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闻不如一见。怀晴只从竹影口中得知“分花拂柳”冒牌货的信息,以为是隐世的江湖刀客,模仿个几招而已,可此时,银面人一连反击了数十招,每一招都用的是“拂柳刀”刀法,饶是怀晴本人看,都怀疑是自己的刀谱被人偷了去。
什么人在冒充她?
银面人为何会使拂柳刀?
怀晴还记得八岁那年,公子律罕见地送了她生辰礼,她快乐极了,打开一看却是一柄又细又弯的刀,并一个黄皮封面的线装刀谱。她的脸瞬间难掩失望,却听公子律幽幽道:“这是拂柳刀,绝世刀谱,天下只此一卷。怀晴,你会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刀。”
他说,她会成为最厉害的刀,甚至不是刀客。是刀,不会有任何情绪的刀,杀人绝不会眨眼的刀。
白光闪过——那是一道刀影。
别人看不清,怀晴却看得明白。“疯子”的飞箭角度奇诡,忽上忽下,时左时右,而银面人如同风中飞旋的柳叶,偏偏不落地,利落地躲闪过一个个飞箭。他离裴绰的距离越来越近。
怀晴皱眉,就连这般应对之法也与她如出一辙,若她相信鬼神之说,都会怀疑这莫不是她的前世吧?可眼前的银面人身材高挑,头发高高束起,十足少年人身量。
到底是谁?
连怀晴都分不清真假的“冒牌货”,裴绰又如何得知?
忽然,箭矢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飞来,向银面人形成夹击。银面人立刻匍匐在地上,像一只银色的蝙蝠飞快地掠过来。
越来越近。
怀晴甚至能看到刀尖映照着的烛光,雪亮一点。裴绰睡梦中甚至捏了捏她的指尖。
一寸。
又一寸。
刀尖几乎擦过裴绰的脊背。
也许只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此刻,距离近到怀晴能看到银面人的褐色瞳孔,充血的眼眶,无处释放的怒气。然后,急转直下——银面人也看到了怀晴。
刀尖凝滞片刻,如同推不动巍峨高山那般,停在半空。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箭矢飞来,银面人只得悻悻划过裴绰的发尾,调转方向对付飞箭。
飞箭七零八落。
弯刀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雪亮的刀尖再次逼近,然而此刻刀尖对准的并非裴绰,却是怀晴。
这速度甚至比方才更快。仿若亟不可待要取怀晴的命。
箭矢没有飞来。也许“疯子”也看到了银面人并非对准他的主子。
怀晴的鞋底藏了一柄极细极小的弯刀,与其说是弯刀,不如说是几缕银丝,韧且锋利,杀几个人也够用了。怀晴暗自思忖,实在不行,抽出银丝与对方大战,身份暴露,刺杀行动宣告失败就是。——能逃命就不错了,她没有把握在“疯子”的注视下能杀死裴绰。
刀尖还剩半寸,就可戳破她的瞳仁。
怀晴抬脚。
银面人却没有动刀。他甩出一根极细的银丝,缚住怀晴的左手腕,用力上提。
他竟要放着眼前的裴绰不杀,非要绑走她。
一股力量将她往左扯,左手腕被勒出一圈细细的血丝,疼痛入骨。另一股力量将她往右拉。裴绰虽不清醒,双手却本能似的缠住她的腰,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架势。
簌——
又一声,比先前粗了几圈的箭矢划破夜空,正击银面人的眼珠。怀晴凝神细看,银面人一袭白衣原来不是绵薄,而是细细的银丝织成,怪不得不怕“疯子”飞箭。白衣好似极薄的铠甲,覆盖全身,银面具也是不怕利刃的材质,唯有一双眼珠露出薄弱的防线。
噗——左眼破碎
鲜血四溅,血雾升腾起来。怀晴手腕上的银线忽然松了。银面人倒也不恋战,捂住左眼,舞弄弯刀,打落飞来的箭矢,飞燕一般跃上屋檐,隐入夜色。
怀晴紧盯对岸,树叶沙沙作响,树影憧憧,然而始终没看到“疯子”的身影,似乎本也没有任何人。他并未追击银面人,许是觉得留下保护裴绰更为重要。
她想到银面人刀尖转向她的瞬间,不禁迷惑,难道她什么时候有了仇家?
仇家都死光了啊——她的刀下从未留下活口,连鬼公子都要赞一句,“活儿向来做得干净。”
“唔……”
裴绰许是睡得深沉,脑袋搭在怀晴后颈,一双大手缠在她腰间,发出舒服而悠长的呼声。此时,夜雨早已停了。雨水混杂着血水渗入青石板,游廊灯火摇曳。
血气与墨水的味道混杂着,袭入鼻腔。怀晴环顾四周,不远处的屏风是一幅千里江山春景图,白日里没注意细节,此刻百无聊赖,怀晴才捕捉到屏风上,画着的踏青小人穿着的都是前朝大晋服侍,以华美繁复著称,细看其景,是漯河行宫外的两山一湖。
书房的布置亦颇有大晋遗风,繁华富丽。
怀晴一向避免触及“前朝”“大晋”等事,然而此刻脑中一时涌入无数心绪。鬼公子不让她碰的前朝遗物,全部都在此处。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怅惘。
鬼公子曾有一套大晋茶盏,云纹金线,玲珑可爱,怀晴见他用来喝茶,十分艳羡。他也难得露出几分温柔,道:“爹娘用过的。”那时,怀晴十岁,大胆问:“我能摸一摸吗?”谁知,鬼公子声音却冷了下来:“妍妍,你还不配。”
裴绰也有一套类似的茶盏,安安静静地摆在窗下,杯沿一圈金线,在光下细碎地闪烁着,透着几分冷冷的骄矜夺目,让人不敢轻易碰触。
裴绰也不配。
怀晴恶狠狠地想,摸着手腕上的木环。一个晚上过去,里面没了百毒解也没了封喉毒,她盘算着下一步去弄点毒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夜色转淡,湖面上晨起的水鸟掠过。腰间裴绰的手松了几分,她才蹑手蹑脚地起身,溜出书房,绕过游廊回望晴阁,完全没注意身后,裴绰睁开了眼。
他一向醒得早。
然而一早醒来,怀中暖香温玉,他竟一时有些不自在,手堪堪松了一点,一股少女的冷香丝丝入鼻,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装作没醒来。
不知为何,少女微微叹了口气,与早前的明媚灵动不同,此刻的她犹如初冬刚苏醒的小熊,漫山雪原里找不到从前的伙伴。
她溜走了。
他注意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气,抬眸望去,书房地板上躺着几具尸身,栀子枯萎的花瓣零落一地,连血迹都成了黑红的。
裴绰扶起身,才注意到被衾上濡湿粘腻的印记,连带着身上的单衣亦是如此。此情此景,怎会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无非是春风暗度,巫山**。
他的唇角垂下,这种感觉糟糕透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偏偏不记得的是这种事。
难怪她会落荒而逃,一定是他欺辱了她。
“爷,起了没?”江流不情愿地端着个托盘,大喇喇进了书房,一手捂着眼睛。
“江流,为何捂住眼睛?”裴绰理好衣衫站起身,透过破损的纱窗望向湖面,湖心岛上,望晴阁丫鬟们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江流不好意思道:“谁知道夫人有没有在啊?又有没有像昨夜那样……”
“昨夜哪样?”裴绰的眸中掠过锐利的光,“昨夜夫人怎么了?”
“这是抚秋姑娘特意做好的醒酒汤。”江流努努嘴,顾左右而言其他。
“昨夜怎么了?”裴绰坚持问道。
见江流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裴绰更觉大事不妙,瞄了一眼地上的黑衣人,“不说夫人,那就说这些刺客。”
江流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昨夜,若非小的我以一敌十,光凭那个疯子,可没法那么快结束这些鼠辈的命。”
裴绰挑了挑眉:“他们身手不错,还能进得了书房。”
“可不是!”江流说得更起劲,好似非要得到一声夸赞,“他们冲进来时看到了夫人跟公子爷在……便不能给他们活口!”
裴绰抓住了话口,逼问道:“那时夫人也在?”
“在啊!她在……”江流说话向来没有心眼,此刻才意识到不该提,甚至都不该回想昨夜那一幕,一时嘴唇泛白,眸光乱飞,脸颊绀红,半晌才道,“江流不敢说。”
裴绰循循善诱:“你说,恕你无罪。”
江流瞟了他一眼,斟酌道:“夫人跟您褪了衣衫,在床上……”
一时阒然无声。
“不用说了。”裴绰的脸崩了一瞬,又迅速严肃端然起来,不自在地拍了拍江流的肩膀:“做得好。去找李迩先生,查查两拨人的来路。”
得了夸奖的江流立刻蹬鼻子上脸,笑得天真无邪:“包在我身上!公子爷就是离不得我!”说罢,江流放下托盘,扛起几个黑衣人的尸身往外走,低声嘟囔道:“这群鼠辈,看什么不好,看公子爷被女人|骑在身上!晦气!”
裴绰:“……”
晨光落下,抚秋领着几个丫鬟清扫地板,换上一簇携着朝露的栀子,茜罗窗要特制的江南纱料,暂时补不了。裴绰看了几卷密信,揉揉眼儿,眼风流连于破窗外。
湖心岛上,少女在垂钓,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一旁丫鬟大笑。
没由来的,裴绰心里有些烦躁,唤来抚秋:“吩咐下去,不用茜罗纱,随便用纸先糊一糊。”
抚秋称是,看了一眼窗外便明白裴绰何意。
暮春湖光水色,珠玉落盘的笑声,是有些吵闹。
不知过了多久,破窗糊好了。一层窗纸便隔绝了春光。裴绰放下密信 ,看了几页书,有些心不在焉,没一会儿便合上书页,道:“抚秋,去望晴阁,替我传个话。”
……
湖面上水鸟惊起,像得了什么信儿,朝同一个方向飞去。
怀晴百无聊赖坐在柳树下,拎着鱼竿,道:“再这么下去,你家公子的藕花湖要被我折腾得一条鱼也没了!”旁边三筐鱼篓装得极满。
芜夏笑道:“这一湖鱼,公子爷还是舍得的。”
被这般打趣,怀晴本能地想撇清关系:“芜夏,我一个孤女,找个遮身之所便好。旁的什么,我也不求了。你不用帮我做什么,像昨夜那般,若是惹怒了你家大人,连累得你……”
芜夏笑道:“我们都是从小跟着公子爷的,知道他脾性。”
那还敢虎口拔毛啊?怀晴腹诽。
只见芜夏眨眨眼,“信我,准没错!公子爷一见姑娘你,眼睛都亮了。”
嗯,她一见裴绰,眼睛也亮了——猎物出现,每个猎人的血液都会沸腾。
见怀晴不语,芜夏才耷拉着脑袋,道:“昨夜是我错了,姑娘莫生气,以后芜夏再也不敢瞒着姑娘,做违背您心意的事!我真的只是看姑娘投缘,想让你能多个依仗!”
这话说得诚心,怀晴和颜悦色起来:“我晓得。芜夏,我也喜欢你性子得很!再有下回,就算你好心为我,我亦再不容你了。”
她是真心喜欢芜夏。也许因为性子冷,看见热烈而生动的人或事,便忍不住靠近。就像曾经靠近慕宁一样,命中注定一般。
芜夏吐舌,说着俏皮话:“哪有下回?跟着姑娘有鱼吃,我可不想落得连一片鱼皮都没有的下场!”
两人说开了,又叽叽喳喳聊起了荔园趣事,比如芜夏曾经替裴绰养兔子,忘关围栏,结果兔子跑得满府都是,花了三天才将所有兔子收拢回笼。怀晴不时套话,问了裴绰的不少事。
越问越觉得奇怪。芜夏口中的裴绰,知礼、大度、节制,行事颇有君子之风,哪有半点奸臣模样?
怀晴摇摇头,深觉芜夏被主仆之恩蒙蔽双眼。
“说什么话儿,这么乐呀?”抚秋远远踏下石桥,笑得含蓄稳重。寒暄后,抚秋道:“姑娘,公子爷找我来给您回话。爷特特看了黄历,说,明日宜迁坟。他会亲自陪姑娘出城,厚葬令堂。”
芜夏忍不住拍手道:“我就说吧!公子爷待姑娘是不同的!”
怀晴笑着应下,芜夏一高兴,拉着抚秋去张罗鲜鱼宴。
无人注意到,怀晴的笑意逐渐冷却,如同初冬露珠,刚落下时还闪着光,转眼便凉透了。
她知道,是裴绰起了疑心。
非要亲眼看见白骨,裴绰方能对她的孤女身份安心。说不定随行还会带个仵作,细细验一验,看看尸骨是死于何因。
鱼线骤然下沉,又一条鱼上钩了。怀晴提起鱼竿,动作轻快,如同她早已排演过无数次的戏码。鱼翻着白肚皮,在空中挣扎了一下,便落进篓子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一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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