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刚过,建邺便纷纷扬扬下了场雪。
城墙上的龙头覆上薄薄一层白霜,远远望去倒为巍峨耸立的城门增添了些许素雅。几根枯树枝像是信笔勾画而出,点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偶有寒鸦飞过,落在轻颤的树梢上,如同旧宣纸上绘山水,工笔水墨,江南如画。
巍巍帝都,浓烟雾霭下是掩不住的繁华。
“这建邺倒难得下场雪。”
一位长髯灰白的老先生背了个药箱,沿着秦淮河慢悠悠地向城内走。他虽穿着朴素却并不寒酸,身旁还跟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郎,同样是一身葛布麻衣,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背着个行囊。
少年尚未开口,便打了个喷嚏出来。老先生斜睨他一眼,哈哈一笑。
“建邺虽在江南,冬日里却也不比南越温暖。”
少年搓了搓手,鼻音略重,口音也略重,“江南景色宜人,我愿同先生来此。”
这一路没少见识到他的决心,老先生习以为常,忽见前方官道上人头攒动,正围在一起看什么热闹,竟将可并行数驾犊车的宽道也围得水泄不通。老先生大手一挥,“走,去看看。”
路中央停着一架轺车,一个身穿六品官袍的中年人拦在车前,梗着脖子慷慨陈词,“……故而还请司徒回禀圣上,即刻复印开朝!”
一个着朱红窄袖素袍的武官抱臂倚在车辕上,单看背影都能看出他没什么耐性,看来两人僵持已久。
“休沐日还着官服,郑公当真勤勉啊。”他闲闲一笑,“郑公既要见天子,合该是递了名贴去台城求见,在这拦我家郎主又有何用。我说过了,我家郎主此刻去尚书台是有要事相商,这寒冬腊月的,郑公不惧严寒,难道也让诸曹尚书在官署久候吗?”
“我身为侍御史,理当为圣上纠举百官,肃正纲纪!岳将军,你休要给我扣上不敬上官的帽子!”
“你敬上官?”岳陆陡然一喝,“那你此刻拦在此处又是在做什么!难道顾司徒就不是你的上官了!”
郑墉一时语塞,他伶俐不足,耿直有余,辩起口才来连个武官都不如,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索性往地上一躺,将官帽抱在怀中,便开始捶胸嚎哭。
“苍天无眼,竟叫这无德小儿把持朝政,天要亡我啊……”
哭喊声惊天动地,引得更多过路人围观。
京城之中常有政见不合的两方当街对峙,百姓早已习惯,时下刚过上元日,还在旬假中,升斗小民闲来无事,正愁无人贡献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到动静纷纷出来看热闹,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堆议论几句。
“瞧见了没,这是狗仗人势,顾司徒都不必出声,自有底下人去替他卖命!”
“权势滔天,谁人不怕?毕竟这位当年连弑君都做得出,如今区区一个六品寒门小官,对他来说不过蝼蚁!”
“弑君”二字一出,那人忽觉有冰冷的目光杀了过来。
旁边人却未觉有异,仍侃侃而谈,“郑公忒也固执,可到底忠肝义胆,顾司徒若真胆敢这般行事,岂非背上奸佞之名?”
“他顾修昀本也不是什么忠义之臣!”
“哎唷,这话可不敢乱说,这位的手段你我可都是见识过的,年前许家不就……”
议论声在车帘被掀起时戛然而止,一只手从车内探出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虽然修长,却不似时人追捧的那般白皙柔嫩。拇指上嵌套了只金镶绿松石指环,平添几分文雅,却仍掩不住那股杀伐之气,仿佛这只手不该在这秦淮之畔拨弄风云,而是该握一把长戟,在刀光剑影中劈杀。
周围人声渐绝,郑墉亦有所感,勾首见司徒似有动作,还以为是自己的一番痛哭流涕令他生惧,便一骨碌爬起来,将先前那番话又慷慨陈词一遍。
车中之人并未打断,好似浑不在意,却颇有耐心地听他说完,才唤了声“岳陆”,嗓音低沉,金声玉振。
岳陆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整肃衣冠,立在车下,“郎主。”
“御史台今年的岁末考评是谁复核批准的?”
不防他问这个,岳陆一愣,“郎主容禀,因年前梁家与司空缔姻,梁中丞整个腊月都在休婚假,名册还在梁中丞手中,尚未递送吏部。”
车中之人没再言语,却将车帘撩得更高,微微侧首,向外探望,如此一来,侧颜便显于人前。
弘生随着先生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引颈仰望,只见车中坐着个萧萧肃肃的年轻郎君,身披鹤氅,头顶玉冠,剑眉微敛,鼻梁高挺,一双眼像高山中一湾冷清的湖泊,透着凛冽的风,教人忍不住胆寒。
他只打量了一眼,似乎想要认一认郑墉的相貌,旋即便收回了视线和那只手。车帘微动,阻挡了众人探究的目光。
岳陆却明白自家郎主的意思,他跳上车辕,抽出腰间别着的马鞭,甩在马臀上,似是郑墉此人忽然间消失了一般,目不斜视,驭马径直朝着郑墉而去。
郑墉下意识的侧身避让,等他反应过来时,岳陆已经驱车扬长而去了。
他一大早便在司徒府外徘徊,在寒气透骨的秦淮河畔等到午后才等来司徒的身影,对方却对他视而不见,这是何等的辱蔑!他颤抖着手,愤怒痛斥。
“顾修昀!六年前你和你父率兵谋逆,直捣建邺帝都,闯宫弑君,以致改朝换代!而今天子尚未弱冠,难道你还想一手遮天,逼退崇政殿新主吗!”
可那轺车的背影和车中男子的眼神一样淡漠,任凭郑墉在后面如何怒号,就是不肯停下。
“逆贼,逆贼啊!”
人群渐渐散了,灰髯的老先生摸摸胡须,正待要走,忽见身边的少年望着轺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
少年眼中难掩钦慕,“这位便是顾司徒了?我在南越时有所耳闻,没想到才至建邺便有缘得见。”
老先生一笑,“这可是帝都建邺,天下名流英豪皆汇集于此。”
“只是不想顾司徒竟是如此年轻。”
老先生也眯眼往那方向看了看,却又似在透过尘烟看向虚无。
“没记错的话,顾司徒今年该是二十有三了吧。”
弘生肃然起敬,“顾司徒年少有为,想我二十三岁时,该当不会有如此成就。”
老先生哈哈大笑,“弘生,你不必妄自菲薄。”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悠远。
“这个世上,能有几个顾修昀呢。”
————
顾修昀坐在宽敞的轺车中,正闭目养神。他的模样瞧着安详,内心却如熊熊烈火般灼烧着。
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当年的场景——
大漠深处风卷狼烟,虽已至阳春三月,关外的风仍然冷冽刺骨。他收紧马缰,远远望着长城烽燧上摇曳的星点火光。
他眼前是雄伟的武威郡城,这是河西四郡的最后一关,入了郡城,穿过乌鞘岭,离开凉州,中原便尽收眼底。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耳边簌簌的风声越来越尖利,砂砾被甩在铠甲上便没了声息。狼烟点起的烽火一处接着一处的被熄灭,眼看只剩三两点,他侧头望向他的父亲。
顾行之目光坚定,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城门打开后,他将会面临什么。
“开城门——”
旌旗开始翻动,铁索吊着桥板缓慢放下,顾修昀一扬马鞭,跟在阿父身后。马蹄铁踏在木桥上,行得稳健,一下一下,也踩在他心里。风声呼啸,却没能吹熄他心中的火焰。
先遣部队率先进入瓮城,风声被阻拦在数尺厚的城墙外,瓮城之内静得出奇,本该在内城门处列队迎接的凉州刺史却不见踪影,本该站满降臣的瓮城也空无一人。
不对劲。
忽听一声清脆长啸,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尖锐的划破平静云霄,直直落在眼前,似是在挑衅。
“顾行之!你附逆为奸,罪不可恕!”高处传来一声怒吼,顾修昀倏然回头。
本该率部缴械的凉州刺史此刻正全副武装地站在城头,他旁边站着一人,那是武威太守许钧。随着许钧一声令下,墙头密密麻麻出现了一排银甲,细看之下,竟是无数弓箭手,正弯弓搭箭,瞄准了他们父子二人。
“无耻小人!”顾行之一声暴喝,回手从箭囊中取出三支羽箭,将弓拉满,向上射去,顾修昀和身边几个副将也反应迅速。
可他们速度再快,终究敌不过早有准备的弓箭手。细密的箭雨中,顾修昀看到周围人一个一个地倒下,而原本在旁侧的顾行之却忽然到了近前,冷光一闪,挥剑为他拦下了直飞而来的几丛羽箭,却也不受控制的跟着倒了下去。
“阿父!”
“郎君,我们到了。”岳陆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将他的思绪从血腥黄沙拉回温软江南。他掀开帘子向外望去,三台五省俱在眼前。
顾修昀盯着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
入京两载有余,往事恍若前尘,可他却从未忘记,他也曾是扬鞭催马的恣意少年,也曾千里奔袭,斩敌于马下。
————
元月虽未过,政事却不可耽搁。
尚书台中,几位紫袍高官正聚首。右侧以尚书令陆丰为首,下首依次是尚书右仆□□焕、祠部尚书柳文宣,五兵尚书孙迁。左侧则以太傅颜炳为首,下首是中书令柳峘和廷尉正冯益。他们彼此小声交谈着,间或望向上首空置的座位,他们在等着尚书台中,或者说整个建邺城中唯一能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亦即是他们共同的上官。
元月本不必理政事的,但自从这位顾司徒把持朝政以来,勤勉之风吹遍三台五省,因他加录尚书事,尚书台中人感触尤深,不少人暗中腹诽。
“这都几时了,司徒莫不是爽约了?”冯益瞥了眼莲漏,悄声和旁边传令官抱怨。
传令官哪敢接这话,只露出个苦笑的神情,两道粗眉挑成八字。
“司徒、录尚书事、侍中顾修昀到——”
阍人的通传打断了堂内的议论,众人纷纷整肃衣冠,起身相迎。
顾修昀自门外阔步而来。
“适才途中有事耽搁了,诸公见谅。”
尚书令陆丰一拱手,“岂敢。”
顾修昀解下鹤氅,跽坐在上首的乌木案后。
几人各有各的事要奏,却都不愿首当其冲,一个个回头看过去,视线落到站在末位的冯益身上,直将冯益盯得汗流浃背。
堂上诸人之所以皆着紫袍,不全是因为他们能力出众,而是他们都有着威震四方的姓氏。
朝廷南渡以来,皇权式微,萧氏皇族被士族托举已有百年,随之南渡的侨姓士族与吴地士族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如今仍有几姓繁盛,这几族中人在建邺可谓是呼风唤雨。
呼风唤雨之人在今日堂上便占了多半。
冯益是有自知之明的,膏粱子弟自恃身份,不肯做出头鸟,几人中只有他和五兵尚书孙迁出身庶族,自然该他来打头阵。
于是他递上文书,牙一咬,心一横,高声道:“凉州刺史许钧谋逆之事已审结,许氏一族收押廷尉狱,廷尉呈上奏报,待司徒示下!”
数道视线汇集在顾修昀面上,似乎想从中探出一丝情绪,却见他微垂着眼,从传令官手中接过冯益的奏折,辨不出喜怒。
武威太守许钧,调任武威不过两载便立下奇功,擢升为凉州刺史。先帝虽深恨他杀昔日好友,却念他稳定边境有功,并未将他贬黜。谁知先帝驾鹤未至三载,许钧便于去岁冬月,于边地凉州起兵,意图窃夺天下。
一朝东窗事发,阖族锒铛入狱,本以为新岁来临之际能进驻建邺台城,却不想尚未进入两京古道,便被雍州军灭于渭水畔,赶在元日之前投下廷尉狱。
消息传到建邺台城,一众已然准备过年的朝臣震惊不已,许钧被押解进京不出一刻钟,司徒顾修昀不顾群臣劝阻,提着剑一言不发去了廷尉狱,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他离开时,许钧的头颅滚落到地上,鲜血还未流干。翌日朝会,御史台的一众侍御史斥他目无法纪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他早该死。”
谁人不知,许钧所立奇功,便是将眼前这位顾司徒先父剿杀于武威郡城之下。
杀父之仇岂能不报,冯益将心比心,倒是很理解顾司徒。但顾司徒提着剑取许钧首级那日,他就站在一旁,许钧上一刻还满嘴喷沫地挑衅,下一刻那张脸便颠倒了首尾滚落到尘埃里,这一幕的冲击力是此生都难以忘怀的程度,令他在燃着炭盆,暖意融融的尚书台中感到阵阵寒意。
许钧未经审讯便被顾修昀私刑了结,冯益只得审问许氏族人。顾修昀正看着冯益写的折子,细数了许钧已查证的罪行,抄没了许氏为数不多的薄产,一桩一件,条理清晰,证据确凿。
他对许氏的判决倒也简单,“打入奴籍,送去平城。”
冯益抖了一抖,送平城,入奴籍,什么意思?给鲜卑人当牛做马的意思!
要知道如今建邺城里这些士族便是在百余年前被黄发鲜卑郎驱赶到江南的,虽然时下中州已收复,但汉人对鲜卑人的仇恨仍不能尽消。而顾司徒轻轻一句话,便将黑发儿郎送去给仇敌做奴做婢,这可是奇耻大辱。
书吏在旁抄录司徒言行,听到这句,也抖了一下,抬起头,惊诧地看向上首之人,迟迟没有落笔。
书吏只做笔录文书工作,在台省里只算得上是个人形笔杆子,不该有七情六欲的,更不该质疑长官决断,他此番可犯了大忌。尚书右仆□□焕离得最近,趁着冯益正在追问细则,皱眉低声提醒了一句,不料对方却更加义愤填膺。
“许氏不过是效仿司徒当日所为,今日之许氏,便是六年前之顾氏!若是因谋逆就要对许氏施以重刑,那该受罚的又何止许氏!”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但话音刚落,冯益恰止住了话头,原本还有些议论声的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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