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王帆支支吾吾找到岑有匪，说他们想拍个电影，微电影，大概五十分钟。问岑有匪，要不要来当主演。
岑有匪看了看他，王帆现在对她崇拜得紧，当场立正，倒豆子一样把想法一股脑倒出来。
原来是他和燕京电影学院的几个小孩，开娱乐公司的事商量了一半，受滨海大酒店那一晚刺激，一拍即合，想要先拍一个揭露娱乐圈潜规则的微电影。燕京的那个同学，一拍大腿，就要把自己下半年所有零花钱拿出来投资，可也不太多，总共十三万。不过就算资金不足，该给岑有匪的片酬一分也不会少。
岑有匪挑眉问：“这个电影拍出来，你们不怕在这个圈混不下去么？”
王帆把头一昂，说那晚他们几个在烧烤摊上碰过酒杯的，新时代媒体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我不要片酬” 岑有匪若有所思地看着花坛淡淡道。“你可以问问陈明烛要不要一起。”
“我去问我去问！”藏在花坛后面的于小俞果然蹦起来喊，岑有匪带着点儿笑走开了。
回家吃晚饭时，岑有匪同陈碧梧讲了打算。
“所以，你们要半夜拍戏？”陈碧梧震惊地盯着岑有匪。
后者点点头，大家白天基本都有工作，晚上灯光打一打就可以，而且大部分本来就是夜景。
陈碧梧咂咂嘴问：“拍什么啊，这么拼。”
听岑完前因后果，陈碧梧深吸一口气，拍桌子说我也去帮忙！
岑有匪不为所动，摇摇头，道你白天还要上班。被陈碧梧捂着耳朵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经过三天准备，白天岑有匪拍摄完《黎明山色》，晚上就开始拍摄《退场》。王帆拉了个燕京大学中文系的做编剧，于小俞和她几个朋友化妆，燕京本地那个同学兼职投资商和摄影，陈明烛被拉入伙,担任女二，一口气又投了十万，花钱雇了剪辑和服化道场景美术设计团队和几个演员，陈碧梧做后勤，岑有匪拗不过她，罕见的有点无奈，让王帆另外雇了两个后勤帮忙。——陈碧梧三十出头了，白天工作还重，怎么能和那些二十四五，精力旺盛得要火山喷发的大学生比。
第一次剧本围读会，氛围就和《黎明山色》剧组大不相同。岑有匪拉开会议室门，今天阿犬的拍摄结束比较晚，她是最后一个到的。
陈碧梧拍拍身边的位子，岑有匪才发现，不只是演员，几乎全剧组干完活的人都在。会议室里没有暖气，大家裹着羽绒服，于小俞拽过来一盏小台灯，坐在岑有匪跟前给她化妆。
王帆哼哧哼哧从外面进来，摆上一个小暖炉，一大堆薯片，话梅干。
陈明烛对着剧本清清嗓子，于是摄影结束了和女朋友的电话粥，编剧合上文言文实词记录本，陈碧梧停下咀嚼薯片，像个静止的仓鼠。
于小俞聚精会神地听陈明烛念剧本，不同于岑有匪的沉稳清冽，陈明烛的声音泠泠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岑有匪不得不点点她手腕提醒，于小俞看着即将滴到衣服上的妆釉，用五官无声尖叫。陈碧梧在旁边嘿嘿地傻乐。
当晚大家都很有干劲，一口气五个镜头都一条过。陈碧梧蹲在旁边举着羽绒服，导演一喊卡，就冲上去，把岑有匪从头到尾裹起来，再从包里变出一杯热咖啡。
今晚要拍摄情绪最激烈的一场，女主走到海边，跳海。
摄制组扛着大包小包到海边。F市有一路延伸到海里的断头堤坝，零下十二度，摄影师裹着军大衣，戴好手套，给摄像机装上面灯，陈碧梧非常焦虑地给岑有匪衣服里面拍满暖宝宝，还是不放心，盯着她先喝姜茶水。岑有匪觉得并不要紧，只是海风而已。
刚从实验室逃出来时，她身上只有一套破烂衣服，结冰的土地踩上去像燃烧的刀片，后来就没了知觉。岑有匪从路边尸体上扒下棉大衣，不合脚的破皮靴，她太冷，走得踉跄，几步就摔跤。
那天后半夜开始下雨，没有几分钟就又变成冰雹。她一路走，一直走到再也扛不动结了冰的棉大衣，被压在地上，像一具骸骨，最终失去意识，再醒来就被西风城城主搭救收留了。
“准备好了吗？”
摄影师搓搓手，喊声打断了岑有匪的回忆。他被风噎着，咬牙挤出这句话。岑有匪利落的一抖肩，把羽绒服脱下来，一路沿着断头堤坝，走到海中去了。
深夜，极深的夜，甚至到了快要黎明时分，海风像一万头疯马，摄影师咬牙抵住哆嗦，盯着镜头画面。
他家里打小惯着他，他喜欢摄影摄像，就全世界各地带他拍好风景。每次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冷了有直升机，房车，甚至在阿尔卑斯山脉，一圈保镖每个人展开厚毯子围成人墙给他挡风。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美的一次。普普通通一片海，寒冷漆黑，涛声依旧，他冷得牙根颤抖。可镜头里，在他的镜头里，女主角一个剪影，就写尽凄冷绝望。白色的冷月，海面白色的寒光，女人白色的侧脸。话筒会完整收音似呜咽似咆哮的海风，想要把人间贪嗔痴，怨乐苦，都一层层从魂魄上剃掉刮去。
“好！卡！”导演留在岸边，便由他喊卡，短短一个音节迸发出来，他突然就感觉一阵畅快。
岑有匪很宽和地看了他一眼，等着他收拾好情绪，检查镜头需不需要重拍。零下十几度的天气穿单衣服，她竟然还是从容，只是头发被海风吹乱了，连哆嗦都不怎么打。
沿着堤坝往回走，岑有匪在离岸的黑暗里，看见陈碧梧举着一束手电光，扛着羽绒服，沿着长堤跑过来，像地上的另一轮月亮，她悄悄想。
等到黎明时分，有些剧组人员已经睡着了，陈碧梧打了第五个瞌睡仍然嘴硬，开工第一天，明天是周末，岑有匪想了想，到底没有再劝她。
王帆忐忑地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往嘴里塞几个话梅。他要决定一场戏的去留。这将是一段非常好的镜头，可是对岑有匪未免太过苛待和危险。
就在这时岑有匪推门进来了，很远就听见王帆踱步的声音，她看过剧本，立马就猜到他在纠结什么。
“我会游泳，没有问题，不会有危险。”她淡淡道。
王帆揉着眉心，“可是天太冷了啊........”
最后看着王帆优柔寡断，岑有匪叹了口气，走出摄影棚，对摄像说，“跟我走，机位定好。”
于小俞在门口鬼鬼祟祟汇报，道已经把陈碧梧骗去看素材了。
到了海边，王帆套上救生衣，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岑有匪淌进海里，往身上泼了点水，确实冰冷刺骨，那边下水充当安全员的王帆已经惨叫起来。
天色快要黎明，天边已经泛起一点儿鱼肚白。不再浪费时间，岑有匪很快走进海里，摄影在海堤上喊
“三二一 开始！”
王帆努力保持在镜头范围以外。岑有匪表现出精疲力竭的样子，往沙滩上慢慢游过去，最后像搁浅的人鱼，她爬上沙滩。苍白修长的手指扣紧沙砾又松开。浪尖，天色，和她的白裙子融为一体。微弱的天光下连沙滩都呈现一种月白色。岑有匪抬起头，纯黑色的眼睛倒映出城市沉睡里零星的灯火，那是摄像见过，最接近生死之间大彻大悟的眼神。
“质本洁来还洁去，谋死到岸再谋生。”
编剧看着拍好的镜头，终于长叹出声。“你们找了个好演员”，他叹道：“这会是我写过最难忘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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