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只是一次再平凡不过的幼儿园交朋友，却让娜塔莉整个人被定住似的，僵硬地粘在原地，宛若一座被雷劈了的雕塑。
良久，她颤颤巍巍地抬头，声线颤抖：“你、你说你是——”
对方语气似笑非笑：“不巧了，我是。”
娜塔莉讷讷，好半天才合上嘴巴。
很显然，对于星际间任何一个生命体，“段笃生”都大名鼎鼎的三个字。
这个人，曾别着脑袋替共和国血屠纵横多年，被媒体誉为“和平之刃”，枪炮下积攒的美名和凶名一齐遍布人类十二大星系与人工智能八大王廷。
然而，一场“冷月事变”，共和国垮塌，和平成了只能在梦里招手的大姑娘，段将军英雄变狗熊，人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揪着罪魁祸首的脑袋拨皮抽筋后，再一脚踹进油锅里。
她一时间竟摸不准，自己是该先震惊这个早死了几十年的人类叛将重返于世，还是先担心这个在史书上留下腥风血雨的毒瘤会突然暴起，炮轰她的大脑。
毒瘤本人却仿佛对这一幕司空见惯，眉尖一挑，反问道：“你呢？”
她显然还没回过神，机械眼眸眨动两下，一脸茫然。
好半晌，她才动动嘴唇：“我……我叫娜塔莉·福贵。”
“娜塔莉·福贵？”段笃生眉尖一挑，撩起眼皮，“你自己起的？”
她正准备回答，可突然——“嘀嘀！”
她身上忽然响起两声急促的警报，娜塔莉条件反射地抬头，眉心一挑，倏地弹起身，望向远处。
地平线上，变故陡生，本应还有至少两个小时才开始落山的人造太阳突然以数十倍的速度西下，黄昏被幽暗的夜色大片大片地吞噬，阳光余温由远及近被迅速瓜分蚕食。
四周温度骤降，几分钟前还沐浴在阳光下的电子爬山虎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上层层寒霜，根根藤蔓散发出一团团凛冽逼人的白色冷雾。
娜塔莉瞳孔猛地扩大：“太阳提前落山了，怎么会！”
下一刻，一道命令般凝重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她大脑中倏地响起——
“跑！”
几千座绵亘不绝的百米高的垃圾山脉间，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如一道疾风，狂奔穿梭在两侧荒废破碎的辐射废墟中，压天连片的黑暗张着血盆大口在她身后窥视追逐着，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她跑过的路途。
“下个岔路走右边，”大脑里，段笃生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沉着冷静，“五百米后有条裂谷，你绕不过去的。”
娜塔莉脚踝关节上正涌动着蓝色的能量，身体再次漂移过一个拐弯，机械外壳扬起一片飞沙走石。
她闻言一愣：“什么？”
形式所迫，所剩无多的电池充能全部被供给了动力推进器系统，路线规划与导航则全部被迫交由段笃生的精神力负责。
“五百米后，有条裂谷，”段笃生重复了一遍，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讲述他今早刚吃了油条味的营养剂，“看见以后，跳下去。”
“有多高？”娜塔莉严重怀疑他在开玩笑。
“不知道。”对方的回答里听不出一丝玩笑的端倪。
“你疯了，连高度都不知道，我怎么跳下去？”
“裂谷属于星壳缝隙，里面有星幔和星核渗透出的能量，与精神力互斥，短时间内无法人脑勘测深度。”
“靠，”娜塔莉抓狂，“你知不知道，人工智能摔得稀巴烂也会死的！”
“如果不跳，”男人的声音凛冽无情，“相信我，二十秒后，我们两个就会被冻死在一条由辐射垃圾堆成的峡谷里，成为塑造地貌的下一块边角料。”
说话间，那条撕裂在大地皮肤上的裂隙已经出现在娜塔莉视野里，左右绵延数公里，两侧陡峭的谷壁仿佛森然对垒的两座石城，谷底幽深阴暗，恐惧与未知一望无际。
狂风呼啸着擦过耳畔，裂谷已经近在眼前，可背后的寒意也已越追越近。
十、九、八、七……
在即将被身后黑暗咬住的前一秒——
“跳！”
脑海中，男人一声冷喝。
娜塔莉深吸一口冷气，紧闭双眼，一脸悲壮就义，赌命一般纵身一跃。
“段笃生，你他丫个扫把星！”
仿生姬渺小的硅基躯壳在深渊中急速下坠，股股寒意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顺滑液结冰，机械关节被冻得逐渐僵硬，几乎无法弯曲，瓷白的仿生皮肤也被冷风刮得麻木。
失重与低温，让她浑身上下每一个处理器都开始毛骨悚然地拉响警报，指示灯全部失控，从头到脚“嘀嘀”作响，仿佛是个被人扔下悬崖的消防报警器。
“温度过低，休眠模式已开启。”
娜塔莉的眼皮越来越重，传感器上仿佛被塞了一层棉絮，意识渐渐模糊中，她恍惚看到中枢系统的指数竟忽然稳定下来。
她呢喃了一声“怪了”，却来不及细想，彻底沉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生姬轻微颤动了一下睫毛，紧接着，双眼猛地睁开。
“唰”的一声，眼球内部机械结构迅速调整焦距，大脑空白几秒，仿生姬的机械眼眸内闪过一道蓝光，休眠前的意识渐渐回笼——
“呕！”
能量消耗过度，她两眼发黑有气无力，趴着腰狼狈地干呕半天，才攒起一丝体力掀起眼皮。
下一刻，她呼吸一窒，只听“咕噜”一声，反流的消化液被她一分神猛地咽了回去，可顾不上恶心，她一骨碌翻过来，定定地望向周围。
奶奶个腿的，她整个身体，竟然正毫无依托地漂浮在半空中！
“这……”
她难以置信地探出一只手，朝身下挥了挥，发现自己竟可以像在水中一样自由地移动，于是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试探性地迈出了一只脚。
脚下，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气层，在休眠前缓冲了她的坠落，又将她包裹在半空，虽然下方一片漆黑，但源源不断的热能从谷底传来，烤得她整个人暖洋洋的。
娜塔莉撅起屁股，不太雅观地趴在半空，试图窥探谷底的状况，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醒了？”
她肩头一跳，立马缩回手脚，掩饰性咳嗽一声：“咳，闭目养神，闭目养神而已。”
堂堂一个军用仿生人，要是承认自己昏了显得太过鸡肋，她装作忙碌地把视线兜了一圈，最终不太自然地落在周围透明的气层上，语气讪讪，“这是……你做的？”
男人没否认，只是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怎么？”
“你怎么做到的？”
“精神力外化，共和国绝大多数军校入学第一年的必修课，”他深吸口气，顿了顿，又解释道，“这条裂谷里流动的地能和人类精神力互斥，就好像，你躺在一个由我的精神力编织出来的气球里，飘在谷底。”
闻言，娜塔莉眉头一挑，颇为惊叹，忽然想起自己几分钟前还把对方痛骂得狗血喷头，传感器顿时“腾”地一臊，登时屁股像长了虱子似的，坐立难安。
不料，真在闭目养神的段笃生听见声响，撩起眼皮瞥来一眼，眉尖一挑：“怎么，人工智能也长痔疮？”
“嗯？”娜塔莉猛地顿住动作，眉头一竖，“你说什么？”
“咳，”他轻咳一声，收回目光，“没什么。”
丫的有病。
娜塔莉气得主板疼，亏她几秒前还想着怎么谢谢他。
她一咬牙，默默探出手，缓缓对准主机上的几根接线，随后出其不意指尖报复性地猛搓——肉眼可见，一串细密的静电火花闪现，顺着接线一路风风火火地窜进她脑袋里，绕着男人的脑意识猛扎。
“嘶。”他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哼，”报复成功，她心情颇好，没事人似的抬头望天，“啧啧，段将军，不过如此嘛。”
段笃生缓缓揉着太阳穴，幽幽睨过来一眼。
“……德行。”
忽然间，轰隆隆——
裂谷上方传来接二连三的闷响，混杂着破空的刺耳尖啸，两侧的峭壁开始剧烈晃动，一团团浓烈的黑烟从谷顶直直冒出来，大量碎屑和残片横飞而过，混合着砂石细细簌簌倾洒下来。
娜塔莉脸色一变：“又来？”
话音刚落，大地又一次震颤，整座裂谷再次剧烈晃动，四周飞沙走石。
段笃生分出一股精神力，替她挡住滑落的砂石，声音再度变得凝重：“这里不安全，先上去。”
爬上峭壁，娜塔莉见到眼前的景象，心脏一紧。
“这是！”
面前，数千座电子垃圾堆叠的山脉熊熊燃烧，烈火浓烟冲天而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浓烟扑面，碎屑和残片齐飞，犹如利剑一般四射而出，各种惊慌失措的变异生物从四面八方的火舌中冲出，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
“……是辐射之心，”她目光难以置信，缓缓摇头，“有人炸了辐射之心！”
段笃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闭上眼，探出精神力检测起四周的能量波动。
随着一股标志性的精神力顺着山脉谷道飞速游走，近乎顷刻间，整个星球的惨状雕刻在了娜塔莉的脑海里。
“不，不只是辐射之心，”他缓缓眯起眼眸，“还有整座第十二星系。”
段笃生目光幽深，声音依旧沉着，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静静凝视着晦暗翻涌的天空，精神力渐渐收紧，仿佛在时刻提防着天边会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
“是我，他们在确认我的位置，”他慢慢合上双眼，语气冷静到近乎残酷，“这一轮轰炸只是试探，如果我没有出现，那么下一轮，就是对整个星球的无差别屠杀。”
娜塔莉呼吸一窒：“他们是谁，王廷吗？”
“不仅仅！”他猛地睁开眼，语速飞快，“还有人类、动物、细菌……从现在开始，你所看到的一切生物，都将会不惜一切代价，剿杀第十二星系上的每一处生命迹象，包括你，娜塔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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