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缠缠绵绵下着,落到搭起的雨棚上,敲敲打打,与鼎沸的人声掺杂在一起,更是扰人。空气中一直有一股难以纾解的潮闷,姜竞霜听和她同桌吃豆腐饭的妇人说道:“怕是要打雷了。”
姜竞霜便也抬眼望去,阴沉的天空委实不算讨喜,她一扫而过便罢。
因为天气不好,今日宾客散得早。
姜竞霜送走了最后一拨宾客,忽然听族长夫人叫住了她,她回神,见一同簇拥着族长夫人的是她那几个身强力壮,十分得力的儿媳妇。
姜竞霜一看这场景便知族长夫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但她也拒绝不了,便请人去耳房坐着吃茶。
甫一进房,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就守在了门口,这是既防着旁人路过听了去,也是不想姜竞霜跑出去。
姜竞霜这时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安起来,她原本以为谢羱死了,她又‘怀’着孩子,无论如何谢家族亲不能拿她怎样,可现在看来,谢家人并没有善罢甘休。
族长夫人道:“我听人说,阿羱咽气时,你是守在身边的。”
姜竞霜低头喝着茶,道:“是,大伯哥也在。”
族长夫人道:“阿羱生前可留下什么遗愿?”
姜竞霜慢吞吞道:“嘱咐我好生经营家产,养育孩儿。”
族长夫人还不待说什么,一旁的谢大郎的妻子施氏就迫不及待地骂道:“你放屁,阿羱遗愿明明是要你为他殉葬,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去。”
她说着就把一张纸拍在了姜竞霜眼前。
姜竞霜撩目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如银钩铁画,此时却一刀刀往她心口中砍去。她想笑,也想大哭,谢羱这个短命鬼,竟然背着她和族人商量好了该如何将她逼死!
姜竞霜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因开头那句‘留了砒霜,叫柳嬷嬷将她毒死’与现实发生的事真真切切地重合在了一起,她死死地盯着那句话,双眸似是要喷出火来,她只有狠命地揪紧了丧服,才能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施氏道:“这下头还有阿羱的签字,难不成你要否认。”
姜竞霜道:“这是阿羱什么时候交给族长的?我是在几日前方才诊出有孕,阿羱那时就喜不自胜,只想让我好生把孩子抚育大,便是在临终前也不曾更改这话。”
她必须得冷静。
虽则到本朝来太/祖皇帝已经废除了殉葬制,但这项制度到底延续了千百年,在百姓脑海里算得上根深蒂固,朝廷的政令下来,他们虽不敢明面上忤逆,心里却在担忧死去的人到那里得不到照顾。
因此逐渐阳奉阴违起来。
明面上的殉葬不敢,但如果那个人恰巧死了呢?因此殉葬的风气仍旧偷偷地在一些乡绅大族里保存了下来。
也莫问家里突然死了个人,官府难道不追究吗?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一向是民不举官不究,还有老子打死孩子,丈夫逼死妻子的也没见他们伏法,而年轻的小媳妇若是不守妇道被族长沉塘,官府更不当回事了。
再说了大族里阴私多,就算不用毒药也能将人逼死,一族人再齐心合力抹灭证据,便是官府有心要查也查不出。
姜竞霜怕就怕这个。
施氏却不认:“阿羱若当真是留下这般的遗嘱,今日灵堂上他的牌位为何会突然摔下来,分明是见他的遗愿未得到满足,因此心生怨恨,来警醒我们了。”
姜竞霜冷声:“那是因为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蹿进了灵堂,不小心撞倒了灵牌。”
施氏双目一瞪,拍桌恐吓道:“姜氏,你还满口扯谎!我且问你,柳嬷嬷呢?自阿羱死后,柳嬷嬷再未出现,她是把阿羱奶大的奶娘,是你的半个长辈,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迟迟未至的雷电终于劈了下来,轰隆隆的雷声把人的心脏砸得鼓胀不止,闪电的银光将黑沉夜色斩开,白惨惨地落在几个狠命瞪着她的妇人身上,她们身上皱巴枯槁的皮肤散着死亡的气息,仿佛从地狱飘上来索命的厉鬼。
姜竞霜的手微颤:“你们该问大伯哥去,嫁进来一年,不曾当过一天的家,使唤不动家里的仆从,更何况是这般得脸的老嬷嬷,莫说要处理她,她不将我处理掉已经是她对我的尊重了。”
到这时候,她虽不安和紧张,但心还是稳的,因为她想到了谢羯,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刚做了交易,她还知道谢羱是怎么死的,谢羱的尸体还停在灵堂里,谢羯不可能不管她。
族长夫人瞥了眼姜竞霜,那双被垂皱的眼皮耷盖住的眼睛里不见任何的光芒,古井无波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温声道:“你在等阿羯吗?他不在了,午饭前就出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姜竞霜怔了怔,突然就恼起来,亲弟弟的灵还停着,谢羯这个做兄长的不守着,竟然跑出去了,也不知在忙什么。便是有事要跑,也应该知会她一声才是。
她匆匆起身:“大伯哥回来了,他才是一家之主,有什么事等他回来了再商议。”
立刻有两个人妇人将她的去路挡住。
雷电劈过,闷了一日的潮湿终于得到解脱,雨水再不是那细针线般地落着,顷刻间就落成了痛痛快快的瓢泼大雨,雨水成了一道帘幕屏障,把谢宅和外界阻挡了开来,姜竞霜忽然觉得这里成了一座孤岛,没有人会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族长夫人仍旧是那个语调,可以说她温和,但更准确来说她是剥离了所有的情感,只是用声音在说话而已,偏偏话里说的还是:“阿羱媳妇,莫要怪我们,知道你怀了身孕,我们都很替你高兴,也希望你能好好地将孩子养大,只是我们也不能不罔顾阿羱的心愿,他若在底下不得安宁,我们的家宅也不能平静。”
她一面说,那些妇人一面动了手,几个身强力壮的妇人齐心协力,很快就把姜竞霜用绳子捆了起来,再用抹布堵了她的嘴。
施氏弄完这一切,转身问族长夫人:“阿家,接下来该怎么办?雨那么大,要不要让她失足摔死?”
族长夫人没有看姜竞霜,她年纪大了,虽然也不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但心底里还是有点悲悯,不愿看姜竞霜的眼神,就怕看了夜里会失眠多梦。
她道:“不用那么麻烦。白日里阿羱的亡魂不是显灵了吗?就说她思夫至极,感受到了夫君的亡魂,痛哭流涕,竟然一时钻了牛角尖,夜里自缢追着夫君死了。”
“呜呜呜呜。”
这是姜竞霜被堵了咽喉说不出话来,但族长夫人通过她愤恨的语调,还有那拼命挣扎的动静也大概能猜到她在说什么,挥了挥手,让人把姜竞霜抬了下去,安排事宜去。
施氏搀她起身,这件事想来安排妥当,不会出错了,但不知为何,族长夫人心里还有些担忧。
她想到了谢羯。
其实谢老族长隐晦地和谢羯提起过谢羱的遗愿,这种事到底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也不知道谢羯究竟有没有听懂,但他确实没有说什么,很快就把话给撂开了。
后来谢大郎去找谢羯,说起问他买良田的事,一脸憨厚:“也不知你们怎么分的家产。”
谢羯看了他眼,道:“当初分家分好了,既然良田都归了阿羱,眼下自然该留给姜氏与她肚子里的孩子。”
因为他这句话,谢老族长才动了杀机。
这上百亩的良田都拿去种了桑树,不知能多产的布匹出来,若能赶上……那就太好了。
族长夫人这么想着,就拍了拍大儿媳的手:“浩郎快要定亲了吧?”
施氏毕恭毕敬:“是。”
定亲娶亲是一笔大开销,日后生儿育女花费更不少,他们这一房子孙昌盛,银钱必不可少,所以这上百亩的良田必须拿到手。
雨水落到姜竞霜的脸上,几乎打得她睁不开眼,可是她这一生再没有比现在更冷静的时候了,她感觉自己的血都是冷的。
姜竞霜把族长夫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她们要她伤心过度追随谢羱去,那边不能将她草草缢死,总要先为她沐浴更衣。
果不其然,三个妇人搬动她进屋后,就有两个去烧水,一个在找衣服。
这时候姜竞霜想起了春花,春花呢?这死丫头总在需要她的时候消失……不过算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姜竞霜吃力地在地上滚着,撞到了桌腿肚上,把整个桌子都撞得摇摇晃晃,茶盏茶壶丁零当啷地在桌上滚着,那妇人骂骂
咧咧地走过来,把姜竞霜拎了起来,却不想姜竞霜趁她没有防备,猛地头击,将她撞得眼冒金星。
“死丫头。”妇人火冒三丈,也没多想,就抄起手往姜竞霜脸上扇了两巴掌,她手劲大,姜竞霜的脸又嫩,很快就把姜竞霜的脸扇肿了。
另一个妇人拎着水桶进来后看到这场景,哎呀了声,恼起来骂那妇人:“老三媳妇,你疯了这么打她?叫她留着这两个巴掌印,谁能相信她是伤心过度自缢而死的?”
谢三郎媳妇被姜竞霜撞得不轻,脑子还嗡嗡疼着,一见谢二郎媳妇进来就指着她骂更是火大:“是这贱蹄子偷袭我,把我脑子撞得好疼。”
谢二郎媳妇骂她蠢:“你要是心里有气,待会让她死你手里,让你出完气不就成了?非要打她。”
谢三郎媳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错在哪儿,一时讪讪地说不出话来,谢二郎媳妇站起身:“原先法子是不成了,还得去问阿家该怎么补救。”
这时候姜竞霜又呜呜咽咽地叫了起来,显然是有话要说,谢二郎媳妇想着她要说的话左不过是想饶命,就没理她,去墙角取伞,倒是谢三郎媳妇被吵得不行,没好气地取出抹布:“你要说什么?”
谢二郎媳妇闻言猛地转头,快被自己这个蠢妯娌气死了,三两步跨过去,正要夺了抹布重新塞进姜竞霜嘴里,那厢姜竞霜已经冷冷地开了口:“我为几位嫂嫂不值。”
谢二郎媳妇一听这话就知道迟了,果然谢三郎媳妇皱着眉就说道:“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
手里却紧紧地攥着抹布,显然是防着她把抹布抢走。
姜竞霜的目光慢慢地从谢二郎媳妇脸上流转到谢三郎媳妇脸上,自谢羱病倒后,为了家产的事,她与谢老族长一家打了点交道,虽不算多,但好在几个儿媳妇城府都不深,尤其是这谢三郎媳妇就是个没脑子的,让姜竞霜将她们的脾性矛盾摸得透透的。
当她看到三个弟媳任劳任怨将她抬出耳房,施氏却很自然地留下来陪着族长夫人时,姜竞霜就知道她破局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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