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讨厌自己的脸。
洪江村那个家里,只有一面小小的镜子。镜框是红色的塑料,镜子背后印着美丽的瀑布景色。兰妈每天早上,就坐在小小的镜子前,用一把梳子,一遍又一遍梳着自己稀疏的头发,然后把头发们扎成一束,短短的一束,像炸开的稻草束。
兰妈不喜欢周达去照镜子。
刚被兰妈一家收养的时候,兰妈就把周达带到院子里,让她坐在一张矮小的木凳子上,给她围上一张满是污渍散发着怪味的烂布,然后拿起一把生锈的大铁剪,把她的头发都剪断,剪碎,剪得只在头皮上冒出一点点尖尖的模样。
兰妈举起镜子让周达看自己的样子。
“女娃娃不能太招摇,留长头发的,都是不正经的女人。”兰妈的语气又平淡,又冷漠。
说不上是厌恶,还是随口一说。
但是寄人篱下,周达明白,自己一切都要听兰妈的话。兰妈不想让自己做的事,自己就不做。
兰妈不想让自己招摇,那把头发都剪掉也没关系。即便阿妈还在世的时候,最疼惜自己的头发。
因为长得又黑又浓密,且十分柔顺。
八岁之前,周达每个月都能洗两回头。
阿妈每一次上街赶集,都会买茶麸回来,存放在房间里最阴凉的角落。每半个月用来给周达洗一次头。
玉水县产茶,油茶籽榨油后剩余的残渣,可以制成茶麸,拿来洗头不仅干净方便,还十分养发。
给周达洗头的时候,阿妈总是一遍又一遍梳着她的长发,声音温柔,“达妹的头发长得真好,是个有福气的人。”
在阿妈的认知里,只有日子过得好的人,头发才会长得好。
头发是生命力的象征。
即便现在家里条件普通,但是女儿头发天生浓黑柔顺,这也说明了,以后她肯定是个享福的孩子。
周达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八岁那年,阿爸阿妈在山里干活儿的时候,被发狂的野猪咬死了,周达变成了孤儿。
她是家里的独生女,阿爸阿妈也没有别的亲戚了。
没有人愿意领养周达。
那个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粮食紧巴巴的,无力供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
是兰妈站了出来,牵走了周达的手。
并且去村公所开了领养证明。
这一养,就是十年。
周达的头发,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她从来不去想头发的事,每天都去地里干活儿,从早干到晚,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像一头牲畜那样,不去问,不去想。劳动,吃饭,平凡地活着。
直到有一天,同村的姑娘们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端详着她的脸后,又交头接耳笑了许久。
“你们笑什么?”周达很是莫名其妙。
“达妹,你长得真好看啊。像电影明星。”姑娘们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惊叹,“你的脸好滑呀,头发也很滑。”
“你平时用什么洗脸?淘米水,还是热水?”
周达涨红了脸。淘米水跟热水都是好东西,哪能浪费用来洗脸呢。
“你们别闹了,还不快点去干活儿!”周达无法回答她们的问题,只能红着脸把她们赶走。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玩笑。
可是没过几天,周达又再次遇到了类似的事情。
放工回家的路上,一位男青年拦住了周达的去路。周达不认识他,只知道这位男青年是县里下来学习的,这阵子都住在她们村里。
“周达,下个礼拜天,镇上放电影,我可以请你去看吗?”男青年磕磕巴巴地说完这句话,整张脸都红到不行,整片夕阳仿佛都被吸进了他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周达大惊失色,随后落荒而逃。
回到家后,她的心依旧砰砰直跳,不是兴奋,不是高兴,而是恐慌!
要是兰妈知道了有男青年想要约她去看电影,不得打死她!
周达忐忑地进了灶房,开始洗菜,煮饭,不安地等待着兰妈回家。
那一天,夜已经黑了很久很久,久到周达都要哭出来的时候,兰妈终于回到了家。
昏暗的煤油灯下,兰妈阴沉着脸,坐在堂屋里。面前是跪着的周达。
周达低着头,羞愧,害怕,还有几分绝望。
兰妈会不会把她赶出家门……
可是兰妈没有把她赶走。
“你也是大姑娘了。”兰妈这样说道,“该嫁人了。我们把你养大不容易,你该是回报我们的。”
“你要嫁给大哥。”
周达的头颅一下子被这句话劈开,血液飞溅,脑浆迸开。
她全身都发冷了,止不住地发抖。
大哥,兰妈的儿子。村里的傻子。
二十五岁了,不会说完整的话,成天在村子里转悠,捡地上的垃圾吃。
“妈,妈,我错了,我该死…… ”周达匍匐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一下又一下给兰妈磕头,用力地磕头,她哭了起来,又痛又绝望。
“妈,我真的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跟男的说话了。我听话,我守本分,我好好伺候你跟大哥。”周达哭喊着,眼泪糊满整张脸,在小小的豆子一般灯火下,莹莹发光,闪烁着危险的美丽。
周达长着好看的面容。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兰妈不喜欢她照镜子,不喜欢她意识到,自己是美丽的,是随时可以利用美丽逃走的。
“养活你不容易呀。”兰妈也哭了起来,坐在椅子上,仰着脸,不肯低头的落泪,“那个年份,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我又是寡妇,为了这一家子,我白天在生产队里干活儿,天黑了,还得去后山找野菜。山里冷,我就趴在地上,眯着眼睛找。我心里就想,达妹还小,不能不吃东西。我领养了她,却让她饿肚子,村里人该怎么看我啊…… ”
兰妈哭,周达也哭。
一屋子的哭声。
在冷冷的月光下,女人的哭泣声,从这间亮着小豆似火光的屋子,沿着屋脊,爬向另一间屋子。
另一间,亮着小豆似火光的屋子。
周达的喜房。
大哥哼唧着趴在她的身上,口水鼻涕流得到处都是,黏糊糊地湿了枕头,床褥,周达的头发。混合着周达的眼泪与嘶喊,喊得嗓子哑了,破了。
床帐也被扯破了。
兰妈坐在床沿,满身是汗,按压着大哥的屁股跟腰,让他使劲,“儿啊,动啊,用力撞,动啊!”
大哥胡乱抽动着四肢,嗷嗷喊着,挣扎着,像一头临死前的猪,想要逃离自己待宰的命运。
周达脸上挨了许多巴掌,整张脸红肿着,嘴角流出一丝细细的血痕。
有兰妈打的,也有大哥打的。
周达无法动弹,身体不是她的,意识不是她的,流出来的血也不是她的。
大哥边哭边喘气,兰妈也边哭边喊。
他们在叫什么?自己不是才最应该叫的吗?
周达没有动静了,像一个死人,任人摆布,美丽的脸庞上,逐渐显现出可怕的青灰色。
“动啊!乖儿子,妈给你娶媳妇了,你要当爹了!”兰妈手上全是汗,滑溜溜的,她用力推动着儿子的身体,汗太多了,一个不小心,她的手掌从儿子的屁股上滑落,指甲在周达的腰腹处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皮开肉绽。
周达好像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过来那样,突然放声尖叫,惨烈的尖叫。她的力气忽然大得惊奇,一下子支起上半身,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把生锈的大铁剪。
曾经无数次,剪断她头发的大铁剪。
用力往下半身捅去。
大哥真的像猪一样叫了起来,就像那把杀猪的尖刀终于落下。
血喷射而出,滚烫的血,浓腥的血。
咕咚咕咚,涌了出来。
兰妈镜子后面的瀑布,也是这样从山崖处奔涌而下的。
那面不允许出现美丽的镜子。那把切断美丽的大铁剪。
周达在这个家里,最害怕的两样东西,同时出现了。
她用自己的恐惧,终结了一切。
大哥从床上滚到地上,捂着下半身嚎叫着。
兰妈的脸上,溅满血污。她睁大眼睛,可怖地瞪视着这一切。
一截黝黑的血肉,躺在床褥上。周达的两腿间。
兰妈带着大哥从洪江村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场血色噩梦,永远地成为了村里人的谈资。
周达无处可去,也没有事可做。所到之处,人人唾弃。
村里人说她是蛊女。
长相妖艳,摄人心魄。但是只要靠近她,就会失去性命,或者被残害。
她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就连好心收养她的兰妈,都落得儿子残疾的下场。
村里人受不了一个蛊女日日夜夜与自己同住,担惊受怕自己家会成为下一个被迫害的对象,于是联合起来,赶走了周达。并且永远不许她再回到洪江村。
周达开始了流浪。
捡垃圾,住山洞。她变成了曾经的痴傻大哥。
她的头发越长越长,盖住了她的脸。
她想要活下去,她想要劳动,靠自己的双手获得食物。
洪江村外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叫做洪江。周达白天躲在山洞里,夜晚就偷偷下河抓鱼来吃。
村民们不允许她再次出现。
她曾经听说,沿着洪江一直走到头,是另一个地方。一个新的镇子,也许会有新的村子愿意接纳她。
她很勤劳,肯吃苦。
去了新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事。或许,她可以成为新村子的村民。
夜了。
黑色的江水比白天更激烈,呼啸着,狂怒着,流向远方。
周达身无一物,她只有活下去的渴望。
带着这样的渴望,她沿着黑色江水的流向,在岸边踉踉跄跄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只记得天空亮了,又暗了。然后再次亮起。
天色第三次亮起的时候,周达走到了江水的尽头。
这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精疲力尽地倒在江岸边,呼吸沉沉,鼻腔内满是新鲜的草叶与江水气息。
她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找到了新的生产队,干活儿认真勤劳,然后成为了队里的劳动模范。
笑着笑着,她就醒了。
这里到处都有山,周达花了一天的时间,找到了一个适合居住的山洞。干燥,安全,不透风。
她暂时住了下来。
白天躲在山洞里,天黑了就下山捡野菜填肚子。
她不敢马上去找村民,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别人说自己的来历。只能先这样躲着。
然后那一天夜里,在黑漆漆的山路上,她被一个女孩儿,撞了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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