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晚棠与沈遇在巷口别过,一人往东,一人向西。沈遇去查溺亡孩童的旧事,傅晚棠则先向自绝妇人家方向而去。
投井妇人的住处很好找,瓦砾巷左转第二个院子便是。院墙斑驳,门扉虚掩,蛛网蒙尘,显然久无人居。街坊说这户人家自妇人死后便搬离了,只余下这空屋。傅晚棠在附近茶馆歇脚时,向掌柜细细打听,得知那妇人原是秀才之女,识得几个字,嫁与瓦砾巷一户手艺人。因夫妻口角日深又兼无子,一时想不开投了巷子深处的废弃老井。官府当时验过尸,也看过她留下的遗书,字字皆是怨怼,确是自绝无疑。
“按说这种留了遗书的怨气虽重,却多是了结之意,执念少有滞留不去的。”傅晚棠指尖敲着茶盏:“况且老井处本就阴强阳弱,若真有执念也该守在投井处才是。”她将这条线暂且压下,转身往泥鳅巷方向而去。
货郎孙某的事要棘手些。傅晚棠先寻到当初收治他的医馆,坐馆大夫还记得那桩事:“那天送来时已是不大行了,浑身是血……实在无甚办法,没半个时辰就去了。”问及送他来的好心路人,大夫只说貌似姓王,具体样貌身形家住何处却记不清了。
货郎家在通济坊扁担巷,离曲巷坊不远。傅晚棠顺着线索找去,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从屋里出来,眼眶红红地跟门内一个鬓发霜白满脸愁苦的老妇人说着什么。屋里传来孩童的哭闹声。
她整了整衣襟,上前朝着站在门边的老妇人道:“老人家,请问这可是孙大哥的家?”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看向她:“姑娘是?”
“晚辈受一位朋友所托前来探望。”傅晚棠声音放得柔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短打汉子:“孙大哥生前古道热肠,曾帮过那位朋友大忙,朋友一直感念于心。如今听闻噩耗,特命晚辈送些心意来。”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凳上。
老妇人闻言泪水又涌了出来,连声道谢,又絮叨起儿子的好。那短打汉子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嘴唇翕动,额角渗出汗珠,眼神躲闪不敢与傅晚棠对视。
傅晚棠适时转向他,声音压低:“这位大哥也是孙大哥的旧识?不知如何称呼?可否借一步说话?”
汉子浑身一僵,眼神慌乱地看向老妇人,又看看傅晚棠,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哑声道:“……我姓王,王大柱。”
汉子说完神情僵硬的走出门口,既没回复答应,也没回复不答应。
傅晚棠在孙货郎家呆了约莫一刻钟,向老妇人打听了些货郎生前的事,知他为人热忱,好帮邻里,每日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最是疼惜家里的一双儿女。傅晚棠再次留下几个银锭子方才出门。
她刚拐过墙角,那汉子便跟了上来。他嘴唇哆嗦着脸色比刚才更白,见傅晚棠看来,突然身子一软,顺着墙根滑坐在地,双手抱着头,声音哽咽:“姑娘,你是来查孙大哥的死因的对不对?是我害了孙大哥啊!我对不起他!”
傅晚棠方才见他便心知有异,扶他起身道:“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汉子哽咽着道出实情,积压的愧疚几乎将他压垮:“那天我从瓦砾巷过,里头黑黢黢的总觉得有人跟着,还有呜呜的哭声,吓得我撒腿就跑。刚跑到泥鳅巷,就见一只黑猫跟疯了似的追我,那畜生眼睛是绿的,凶得很!我吓得大叫救命,正好孙大哥挑着担子过来,他二话不说就放下担子拿起扁担打那黑猫……”
“那猫根本不怕人扑上来就挠,孙大哥护着我跟它打。打到那堵破墙根下时,那猫突然猛地一撞墙,我就听见“咔嚓”一声,那墙就塌了……孙大哥把我往旁边一推,自己被压在了底下……”汉子捶着胸口,泪水唰唰淌下来,“我当时吓傻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将孙大哥弄出来送去医馆。这些天我寝食难安,一闭眼就是孙大哥血淋淋的样子,可我不敢说实情啊……我怕……我是罪人……”
傅晚棠心下了然,原来这汉子就是送孙货郎去医馆的“好心路人”,实则是孙货郎救了他的命。原以为货郎之死是意外,没想到也和邪魔傀儡黑猫脱不了干系。
傅晚棠细想,从打听的情况看,若游魂真为孙货郎,那执念便需得细细琢磨了。
她安抚了汉子几句,待汉子情绪稍稳傅晚棠才转身往回走。
回到泥鳅巷口时天色已近黄昏。沈遇正背着手来回踱步,手里的红伞收着,伞骨在暮色里泛着暗淡红光。
“小棠姑娘。”沈遇见她来,忙迎上来:“那孩童的事我打听清楚了。是个叫小栓子的七岁小童,溺亡那天偷偷溜去泥鳅河附近玩耍,失足掉河里的。听街坊说,孩子家庭合睦,性格顽皮,他生前最宝贝的是一个他爹做的木刻小马,溺亡后就找不到了。”
傅晚棠知道沈遇的意思,如若游魂是小童,那执念很有可能与木马相关。傅晚棠点头,将自绝妇人和货郎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一一分析后傅晚棠心中有了计较,三人中,货郎死于泥鳅巷,游魂是货郎的可能性更大,但如若不是货郎也应做足应对之准备。
傅晚棠沉吟道:“北斗问灵之法需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避开生死禁忌,且至多只能问七个问题。是货郎还是小童都得好好琢磨。”
一人技短二人技长。两人便在巷口低声讨论推演起来。沈遇虽不懂玄门术法,但身为读书人却心思缜密,从货郎的生平推断其执念可能与家人、未尽的生计或救人之事相关。傅晚棠则结合玄门常理以及姑婆过往经验筛选出最可能的方向。
讨论既定,傅晚棠道:“我还有些东西需准备,问灵之事定在亥时正刻。你若不怕,便可过来远远观看,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在家休息。”
沈遇却道:“此等玄门之术于沈某而言实乃闻所未闻之事,于笔下故事大有裨益,沈某定来。”
北斗主死,问灵之术需以特制油灯按北斗七星方位摆放,以示接引。灯台需用槐木,因槐为阴木,性敛,可聚阴灵不散。灯油则需用阴性草木熬制,取鼠尾草、菖蒲、曼陀罗根各三钱,加井水慢熬两个时辰,再加入无根之水中和其性,以增通灵之效。灯芯需用阴干的灯芯草,浸过北斗星象方位采集的露水。另有早晨断幽灵所焚之香的香灰包好备用。
所需用物傅晚棠一一准备,于亥时三刻提着藤箱再次来到泥鳅巷。沈遇竟已在巷口等候,手里依旧提着那柄红伞。
傅晚棠让他退到一丈外的巷口阴影里,自己则走进巷中坍塌的墙根处。她先在地上铺了一层黄符纸,以示临时沟通阴阳的结界,再往周围撒上断幽灵时留下的香灰,免杂气侵扰。随后取狼毫小楷,蘸取无根之水,在黄符纸上绘制出北斗七星的方位图。北斗主死,以此示“开死门”。
接着,她将七个槐木灯台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的方位一一摆好,倒入熬制好的灯油,插入灯芯草。又取出黄铜小香炉,正对天枢星位摆放,以灶心土垫底,插上安魂香。天枢星主沟通,以此示“通生路”。
一切就绪,傅晚棠深吸一口气,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作剑指状,指尖凝聚一丝道力,点向引魂香头:“燃!”
安魂香“倏”地燃起,青烟笔直上升,核心那缕金线比白日更显清晰。
“玄门傅氏晚棠,谨奉香火于泥鳅巷,天地清明,阴阳有序,今以北斗为引,徘徊游魂,显灵对答。问毕即散,各归其途。”
她依次点亮七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恰好连成斗形,与黄符上的星图隐隐呼应。
“第一问,”傅晚棠望向天枢位的灯,天枢主贪狼,司阴阳沟通:“沟通者可是货郎孙某?”
话音落,周遭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巷弄的呜咽。片刻后,其余六盏灯都微微晃动,唯有天枢位的灯火稳稳燃着,焰心明黄,不曾摇曳。
答案为“是”。
傅晚棠心中微定,这与设想一致。她按原计划问第二句,目光落在天玑位的油灯,天玑为禄存,主财富家宅:“第二问,“是否牵挂家中老小,想要归家?”
这非是无由来的乱问,而是根据姑婆过往消执念的心得及孙货郎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的实际情况推测设计的第二问。
这次停顿更久,连远处的沈遇都屏住了呼吸。可天玑位的灯火却“噗”地灭了,彻底暗了下去。
答案为“否”。
傅晚棠眉头微蹙,下午推演时,这是最可能的答案,如今被否,她便按照“否”的后续推演从其行为入手。货郎死后执念不散,脚步亦步亦趋总跟着行人……他生前乐善好施,又因救人而死,难道……
“第三问,”她定了定神,看向天璇位的灯,天璇主巨门,司是非安危:“是否担心过路行人的安危?”
灯火稳稳燃着,焰心微微上跳,答案显而易见。
傅晚棠心头一亮,又问:“第四问,是否想要修缮泥鳅巷所有不稳的墙体?”
玉衡位的灯应声而灭。玉衡属廉贞,掌秩序原则。
安魂香已燃过半,傅晚棠看了眼香头,还有半炷香的时间,她心中隐隐急切。
墙体坍塌是由于其和黑猫扭打,由黑猫撞击所裂倒。与黑猫扭打是又是由于黑猫袭人在先…..
“第五问,是否与黑猫有关?”
开阳位灯火明亮:“是”。开阳为武曲,主变动破坏。
“第六问,”摇光位的灯在风中摇曳,傅晚棠深吸一口气,摇光乃破军,主终结革新,“是否想让行人不再受黑猫伤害?”
摇光位的灯稳如磐石:“是”。
香已所剩无几,最后一缕青烟飘摇欲散。傅晚棠深吸一口气,第七个问题无需问出,孙货郎的执念,是守护。他因救人身亡,执念不散,日夜徘徊于泥鳅巷,想保护过路行人。
原来如此。傅晚棠望着地上的灯盏,久久未动。沈遇远远看着,未上前打扰。
货郎执念为黑猫不再害人,可黑猫是为邪魔傀儡。若要让黑猫消失,终究绕不开附形邪魔。一消一灭,原是一体。
傅晚棠缓缓起身,将一切收拾妥当。亥时已过,泥鳅巷的风似乎更冷了,她深吸一口气,面朝裁缝铺方向,心道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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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北斗问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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