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从大伯母家接回了父亲,开门的一瞬间,熟悉的饭菜香袭来,林星野本低落的心情被这人间的烟火气驱赶。
很多个周末回到家,入目都是冷清和黑暗的家,推开门,一周未住人的家沾了灰尘,漆黑的居所里蔓延着阴冷,伸手不见五指。
他会先把父亲安顿好,然后开始收拾起家里的杂物,洒扫清洁,等弄完都已经是九点了。
也不想开火煮饭,林星野就在路上随便买了个面包,晚饭就啃面包吃,而父亲一般都会在大伯母家吃完晚饭。
林星野过去的时间正好错开了大伯母家吃饭的时间,但很多次都能正好遇上吃完饭洗碗的时候。
于是见到家中难得的光亮,便知道这是母亲回来了。
母亲在外头跑着长途,一个人支撑着整个家的经济收入。父亲没残疾之前,夫妻俩搭伙跑长途,寒来暑往,风雨无阻,小时候的他经常住在爷爷奶奶家,大一点之后就自己呆在家里。奶奶要给去给各个叔伯婶娘带孩子,也就顾不得他了。
后来,父亲因车祸落下了残疾,再也不能站起来,他们家陷入了混乱的状态,高昂的治疗费拖垮了父母亲,将前半生夫妻俩积攒下来的存款耗尽。
治疗无望,家中又无斗米进出,无奈之下,母亲只好独自跑长途,重拾旧业。
奶奶那边一大家子商量后,最后让父亲暂居在大伯家中,每周五让林星野接父亲回自己家中过周末。
大伯家经济条件好,居所宽敞方便,而大伯母闲居在家带孩子,空闲时间多,奶奶也时常过来帮衬一手。
听到开门声,林母手湿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满脸笑意地从厨房走了出来,“星野,回来了,我做了你最喜欢的清蒸鱼,赶紧洗手马上可以吃饭了。”
林母一米六左右,骨架小,显得人也瘦弱,常年奔波的风霜在她脸上刻画出痕迹,岁月遥遥,她苍老了许多。
明明是四十多的年纪,却熬出了五六十的衰老。
饭桌上,灯光暖黄,五菜一汤,难得的丰盛。
饭桌上放着四副碗筷,母亲还替空着的座位前的饭碗盛满了饭。
林星野端着碗,垂着眸,慢慢夹菜吃饭。
母亲回来的时候不多,有时候回来也不能遇上周末,母子俩相处的时间格外的少。
两夫妻沉默不语,只有开着电视发出声响,勉强添了分人气。
父亲沉默不语,伸出手夹了一块鱼沾了汁放到了林星野的碗中,“多吃点,高三了学习要用脑。”
温和关切的语气让林星野抬起头来,拿着筷子的手也紧了几分,接着他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眼睛里倒映着昏黄的灯光,蕴着凌波水色。
父亲很少说话,通常都是他静静看着林星野,也不说自己想要干什么。
次数多了,林星野也渐渐明白了父亲不同眼神背后的含义,于是父子俩不通过交流也可以生活。
“是啊,星野,多吃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母亲也夹了一块西蓝花到他碗中,笑着看着他。
气氛一直很好,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着晚餐。
母亲偶尔也给父亲夹菜,分享了在路途中遇到的事情,也说说外婆家和奶奶奶家的琐事。
“别夹了。”
父亲突然的一句让整个饭桌都僵了下来,母亲给空着的座位夹菜的手抖了抖,西蓝花啪的一下掉到了桌子上,菜汁四溅。
昏黄的灯光下,玉米胡萝卜排骨汤的热气上涌,烟雾中,林星野看到了母亲发红的眼眶和拼命忍着的泪水。
“我也不知道星宇在外面怎么样了,吃得饱穿得暖吗?这么多年了,他可能长高了,胖了,可能在一所学校里读书,像星野一样成绩很好。”
母亲声音哽咽,眼中也满溢着泪水,皱纹带着皮肉抖动,青白的眼皮肿胀。
如吞刀片,林星野嚼着鱼肉溢满了苦汁,染得舌苔都发青发痛,鱼肉的每一丝纹理化作铁丝勾缠着柔软的喉肉,刮擦着出了血,铁锈味混着苦味噎在嘴里。
勉强镇定地拿着碗,他面不改色地继续吞咽着米饭,滚动的喉结处生冷地发疼。
捏着碗筷的手泛青泛白,林星野眼中的光暗淡了下来,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布薄纱,异样的情绪在眼底挣扎。
林星宇在他们家一向是禁区,是他们碰都碰不得的软骨伤痛。
他的弟弟,林星宇,五岁那年被人当街抱走了,此后再没有声讯。
那一日他带着弟弟在小区楼下的公园里玩,他坐在秋千上看着弟弟玩沙土,哪里知道窜出来一个蒙面的人一下子就把林星宇扛起来抱走。
几乎是发生在一瞬间,他都来不及反应。他拼命地追过去,狼狈地连鞋都追掉了,但那人极为熟悉地段,三两个弯就转不见了。
没办法林星野只能恳求着来往的人,跟他们用手比划着,着急、恐惧、害怕、担忧,手都在发抖。
一开始根本他太过着急,没有人知道他在瞎比划什么,后来在随身的纸笔上写出来别人才赶快报警。
小区里没有监控,报了警之后警察也搜捕了许久,始终没有林星宇的下落。
林星野还记得在警察局里,慌张到不能自已的他大喘着气,蜷缩着肩膀,眼泪直掉,浑身拼命抖着。
那种犹如溺水惊悸的窒息感勒着他的脖子。
赶来的父母亲脚步匆忙,着急地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没个章法。
父亲转头看到了他,惊怒之下,重重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一下子半边脸都肿红了起来,耳膜嗡嗡作响,如罩洪钟。
“你是怎么看的弟弟!现在人去哪里了?人去哪里了!?”
父亲声嘶力竭地怒吼,整张脸因愤怒而涨红,青筋暴起,一个劲的剁着脚,衣襟上汗水湿透,蒲扇大的巴掌又在再一次抽来,母亲死死抱住他的腰,大声哭喊。
“你怪星野做什么,又不是他的错!”
“他不在家带好弟弟,带出来玩干什么!真不知道养你有什么用!现在闯出怎么大的祸来。”
不分青红皂白的奚落让林星野那份恐惧和害怕逐层攀升,撕裂的心被反复碾踩。
他抱着自己的头,抖着手,嘴唇翕动,吐不出半点声音来。
几个民警出来调和,一时间声音喧嚣如沸水盈锅。
父亲的嘶吼,母亲的喊叫,弟弟在他面前被人抢走的场景成为了日后他生命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入梦回想,大汗淋漓。
后来,爷爷奶奶和几个叔伯婶娘来了,其中几个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冰冷入骨,像是冷眼旁观的看客,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了。
林星野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时光溯回,林星宇的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代偿。
幼时林星野因高烧脑膜炎而变成哑巴,眼看是治不好了,奶奶便劝说父母亲再生一个儿子,不然后继无人,以后没有人养老送终。
再三考虑下,父母亲才准备要再生一个,可是这个孩子来之不易。
母亲第一次怀孕奶奶找赤脚大夫来看,说是个女孩,便明里暗里地想要母亲流掉。
在父亲的沉默和奶奶的白眼催促下,母亲的这一胎最终没有保下。
上了年纪怀孕就艰难了些,第二次流产是因为第一次的身体没有养好就匆忙再怀导致了身体的虚弱。
两次怀孕无果,母亲心力交瘁,父亲也愈发沉默。
第三次怀孕在半年之后,这一次母亲卧床休息了四个月才保下,最后迎来了林星宇的降生。
林星宇出生之后,一直是林星野帮着带大。他几个月的大的时候不睡觉一个劲哭喊,林星野便在半夜抱着哄他。
也是林星野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到五岁,他第一个词会说的是哥哥,全家他最喜欢林星野,小小的一只,他白净小脸圆嘟嘟的,特别会撒娇,总是奶声奶气地喊林星野。
有时候他太顽皮跟楼下的小朋友打架,打输了哭着鼻子回家,遮住脸忍着泪水不让林星野看,“哥哥,我不哭。”
然后躲在被子里自己哭。
他知道他的哥哥不会说话,于是小小的他成了林星野的传声筒,在外头买东西,他拉着林星野的手,会有礼貌地对店主乖巧地说:“我哥哥说谢谢你。”
包装袋里的第一颗糖,巧克力冰淇淋的第一口,最大最好看的那颗草莓,他都藏着给林星野。
林星野怕打雷,小时候的那个扯着嗓子哭喊的雨夜他烧得滚烫,而后失去了说话能力,从那以后便怕惊雷。
林星宇每到打雷的时候都抱着小枕头钻进林星野的被窝里,小大人似的揉着他的头发,故作镇定,“星野,你不要怕,我在这里哦!”
还要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
“哥哥,你去荡秋千,我在这里堆沙堡好不好。”
这是回忆里,林星宇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林星野怎么也想到,一个普通的下午,竟成了今生的永别。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绝望就是在这样推移的悲哀中蔓生。
那个软乎乎的小朋友,再也没有回来过。
公安局这边没有音讯,只说了会尽力搜寻,若是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家里的生计也要维持,父母亲忍着痛继续跑长途赚钱,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车上贴着寻人启事,天南地北地走,将渺茫的希望寄予四海来往的人。
每到一处,他们总要拿着林星宇的照片四处问人,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落空。
一回,父亲因为寻林星宇的事情和母亲吵了起来,开车的时候没注意对面来的车,情急之下,父亲朝着栏杆处撞去,因为护着母亲而落下终生残疾。
刚开始怀抱着站起来的希望,父亲是倔强而坚强的,他无法忍受自己再也无法行走的事实,可时间印证了医生的诊断。
沉默在饭桌上蔓延,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深皱的肌肉抖动着,青筋怒起。
“你说够了没有!”
母亲颤着手往那个已经冷掉的饭碗里夹菜,眼泪没忍住打落在桌面上,啪嗒一声撕扯开表面的宁静。
“我每天都在想他,可怜的孩子,到底在哪里……”
父亲啪的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猛地把桌上的汤用力扫在了地上,汤汁洒了一地,玉米红萝卜四处滚落,热气在地面上升腾。
“我让你别说了听到没有!”
像是触及到了什么神经,父亲黑沉的眼眸蕴藏着暴戾和阴鸷,他将饭碗砸在地上,餐桌布一把扯下,饭桌上的菜全都七零八落在地上变成狼藉。
母亲哭得更凶了,“你干什么啊!我连想都不行了吗?”
“不行,通通不行,你闭嘴!”
瓷盘滚落,砸在地上菜汁飞溅,一块锋利的瓷片划过了林星野的尾指,划出血痕来,他只是麻木地看着眼前的混乱和暴躁的怒吼。
父母亲吵架的声音在耳边交杂,好像又回到了林星宇丢那一日。
这样的事情经常在饭桌上上演,撕下平和面皮下的家庭满目疮痍。
冷漠的,林星野端着碗,夹着一粒一粒米饭机械地塞进嘴里,嘴唇张得太久,黏在了牙上,他空洞洞地眼神里没有一丝光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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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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