追上。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公交站,问遍了路人,公交转公交再转公交,光等车的时间就累计超过两小时,这才赶在下午两点之前一刻钟到达约定地点。

这是一间别墅,蒋宏进只在报纸上看过,说是很有钱的富人才买得起的资产,一般有钱还够不上。

有去过孟文涛家的同学说,他家房子特别大,特别豪华,而且离学校很近,走路也不远,只是人家习惯了司机接送。

这儿离学校很远,也就是说,这里只是他家的第二套房子,至于在其他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套如这般气派的豪宅。

但这些对蒋宏进一丁点吸引力都没有,也许有人偏因着这些财富、外物去接近一个人,可他不愿意。

他还是更喜欢和王伟民打交道,虽然他心里也很清楚,其实他们说到底不是一个阶层。伟民对他好,是因为伟民本来就很好,本来就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而碰巧他俩又很投缘。

以后他们会进入同一所大学学习,虽然不是一个系,好歹还是有打交道的机会。当然就算伟民找到了新朋友,和他渐渐疏远,那也没有关系,蒋宏进觉得,只要他自己不忘记过去那些一起拼搏努力的日子就好,而且到时候,他也会交到新朋友的。

啊,大学!毕业之后,自己会被分配去哪家单位呢?其实蒋宏进还想继续读研,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挑战读博。

他实在是热爱研究数学,如果能一直埋头搞科研该有多好,他本来就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要是毕业后能进到某所大学,一边当大学老师,向无数学生传授知识,一边又可以研究自己感兴趣的方向,那样的生活该有多好……

直到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站在孟文涛家门口发了很久的呆。究其原因,他其实很害怕敲门。

他害怕面对孟文涛。

不过,他拿了包,肯定就回去了。孟文涛那么讨厌他,必然不会留他下来吃饭,也许连多说两句话都不愿意。

敲门吧,拿了包,就走了,孟文涛上的是盛城本地的另一所名校,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两人的人生,将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一股没来由的心悸在蒋宏进的胸腔里不断膨胀,他认为这是过于紧张的缘故,于是拍拍脸让自己更清醒,接着一鼓作气按响门铃。

奇怪的是,一次响后按了第二次,里面始终没有动静。他怕接着按会不礼貌,特意多等两分钟,再按响的第三次。

“奇怪,明明就是这个地址没错啊……”

蒋宏进再一次抬头确认了别墅大门右侧的铭牌,确定地址就是这里。

正当他几乎快要放弃,想着“无非就是一个包罢了,一张手帕,一个保温杯而已,不然就当丢了吧”的时候,门开了。

他没敢抬头看那个高大的身躯,他们这个年纪总是长得很快,高三毕业,孟文涛的体型已经从曾经的少年成长为成年男人了。

蒋宏进还是瘦瘦小小的,他感觉走在他身前的孟文涛就像一座随时有可能压下来的山。

一进门,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等走到客厅,被眼前玻璃渣子满地的混乱场景震撼时,他才明白这就是缘由。

这一整面墙的玻璃酒柜……都是他砸的吗……

想到孟文涛说过的与父母相关的那些糟糕的话,蒋宏进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但他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多嘴——孟文涛现在气归气,心里一定是伤心的,他不能随便在一个如此伤心的人面前自以为是地说话,即使是好心。

“东,东西,放在那儿?我自己去拿……”

纠结半天,他决定还是把包拿了要紧。

孟文涛没回答,始终背对着他。蒋宏进看不见他的表情,思来想去,觉得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文涛,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那人依然不搭理他。

气氛过于压抑,蒋宏进突然非常想要逃离,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按门铃,早知道在门口没人开门那会儿,他就应该直接转身走人。

好吧,最后再问一句吧。如果孟文涛再不理他,那他就真的直接走掉。

“我,我拿了东西,就得赶紧走,回去的公交车,不好等……”

孟文涛抬手指了个方向。

蒋宏进顺着投去视线,是几阶向下的台阶,这里是一层,那就是……

地下室?

他居然已经这样嫌弃自己,嫌弃到把自己的背包丢进地下室……

也是,那个包是他在垃圾桶边捡的,只是破了个洞而已,他缝缝补补,就从初二到高三,用了四年多。

对于孟文涛这样的人来说,简直连破烂都不如。

蒋宏进深深叹了口气,抬脚往地下室方向走去。

今天就是最后一面了……以后……

就再也不会和他有任何交集。

小树林,微风,树荫,粗糙的树干。

习题册,用来改错的红笔,外国进口巧克力,还有甜甜的小面包。

这些回忆还有当时的感受一股脑冲上蒋宏进的脑海,冲得他鼻子发酸,眼眶也有些不舒服。

他咬咬牙,转过身,“文涛,我去给你拿条毛巾吧。以后,你少喝点酒,好好照顾自己,啊。”

他脸色很差,给他擦把脸,就当是谢谢他过去那段短暂时间里的照顾。

孟文涛很少笑,可至少,他确确实实在他面前绽放过一个浅笑,即使只有短短一瞬。

就这样吧,希望你今后一切都好。

蒋宏进沉浸在这样的感慨里,没注意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里掺杂着急切与满满的恶意。

当那座大山终于压下来,将他压倒在地时,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撼动不了。

他几乎是自贬似的求饶,拼了命地求孟文涛放过自己。可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他的理解和承受范围,他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死在来这儿的路上,现在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人死后仍在活跃的大脑皮层给他造的梦。

噩梦。

最为可怖的噩梦。

可能真的是梦吧,他的身体被生生撕成两半,痛到声嘶力竭,再到嗓音沙哑,痛到一边被折磨一边干呕,痛到开始出现幻觉,眼前好长一段时间只有白光一片,痛到他不知自己到底在生死边缘的哪一边。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痛到这种程度,他都没有昏厥过去?

整个过程,他一直在清醒地承受着,更别提恐惧还将他的痛苦无限放大。到了后面,蒋宏进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结束之后,他终是哭出声来,泪流满面地质问孟文涛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对方的回应,却是将破碎的他拖入地下室,那个彻彻底底的,永远也无法逃离的深渊……

从那天开始,直到生命的最后,蒋宏进也从未逃离过孟文涛的禁锢。

也许他中途得到过短暂的喘息,但那不过是猎物在杀手手下,偶然得到的施舍,最终,他的生命还是葬送在一间小小的,很难见到天日的地下室里。

被折磨的那几年,一开始,蒋宏进每一次都很难接受,到后来就麻木了。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心理上早就出了问题,每一次被伤害,都会自动进入解离。

他任由意识漫无目的地飘散,想起体育课和王伟民一起坐在操场边树荫下,伟民悄悄告诉他,自己有喜欢的女孩子。

那是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女孩,每次看到她,蒋宏进都会想起汤圆。

他唯一一次吃汤圆还是学习小组的同学用保温桶装来的,特别特别甜,所以,他当时想,伟民喜欢上了一个特别甜的女孩。

“宏进,你有喜欢的女孩吗?”

蒋宏进想了半天,摇摇头。

“嗨呀,我就知道多余问你这个。”王伟民搓了搓他的头发,“你这么愣,哪会想这些!”

操场上有几个田径队的男生在训练,天气太热,他们脱去上衣,露出小麦色健美的皮肤,和块状结实的肌肉。

蒋宏进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喉结上下滚动,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

夜里,他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在跑道上奔跑,路过田径队时,更加清晰地看见他们健康的肤色和好身材。

心跳如擂鼓,蒋宏进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只想靠上去,贴上那皮肤,去感受紧实有力的精壮身体。

从未见过的浪潮将他彻底吞没,惊慌失措中,溺水的蒋宏进快要窒息,颤抖着拼命让脸露出水面。

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成功了,重获氧气,他从睡梦中惊醒。

头发和后背全部湿透,好像真的刚从水里捞出来,蒋宏进呆坐了很久,意识到他已经回到真实世界,刚才那是梦。

他连夜把裤子洗了,晾晒的时候,脸红得像被火燎过,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从那以后,他就发现自己和其他男生不一样——学习小组的男同学都有了自己心仪的女孩,除了他,他们口中的“愣子”。

有一次他去上厕所,听到两个男生在讨论,说外头公共厕所里,有些男的会在里边跟别的男的做龌龊事。

“是那种娘炮儿吧,瘦瘦小小的,说话跟女人一样那种?”

“大部分是这样,也有很爷们儿的。哎呀真恶心呐!放着好好的女人不……非要去弄男的。别的不说,这可是流氓罪!”

流氓……罪……

那两人还没从各自的隔间出来,蒋宏进落荒而逃。

所以,当他已经在地下室被关一段时间以后,他终于想明白。

自己如今受的,是犯了流氓罪的惩罚。

惩罚。

男人喜欢上男人是不对的,他遭报应了,报应就是让另一个男人,以男人之间会发生的最下作的方式——苟合,来侮辱折磨他。

不仅如此,在梦到田径队男生之前,经常去垃圾桶边捡别人不要的破物件时,他曾经拾到过一条白色的裙子。

那条裙子虽然不新,可也不旧,甚至连一个破洞都没有。蒋宏进最初只是觉得可惜将它捡回家,可鬼使神差地,像被某种神秘力量蛊惑一般,他对着镜子,套上那条白色的裙子。

后来,他将裙子洗干净,收进衣柜里,时不时拿出来穿一穿。

再后来,他在垃圾桶边捡到一支快用完的口红,小心翼翼将最上面那层刮掉后,笨拙地涂上自己的嘴唇。

作为男生,他很瘦弱,但小小的骨架套进长长的白色连衣裙,搭配上红润饱满的双唇,镜子里的他像变了一个人。

我居然这么漂亮,被深深震撼到的蒋宏进如是想道。

后来他又偷偷学会了用烧黑的小木棍描眉。他非常喜欢自己穿裙子涂口红描好眉的模样,经常拉上窗帘这样打扮,然后在家里或坐或站,写作业背书,抑或是捻起裙摆,自由地翩翩起舞。

可他从没想过要变成女生,就这样用男生的身体穿上女生的裙子,足以令他感到无比幸福。

对发现自己对男生有感觉后,蒋宏进清楚地知道,他穿女装和喜欢男生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就算没有捡到那条白色的裙子,他照样会对那些荷尔蒙爆棚的rou体起反应。

所以,还是高中生的他就已经做好决定,如果他注定无法像其他男人那样找女人组建家庭,生儿育女,那就一个人过到老,反正他有这种见不得人的癖好,单独过日子,是最好的选择。

直到孟文涛把从他家里搜来的白裙子,口红,烧焦的小木棍丢在他身上时,蒋宏进第一次有了想死的冲动。

他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被践踏光了。

他是个令人恶心的变态——不仅同性恋,一个男的还爱躲起来穿女装。以前他可以把自己隐藏在窗帘后面,可如今,在世界上最厌恶他的人面前,他成了真真正正的一丝不gua。

受着吧,受着吧,蒋宏进心想,他的的确确罪孽深重,理应受着。

而且,入学报道时间早过了,他永远失去了进入盛城大学数学系学习的机会。他努力那么久,苦读那么久,就为了这个机会。他甚至没有想过改变命运之类的事情,他可以不要名利,只想余生都与热爱的知识为伴。

不可能了。

他磕头磕得头破血流,鲜红的血水流到眼睛里,混着满脸的眼泪令他看上去无比狰狞。他苦苦哀求孟文涛让他去报到。他甚至主动提出愿意在入学之后,只要孟文涛有需要,自己可以无条件继续和他“见面”。

孟文涛没有回答同意或者不同意,只加重了折磨的力度。

蒋宏进想,就因为他是同性恋,就因为他梦到过男人从而梦遗,就因为他爱穿裙子。

就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命运就要安排他遭受这些吗?

那就承受吧,也许有一天,他再也受不了,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也是一种解脱。至少把罪赎完,不会带到下辈子去。

他还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孟文涛对他好过、令他误以为是友谊的画面。每当这种时候,蒋宏进都会给自己催眠:忘了吧……忘了吧……都是假的……

终于有一天,被折磨了整整一夜,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的他,被铁门外面爆发的争吵声给吵醒。

他想起身求救,但实在连手指头都无法一动。不过很快,锁被从外面打开,一对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女冲了进来。

*

“咱俩是不是太没有仪式感了点儿?”

时宇潇问英见画,“什么纪念日,情人节,七夕节,都是吃个饭完事儿。”

“我就对吃感兴趣啊,送礼物啥的,平时你给我的也不少了。”

时宇潇从背后抱紧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那是,老婆也送了我很多礼物,嘿嘿~”

他歪头在英见画脸上狠嘬一口,又用脸去蹭刚才亲过的那一块,“不过你送给我最最最好的礼物,就是你这个人儿!爱你爱你!”

“撒娇怪。”英见画摇着头,嘴上嫌弃,实际上嘴角连AK都压不住。

他带着这么大一只背部挂件挪到客厅,从桌上拿起一粒费列罗剥给时宇潇吃。

“好甜。”背后这人口齿不清地说。

英见画给自己也剥了一粒,丢进嘴里,“嗯,是挺甜的,我第一次吃都惊呆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巧克力。诶,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刚合作那会儿,有一天你送了我一大盒这个。”

“当然记得,那阵子我手头紧,你给我介绍了一份活儿。按理说应该请吃饭的,可那时候咱俩多别扭,干脆买份礼物送你。哎,一盒费列罗确实有点普通哈,可贵的咱那时也买不起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英见画用手肘反手顶了一下时宇潇。

他把手覆上交握在他腹部的那双大手上,语气轻快又甜蜜地说:

“我第一次吃费列罗,就是你送的那一盒。”

蒋宏进从来没有一秒钟喜欢孟文涛,从来没有,也没有以蒋宏进的身份喜欢过任何人。

和王伟民也只是好朋友,纯洁的同窗友谊。

他真正且唯一喜欢过的只有时宇潇,当然,是以重生成英见画之后的身份了。

至于孟文涛对蒋宏进是什么感情,这个我就不表态啦,大家可以在评论区留下自己的见解噢~

FERRERO ROCHER就是费列罗!

谢谢大家来看文,欢迎多多收藏和评论呀呀呀~~

还有三章番外,我们下一章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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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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