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扇嘎吱嘎吱吹着,麻木的扇叶一直不停地打转,一圈又一圈,没有尽头的轮回。
哗啦哗啦的水声不停流淌,在冷白的皮肤上割过,林星野在水中泡久了手指有些肿胀发白,一点鲜红在皮肉上作祟,很快被冲刷抹去,只余隐隐的刺痛感。
夏日的沉闷和燥热从厨房的窗户处一点一点挤进来,游离在他被略长的头发挡住的脸上,混杂成汗珠,滴落在白色泡沫的水池中悄无声息。
他来时这里只剩下杯盘狼藉,一群姨婆亲戚刚刚吃完饭,三俩成群坐在沙发上聊着天。
大伯母笑着同身旁的姨婆说着什么,见到林星野,笑容更深了些,先是关心了几句林星野,而后又说什么自己腰疼。
她话未说完林星野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将背着的书包一放,动手来收拾桌上的残局。
“他就是那个老二家的哑巴?看着高高瘦瘦的。”
“对啊,就是小时候烧坏的那个。估计是来接老二的。要不是小玲好心帮了他们家一把,怕是连书都没得读喽。”
“他家没再生多一个?搁谁家多了残废的娃娃,都想再生一个,以后谁来养爹妈啊。”
“谁说没再生,先前生了一个,不是丢了吗?后来老二也残了,哪能生啊。”
嗑瓜子的声响混杂着嘈杂的扇叶声,随着厨房洗碗的流水声一同被卷入下水道里,林星野垂着眸,手中动作不停,油渍在青瓷花纹盘中被铁丝球刮去,留待刺耳的摩擦声在他耳边放大,很快将他吞没在水流的漩涡之中。
外头接着说的什么这孩子心思重,日后没什么出息,读那么多书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倒不如早点出来打工照看家里,省的浪费钱。
最后一个光滑透亮的盘子在水中浸没,砸出水花。随之而来的是外头密集的脚步声,互道离别,人群里的假面和真情,在门口做尽了文章。
抽出几张洁白干净的纸巾,林星野不紧不慢地擦了擦骨节匀称的手指,厨房惨白的灯打在他脸上,更衬出他面色冷淡。
走出了厨房,林星野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看电视的父亲,他眼神木木的,空洞无灵,好似电视里放的影片画像都化为了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走神。
像是颓唐的灵魂禁锢在衰败的躯体中,不得安生。
只看了一眼,林星野脚步不停地走向了书房,推开门的一瞬,脚步微不可微地顿了顿,他知道父亲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一种莫名的哀伤散漫在空气之中。
门关上了,大伯母正专心地擦着书房里的花瓶,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工作,虽然书房的主人常不着家,可她万分情愿守着一个他归家后许来的称赞。
不过大多是她的幻想,男人匆匆回家一趟,沙发上一瘫,眼皮子打架,看什么都抹上一层灰,不扯着嘴皮子咒骂两句就不错了,有时看到年幼的孩子顽皮,还要冷着脸皱眉训斥一顿,便是自己也做了一回好父亲罢。
林星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叠钱轻轻放在了书桌上,红色在冷光中打照,略有些褶皱的边角被细细抚平,可耐不住已成型的折痕,再回不到原初的模样。
大伯母本有些不耐的表情瞬间亮了几分,又克制自己不露出那眸光中的喜悦,眼皮不住往这边掀来,皮肉不自觉抖动了下,偏生手上擦花瓶的动作分外细致。
终于是将手上的花瓶擦亮了,她把手在衣服裤子上拍了拍,换上了一幅笑脸,只眼角处不经意显出的几分精明,被那假笑中和。
“小野,这回你们家那么早就把钱送来了。”大伯母舔着指头地数着钱,分了些余光给林星野,接着便数便絮絮叨叨说什么最近油米都涨了价,日子不好过,他们家还要紧着三个孩子之类的话。
和林星野说话就一个好处,他不反驳你,平静的眼神里没有什么起伏,故而自顾自的讲话便以为自己拿到了话语权。
当数到多了两百的时候,她眉头一扬,瞬时喜笑颜开,“你妈妈真好,我上回说要涨两百,二叔总要吃肉,这家里哪负担的起。我不过才同你妈妈提了一嘴,她便记下了,看来是真心待二叔,二叔真是有福,讨了你妈妈做老婆。”
林星野插兜的手微微收紧,摩挲了下校裤白色边角起毛的地方,这两百块钱不知道他妈妈要省吃俭用多少挤出来,她向来勤俭,自打他爸残疾之后,照顾家里两个残废,再也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面前的女人似是察觉到了他略有些冷淡的神情,换上了关切的面容,像是割肉心疼又极为大方地抽出了两百块递给了林星野,“小野,你在学校也需要钱花。你妈妈也真是的,我不过随口一提,哪能当真。拿着,大伯母给你的零花钱。”
大伯母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他,余光却不住往下瞟那两百块,她知道林星野从不收她钱。
钱被接下,薄薄的触感在手指处摩过,林星野抬眸看向了她,黑曜石般闪耀的眸微亮,成功看到了她略有些变色的神情,僵硬地像是傅上冷白的墙灰,眼珠子也木了些。
林星野拿着那两百,转身朝门处走去,听到了身后向前又停住了脚步声,不用说,大伯母的脸上想必是气恼的。
“你……”
她不过是作为长辈客气几分而已,谁知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哑小子,不成全她的威风,还要割她的肉走。
轻嗤一声,林星野走到门口时,俯身将两百元放在了门旁的置物架上,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留下大伯母几次变换的脸色在灯下恍惚。
换上鞋,林星野对上了父亲饱含怒气的眼睛,却只能在轮椅上死死握住双拳,红血色密布的双眸蕴着些水光,陡然升起的是羞恼、愤恨和不甘。
他知道,父亲又要说,他和他母亲把他卖了,拿着几张红票子就把他论斤称两地半送半卖。
可他不知道,母亲为着这几张薄薄的钱,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求了多少人。
他不会知道的,父亲已经八年坐在轮椅上,深居简出。
林星野准备走上前去,可没走几步就停在了原地。
“biubiubiu~”滋水枪滋出一道水柱来,直直冲着林星野的衣服上射去,很快衣服就深浅一片,“坏人快走!biubiubiu!”
小男孩抱着水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继而抬高了手,往林星野的脸上射去,水花飞溅,下手毫不顾忌。
林星野本不想惹什么麻烦,可这熊孩子得寸进尺,不知收敛,他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水迹,三两步走过去抓住他的水枪,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让人心头一震。
他眼角下拉,面色很冷,眉峰沾染了些水,显出几分凌厉。
小男孩见水枪被抢走,面前人又一幅凶巴巴的样子,当即趴下去捡起水枪戒备地跑到了林孝志的旁边,“坏人!拐跑小孩子的大坏蛋!”
接着,小男孩又举起了滋水枪往林星野的脸上和衣服上来回地滋水,得意洋洋地按动着扳机,也不顾地上全是他弄出来的水。
林星野死皱住眉头,右手也握紧了拳头,走上前去想要阻止他,可刚走到他面前两步就被一旁的林孝志狠狠推开。
“你干什么抓住弟弟!”暴怒的声音传来。
这是他父亲一星期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一个重力不稳,林星野的腰重重撞在了身后的架子上,然后倒在了地上,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沉重的烟灰缸从架子上掉落,直直砸在头上,一瞬间林星野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嗡嗡作响。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不仅哑了,而且聋了,千万般思绪在心头盘旋,不受控制地,他的手在发抖。
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着,视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灰雾,喉咙中翻滚着些许的血气,闷头的一下让他短暂地失去了知觉,继而巨大而熟悉的疼痛感从头和后腰处蔓延至全身。
林星野的手青筋突起,死死抓着支撑着的木架,指甲抠进了木质的架子上,尖锐的木屑刺进指甲肉中,针扎的刺痛流出点点鲜红的血液。
因着他松开了揪住的衣领,小男孩踩着地上的水迹一把滑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裤子全湿了,他哗地一下哭了出来,“妈妈,妈妈我被人坏人欺负了呜呜呜呜呜。”
林孝志有些手足无措,他伸出手来想要抱住跌坐在地上的小男孩,却够不着,只能低声哄着,“小念,乖啊,别哭,二伯在这里。没人敢欺负你。”
林星野眼皮耷拉,垂落的目光落到了地上的一滩水上,水光反射出父亲愧疚且无措的表情,只不过不是对他的。
他一丝一毫的眼神都没有分到他的身上。
恍惚间,他想起幼时父亲也曾这样哄过他,那时他身体康健,把他扛在肩上,说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哭鼻子。
十二岁起,那点稀薄的父爱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被反复鞭挞,揉成了废纸,在时光的搅碎机中尸骨无存。
从前他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后来近乎悲哀的想到或许他的存在就是错误的。
听到孩子尖锐的哭声的大伯母跑了出来,本能地冲过来抱住自己的孩子,目光凶狠地看向了林星野,仿佛他是什么魔鬼恶煞。
“星野,你做什么了?”
“妈妈,他是不是想要拐走我。”
童言无忌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把尖刀剥皮刮骨地插进了林星野的心脏,他记起来自己曾经也是有一个弟弟的,后来走丢了。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哥哥这么会这样。”大伯母面色有些尴尬,伸手将小男孩抱了起来。
“我才没有胡说,我都听到婶娘讲话了,他故意把弟弟弄丢了。”
这话一出,空气中凝结着吊诡的气氛,大伯母连忙捂住小男孩的嘴,“小念乖啊,妈妈带你去换身衣服,等等着凉了。”
接着脖子僵硬地抬起,目光闪烁,语气温和了些,“星野,孩子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天色晚了,赶紧带你爸回去吧。”
林星野碰了碰自己被砸到的后脑勺,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随后借着墙壁的力量站了起来,眼眸垂落看不出半点情绪,像静波枯木,黑沉沉的一片。
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微不可微地停了一下,腰上传来了痛感,估计是淤青了,不过很快他恢复如常,面色不改,走到了父亲的面前。
他依旧一言不发,疲累而冷漠的眼睛看向林星野。
这般沉默的对抗两人都习以为常了,动手都不稀奇,何况言语暴力。
林星野先把父亲从轮椅上抱了下来,他不重,反而一周比一周轻,让他恍惚想起第一次把父亲从轮椅上抱下来,他留在他脖颈处滚烫的泪,刺痛了他的心脏。
这时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刚刚大伯母说父亲总要吃肉,大抵也是哄他母亲的,父亲自从车祸废了双腿后,变得沉默寡言,头几回上厕所时拉不下面子,尿在了裤子上,拼了命抽自己嘴巴子,躲在厕所里一个人哭。
他从来不肯说一个求字,最初抱有站起来希望的那几年吃了无数的偏方,林星野亲眼看见父亲眼底的希望一点一点变为绝望,最后如死水一般,再无波澜。
林星野长大了,从一米几的个子涨到了一米八,瘦削的肩膀挺拔,从前十分费力的活如今在反复锻炼中得心应手。
父亲就这样被放在了沙发上,死咬着牙,腮帮子鼓起,眼角的皱纹叠起,僵直着身子任由林星野摆布。
今天的电梯坏了,所以林星野要先把轮椅从九楼搬下去,再上来背父亲下楼。
再上来的时候他的额间,脖颈处渗了细密的汗,头发也湿软着被别到一处,看上去乖巧了些。
楼层的楼梯很狭窄,有一层灯还坏了,林星野只能慢慢摸索着上下阶梯,计算着步子的距离,到了有光的一层,他不经意在铁门出看到了自己扭曲变形的脸,汗水拥挤着,后脑勺传来了迟缓的钝痛,接着他将父亲往上提了些,继续走着楼梯。
平静的呼吸和不平的呼吸交织,灯影被拉长,最后消失在楼道口,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又陷入了死寂之中。
回家之后洗了个澡,林星野拿毛巾擦了擦湿润的头发,水渍滴在了聊天界面处,对方发了几条信息都没有得到回复,他轻笑了声,打了几个字回去便将息屏反盖在了一边。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电视广告声,林星野闭着眼都能想到父亲打开了电视坐在轮椅上看球赛,有时一看就是一个晚上。
熟练地带上了耳机,林星野一边咬着面包,一边抽出书包中的试卷打开来做。
灰绿的试卷上印着:青川中学高三数学第二次质量检测
***
工作日的地铁人流密集,挤在一起的人偶面上是麻木的神情,一张张脸上反射出手机的屏幕光。
嘈杂如沸水,人来人往,上车下车。
本该周日下午返校的,那个时间段有给高三生安排的统一测试,林星野请了假,到第二天早上坐第一班六点半的地铁返校。
带了一个鸭舌帽,压低帽檐,林星野轻轻靠在边缘座位的透明板上补觉,瘦削的肩膀此时微塌,是一个放松的状态。
没休息多久,他被手机不停的震动烦到,亮起屏幕是宿舍群的消息,掀起眼皮看去,许子昭问他到哪里了,他刚一抬头就看到了灵台站,随手打了个到地铁站了就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单肩背着包走了出去。
地铁站里有7-11便利店,林星野进去买完东西就走了出来。
外头下着雨,细雨朦胧为天地笼罩了一层薄纱,这鬼天气变化莫测,刚进地铁站时还清朗着,出了地铁就下雨了。
撑伞回到学校已是七点半,刚一走上三楼的楼梯,便听到不紧不慢的广播大会,下雨了,室外的升旗仪式改为了室内的广播大会。
林星野低头看路,楼梯有些湿滑,他有些困懒,眼尾下拉显得没什么精神。
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他下意识躲避了下,却发现眼前的人似乎没有要过去的意思,抬起头看向了那人,眉头一皱。
一早上好心情全被败坏了,冤家路窄。
“躲什么?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眼底蕴着凉薄,林星野扯了扯唇角,脚步挪开,不想跟他起争执。
高瘦的男生一脚横在了楼梯口挡住去路,“你不是挺行的吗?说我们宿舍霸凌你,还整出什么枕头里放玻璃渣子,鞋里倒可乐这种话讲给老师听。”
他挑衅的时候眉头扬着,声音压低了些,勾起的唇角不怀好意,“你说这些有人信吗?宿舍里没有监控,就连宿管都说你是梦魇了吧。”
听到最后几个字,林星野的心添了几分躁郁,为什么这些人总要在他能过好的时候硬生生再将他拉回那个沉默不堪的泥沼之中。
握着拳头正想着该揍哪边,用什么力道,才不会惹什么大麻烦。
忽而阶梯上出现一道人影,眼神示意林星野过去些,然后一脚把人踹了下去,就两层楼梯,男生背后受敌,一个踉跄就趴倒在地上,整个人狼狈地捂着受伤的膝盖。
“谁踹我!”男生咬牙切,猛地回头看。
祁砚环抱着臂,漫不经心地看着已经扶着扶手站起来的人,背着光,他显得高大而挺拔,光影被切割成两半
“有事?”
看清了站在阶梯上的人,男生动作慢了些,面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唇动了下终于没说什么,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林星野。
他留下了句“闹着玩的”,便一瘸一拐的走了。
林星野也不看祁砚,从他侧面的楼梯走过去,下一秒书包却被拉住,“祖宗,还没消气?”
开文啦~感谢每个点进来的小可爱,祝你们天天开心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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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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