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
明珩悄声潜于廊下,如影子一般在墙角滑过。
上次来此,还是在十年前。
那时候她算是座上宾,如今却只能装成尸体混进来了。
贺府景貌一如往旧,就连廊上的垂帘,也都新得像是刚换上的一样。
十年时光,未在这座府上留下一丝痕迹。
除了贺府的主人。
明珩靠在圆柱后,定眼瞧着远处的贵妇人。
她鬓发斑白,面上生出不少纹路,但不难看出,年轻时应当是个顶尖的美人。
当年的贺夫人,如今也要尊称一声贺老夫人了。
一行人缓缓前行,明珩却注意到了另一个人。
青袍道冠,眼角眉梢带着三分随性,与贺老夫人并肩而行,相谈甚欢。
这假道士怎么在这?
明珩觉着自己大白天的见了鬼。
这人怎的阴魂不散?
远处周宴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贺老夫人走出两步,却发现身边人没跟上,回头道:“怎的了?乐安?”
周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廊下。
清风浮动,除了纱帘摇晃,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贺老夫人,笑意愈浓:“没事青姨,您说,我在听。”
贺老夫人摇摇头,继续开口:“你也要及冠了,总在外头飘也不是个事儿,还是早些回霖都的好。”
周宴笑笑:“镇霖那地方脏的很,我得出来喘口气。”
贺老夫人又看了眼周宴,瞧着他的道冠就无奈:“也罢、也罢,自打阿珩走后,这世上就没人能管的住你了……”
像是知道自己提起了不该提的人,贺老夫人沉默下来。
周宴也低头,没有接话茬。
气氛一时降至冰点。
直到贺玄义涕泪横流地向二人冲来:“娘!”
“爹居然为了那个庶子骂我!”
看着年近四十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告状,贺老夫人顿时脸上挂不住:“哭什么哭!也不嫌丢人!”
周宴了然,拱手道:“看来您有家事要处理,小侄便先告退了。”
贺老夫人几欲挽留,可看着自己哭得梨花带雨的儿子,她实在觉得丢脸,只好摆摆手:“去吧、去吧,改日再叙。”
周宴离开,可方才走出不到百步,就听见贺玄义的哭诉。
“……他还带个死人到爹的书房里,您说他是想寻谁的晦气!”
习武之人耳力远超旁人,周宴停下,一边引路的小侍女不解地抬头:“公子?”
周宴扯扯嘴角,勉强一笑:“引路吧。”
……
此时的明珩,已经一路摸到了贺家主屋之中。
她翻身入窗,快步行至书架边上,挪动其上花瓶。
稍许,她有些紧张地看着里墙。
当年她潜入贺府偷公文,无意间发现了这间密室,可时机不巧,险些被人发现。
虽说被当年的贺老夫人打了掩护,侥幸逃脱。
可明珩却再也没有机会探查这间密室。
明珩不觉得自己的障眼法能瞒住什么。
她如今要为晋文平平冤,贺氏是最大的阻碍。
只要晋文平的案子被人提起,他们就能知道晋岚没死。
贺坤一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翟扬老家。
到时候旧案重提,定是要牵连众多,就只怕翟扬贺氏为保全自身,而去动景阳县。
事到如今,她只有先发制人,逼着贺氏放弃贺家,才能走下一步棋。
墙体挪开,明珩松了口气,步入其中。
一段昏暗狭窄的小道过后,视线忽然开阔起来。
明珩抬眼,看着镶嵌满墙的夜明珠,笑了起来。
当年周桓当亲王时都没这么阔绰。
室内满地黄金珠宝,却不闻铜臭。
中央一鼎香炉低调暗沉,室内没有一丝香烟。
步入其间,却只觉暗香浮动,心神宁静。
万金一两的瑞龙脑,被储在瓷罐中,排成一排。
但这些都不是明珩要找的东西。
她掀开被当作门帘的名画,步入一间更狭小的屋内。
这里边显得朴素许多,十层的书架一路延伸至屋顶,近百个木格都被摆满。
纸卷、信件、奏疏,甚至是竹简、圣旨,贺家的一切荣耀都被摆在了这里。
当然,还有用来保命的信件。
时间并不充裕,明珩只能一目十行,将小部分信件阅览完。
从十四州府各挑出一封信,明珩收入怀中,准备离开。
待碰到门帘时,明珩回头,看间角落里的一只小木盒。
其上挂着铜锁,没有钥匙。
鬼使神差地,明珩捡起木盒就走。
……
贺府今日算是大地震了。
二爷这么一闹,贺坤和妻子大吵一架。
直至天黑,这贺家的三个主子还在前厅里待着,连晚膳都没有用。
小侍女战战兢兢地捧着一托盘的碎瓷走在后院石径上,抬眼,却见人影一闪而过。
她顿时大惊失色:“什么人在那里!”
树叶落下,前方黑洞洞一片,没有人回答她。
小侍女一阵恶寒,再不敢前行,可手上的碎瓷又不得不丢。
她壮着胆子喝道:“再不出来,我喊人了!”
可是仍然没人回答她。
小侍女颤颤巍巍,扯开嗓子就准备大喊。
可忽然后颈一痛,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明珩手忙脚乱地抬住托盘,才没让碎瓷撒了一地。
她呼出口气,将小侍女拖到湖边草丛里掩盖好,再将托盘甩进湖中。
又点了小侍女几个穴道,确保她半日之内不会醒后,就离开了。
……
翻身下墙,明珩落地站稳身子,拍拍衣袖,抬头,却正对上黑暗里阴恻恻的风凌。
明珩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捂住心口,细算着时日,这才惊觉自己有两日没吃药了。
风凌没有察觉出明珩的不适,冷笑着开口:“咱两现在好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上我家偷东西,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一声?”
可明珩管不了这么多了,眼前发黑,往地面栽去。
昏迷之前,她死死抓住风凌的衣角:“药……药……”
直至彻底昏迷过去,明珩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已经没有药了。
忙活这么久,她竟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要是死在今天,明珩真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风凌被面前昏死过去的明珩吓了一跳:“你不至于吧?”
可推了推明珩,却发现眼前人毫无动静,风凌顿时无措起来。
一句脏话脱口而出,风凌将明珩拎起来,使劲掐她的人中。
唇上一道血痕几乎要破皮了,眼前人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一想到这是风乐倾的徒弟,风凌几乎要哭出来。
扛起明珩,一路狂奔出巷尾:“你可别讹我啊,我长得也没多凶神恶煞啊……怎么就吓死了。”
*
今夜注定有人难眠。
济春馆的张大夫方盖上被子准备睡觉,就被一黑衣人闯入房中。
连人带被子一起卷到了青楼。
“成何体统!你们这成何体统!”
张期光着脚,接过傅泉递来的鞋子,颤颤巍巍套上脚。
“风阁主,小老儿上次没有得罪您吧?您的药我都是给您对折算的吧?为何要这么对我!”
门外是莺歌燕舞,娇笑声不断,张期满脸通红,像是误入盘丝洞的唐僧,恨不得把脑袋蒙起来。
风凌摸了摸鼻尖,讨好地笑笑:“这不是事急从权?我这儿有个朋友快死了……”
傅泉拽着张期走到床边,还好心地替他披上衣裳:“您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们这等武夫计较……”
张期一声冷哼,却还是靠向床边,准备伸手搭脉。
躺在床上的明珩,此刻是那么的娇小、瘦弱,脸上涂的白粉还没洗去,紧蹙着眉头,可怜极了。
张期脸色大变,回头瞪向二人,胡子颤抖:“畜生……畜生啊……”
原以为他们只是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未成想还会欺负这么小的姑娘。
风凌心知张期是误会了什么,开口欲辩解,可张期的手已经搭在了明珩的腕间。
看着老头顿时皱起的眉头,风凌顿时闭嘴。
不会真被他吓死了吧……
“这小姑娘有心疾,她的药呢?”
“什么药?”风凌想起明珩倒地前嘴里嘟囔的两个字,“没见过她吃药啊……”
张期瞪了风凌一眼,转头又看向傅泉。
傅泉立刻受意,将肩上的药箱递了过来。
张期摇摇头,取出药瓶,倒出药丸。
可看到明珩紧闭的嘴,和鼻下血红的掐痕,他又回头瞪了眼风凌,从药箱取出银针来。
银针过火,扎入穴位。
片刻后,明珩幽幽转醒。
看着面前笑容慈爱的白胡子老头,明珩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醒啦?来吃药吧。”
明珩坐起身,看着床尾站得笔直的两人,这才明白,自己没有死。
她接过张期手里的药丸,吞下,差点没苦得吐出来。
傅泉连忙倒了茶,递到明珩手上。
明珩饮下茶,痛苦地捂住喉咙,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毒死了:“这是什么……”
张期得意地笑笑:“这是我研制的五合一药丸,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保心、护肝还能明目,旁人想买都买不到呢。”
明珩看了眼风凌、傅泉,又看了眼张期,有些怀疑这两人是不是被骗子给骗了。
可心口却是舒缓许多,明珩勉强地笑道:“多谢大夫了。”
张期总算遇到个讲礼貌的病人,笑着摆手,将药瓶递给明珩:“这药药效很好,三天一粒,按时服用,平日里要少思虑、好好静养。”
“静养?”明珩握着药瓶的手顿住,她抬头,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不能习武吗?”
张期脸上的笑僵住,转头又瞪了风凌二人:“适当散散步、活动筋骨也是没问题的,女孩子家的不要学他们打打杀杀的,你父母呢?”
明珩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期以为自己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开口劝慰:“没事的,若是无处可去,也可到济春馆去帮帮忙、学学医,也对你的心疾有好处。”
可明珩不死心:“内家功夫呢?慢慢练也是没问题吧。”
“你这丫头!莫不是在戏弄我?”张期有些生气,“不能学、通通不能学!你想练尽管练!今日聚气明日就能归西!来年转世投胎,说不定能有个好身体,圆了你的大侠梦!”
见明珩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张期后悔起来,觉得自己话说重了:“这也是为你好,你这身体,能活过三十就算老天保佑了,少想少做,才能活久一点,这世间这么大,你就不想多走走,多看看?”
“嗯。”
明珩声音轻缓,可风凌却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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