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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人着新衣

张持珩到挽春殿时,上官天纵正在行云流水的……批改文书。

倒也是一副勤恳政务的样子,但仔细一看便能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手下文书只看一眼,提笔批一两个字,然后一本接着一本的文书便从手中飞了出去,随意的堆叠在了一旁。

张持珩眉角跳了跳,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清文书里面写的什么。

走过去请安行礼的时候,眼角余光扫过案牍,便见那些摊开的文书上,潦草的写了一个“阅”字,甚至简略到了完全看不出来字形的地步,简直是把敷衍和不耐烦写到脸上了。

听见他行礼的声音,上官天纵才飞笔一勾,停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来人,沉思许久,才开口说:

“去里面换上,再来见我。”

换上什么?

张持珩一头雾水的抬头,左右一看,才发现上官天纵对面的塌上,静静摆放一只木案。

木案上放着堆叠整齐的衣物,最上面是一只黑匣子,匣子是打开着的,里面是一对做工精细的银色凤尾钗,灯火下似有光彩流转。

张持珩目光一凝,感觉好像有寒气爬上脊背——

张持珩后两年病入膏肓,也懒得多余装饰自己,三千混杂白发的青丝,要么只用布巾绸带系起来,要么,便是用简单的钗环发箍束缚。

其中有些与凤凰有关的发钗饰品,乃至相应凤凰纹路的衣物,绝大多数是由上官天纵送来——虽然上官天纵送来府邸的,也有其他样式纹路的物品,但相比起来,凤凰相关是一骑绝尘的繁多。

其中有一项,恰是一模一样的银色凤尾钗。

因这一双发钗联想,张持珩看着下面的衣物,也越发觉得眼熟,总觉得昔年自己也有过类似的衣物,但他后几年衣物皆以黑白两色为主,且都是中规中矩的时兴样式,若说像是也实属寻常……

好在眼前这一对发钗以及衣物,看起来都是崭新之物,不然张持珩可真怀疑,这些是上官天纵特意找来自己旧时衣物——找已故之人的衣物给活着的人穿,那未免有些太过惊悚。

或许是见他迟迟不动,上官天纵又催促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要朕亲自替你更衣簪发吗?”

张持珩无奈,只好领命换衣。

看着他端着木案饶过屏风,进入内殿,上官天纵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刚才看着这新晋侍君一动不动,竟然有些被拆穿心思的心虚……

张持珩的预感不算错,这些衣物,确实是上官天纵故意仿着太傅旧日衣物饰品,令人加急赶制出来的。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做出来后,便迫不及待的传唤衡侍君前来试用,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许,仅仅只是想印证一个自欺欺人,太过荒谬的猜测与幻想。

上官天纵思索至此,不由自嘲一笑,生出许多苦涩的意味,却也不能为外人所知,不过是甘苦自知罢了。

片刻后,张持珩便焕然一新,从屏风后走出。

后宫制衣,本就以妃嫔为主,侍君们的服饰,也同样轻纱薄衫,层层叠叠,玉冠金钗,精巧繁华,远远望去,除却头冠之分,其余是分不出什么区别的。

这身上官天纵要他新换的衣物,却是素雅的文人服饰,虽有暗纹流转,却也不夺光彩,只做锦上添花的妙用,双钗左右束发脑后,正面看去,只露出两只飘然欲飞的凤翅。

而张持珩穿戴在身,更有一种从容的文雅,飘逸的风流,如轻风拂柳,似细雨敲竹。

将养数日,张持珩如今这具羸弱躯壳,倒也飞快的恢复了生机。

上官天纵愣了愣神,一时竟有些目眩神迷,眼鼻发涩,恍惚间似乎看到太傅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是比他想象中更加相似的身影。

仿佛穿过漫长的光影,跨越生死黄泉,太傅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还是记忆里年轻恣意时候的太傅。

上官天纵不由自主的起身,走到了眼前之人的面前,伸手轻轻覆盖在他的眉间,欺骗自己手下按着的是一颗朱砂痣。

于是眼前之人的面容更加鲜活,更加熟稔,更加与记忆中的人影完全重叠起来。

让上官天纵呼吸一窒,几乎喊出“太傅”两个字来。

恰在此时,灯花哔啵一声猛然炸开,烛火摇曳,光影也晃动流散,空中弥漫着龙涎香气,或许过于浓郁,才让人神思昏聩,生出头晕目眩的感觉。

张持珩仰头看着与自己过分贴近的上官天纵,总觉得……

眼下情形,委实有些太过诡异。

上官天纵眼中的爱慕与悲伤太过浓烈,让他也跟着受到渲染,心中生出连绵不断的麻与痛。

而渐渐地,又总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尤其上官天纵忽然伸手按在他的眉间,头颅也越压越低,嘴唇微张,仿佛要说什么话,又仿佛……想要亲吻他一般。

亲吻——这怎么能行?!

张持珩打了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声音一时也有些迷惘:

“圣上?”

刹那间所有暧昧旖旎烟消云散,上官天纵神思回笼,多情的目光如流云离散,渐做无**。

上官天纵咳了一声,直起来身子,移开视线——然后又回神看了他一眼,发觉他后退了一步,便欲盖弥彰的说:

“躲什么,难不成朕还能吃了你,简直杞人忧天。”

就算真“吃”了你,你身为侍君,那也是分内之事,应该欢喜应对才是。

上官天纵在心中默默补充后半句话,心中颇为舒爽,不过想了又想,到底没真的说出来吓人。

张持珩更没心情这时候去关注上官天纵微妙的神情变化。

当然对他的话也无言以对。

上官天纵如今阴阳怪气的功力,简直可用炉火纯青来形容,张持珩只觉得他的好学生,这七年真是长势过于诡异。

又觉得继续待下去有些危险——虽然也不知道在皇帝的寝宫内会有什么危险发生,但直觉告诉他,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

又见上官天纵好像没什么话要说了,便试探着开口说:

“殿下若无其他要事,臣……妾便先行告退,不打扰圣上公务了。”

那个“妾”实在是说的虚无缥缈,带着分外尴尬的意境,企图以极低极弱的语调忽略过去——张持珩已然知晓,侍君也要跟着妃嫔自称臣妾,委实来说,很有些为难他了。

上官天纵:……

上官天纵刚舒爽一些的心情,因为对方这句话立刻变得灰败起来,眼中闪过戾气。

想当年自己脾气最不好的时候,太傅本人也从没表现过对他有丝毫不耐烦,一个赝品倒是……胆敢把抗拒写脸上了。

上官天纵岂会让他如愿——这八年来,上官天纵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破别人的愿想,尤其是看着那些朝廷大臣自以为隐蔽高明的算计来算计去,最后却落一场空的样子,真是让人神清气爽。

反正上官天纵自己最大的愿想早就彻底破灭无法实现,他美梦碎尽,当然也不想看别人过得舒心如意,尤其这些朝堂大臣——

当年若不是这些大臣们看自己年幼,处处看轻,处处为难,甚至企图将他政权架空,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太傅也不会因此多劳心神,呕心沥血,乃至精疲力尽,早登仙台。

一切都是自找的因果罢了。

但他到底是皇帝天子,这心境未免太过扭曲狭隘,委实不足为旁人所知,上官天纵虽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也没自虐到上赶着自引污水上门的地步。

所以只干脆放飞自我,做一个专门和朝臣对着干的暴君,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让这群老奸巨猾的朝臣们自己胡思乱想去吧!

当下,看着眼前之人一脸想离开的样子,上官天纵便哼了一声,不悦的说:

“朕送你这么一身好行头,你不说感恩戴德以身抢地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就算了竟然还敢说这种无礼的话,简直目无君主可恶至极!”

张持珩:……

这中间大长串不停歇的话里,似乎夹杂了什么不太对劲的词语。

张持珩有些疲惫的想,如果自己是个哑巴就好了,这样就不用再说话,也不用自己说一句,上官天纵就有一百句话等着反驳他。

分明他记忆里上官天纵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言论,乃至于有些沉默寡言了,怎会变成这般模样呢。

张持珩一时间也没任何辩驳的心思,干脆顺着他的话认错。

“臣……妾出身乡野,不懂规矩,还望圣上宽宏大量,莫要计较。”

但他放弃辩驳,上官天纵也没打算放过他。

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了么,那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上官天纵看着眼前之人毫无一丝懊悔之意的表情,本想呵斥一番,但心绪起起伏伏,竟然又将怨气压了下去。

“磨墨总会吧。”

上官天纵转身走回去榻上坐下,朝旁边的墨砚扬了扬下巴,说道:

“朕今夜大概是要通宵,你也不必睡了,就在这陪着朕,侍奉笔墨。”

张持珩:……

他能说不吗?显然不能。

张持珩走过去,伸手拿起来墨条,或许是他的表情有些淡薄,所以又让上官天纵看不顺眼,非要找茬:

“怎么,你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么?反正你也无所事事,就算一夜不睡,白日也有大把的时间让你补眠。”

张持珩:……

这是在阴阳怪气他前些日子午睡的事情吗?但这也太没有道理了。

而且,怎么还带着一点怨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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