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人造访,宋知斐自是不能再任梁肃废了礼制,只搁下咬剩了半块的芙蓉酥,恭声候于一旁,随时等着他的吩遣。
梁肃的面色顿时阴下。
他的确没想到,那张晗玉真是不怕死,竟敢屡次触及他的底线,将他的话视作无物。
他冷然唤了魏德明,语气已是不悦。
听到陛下发话,魏德明顿时吓软了身骨,叩于门外回命:“陛、陛下,贵妃娘娘念陛下与太傅耗心国政,特差人送了西北的松仁雪酪……”
他揩了把汗,又笑道,“奴才这就请她回去热一热。”
尚不等里头的人出声,魏德明便速速将那不知死活还要强赖着的婢女打发走了。
此事告一段落,御书房内外一下陷入了死寂,外头那些跪倒的宫人个个都屏着一口气,连头都不敢抬。
可未过多久,沉静的房间内还是响起了宋知斐清和的声音,“酥糕味腻,可要臣为陛下添茶?”
梁肃笔尖一顿,莫名的,心中听着总有些生闷。
他视线微移,瞥见她惯常爱吃的芙蓉酥,也不知想到什么,暗下眸光,牵起了一丝笑:“朕更喜欢芙蓉酥。”
他落着朱批道:“太傅替朕取来吧。”
这芙蓉酥他先前分明一次也没动过,怎么现下又喜欢起来了。宋知斐不解其意,却也依言照做,取了块花样最精巧的来。
可梁肃只看了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不是这块。”
宋知斐隐约觉得梁肃是有意戏弄于她,果不其然,将盘中所有完好的芙蓉酥尽数递到他眼前后,都不是令他满意的。
她索性收了手,不再拿取糕点。
梁肃难得见她违逆,也起了兴趣,眉尖一挑,“太傅就是这样侍候朕的?”
宋知斐温然轻笑,赔罪道:“臣手中,并无陛下所要之物。”
女孩神色坦然,如水的杏眸瞧着清柔,直面天子却丝毫没有惧色。
这般气韵简直肖极了从前,令梁肃看着出了神,心中暗涌之激流愈来愈明烈,仿佛就快要漫过胸口。
“太傅错了。”
他笑着勾起唇,一向阴深的眸子对上她的双眼,挑破野心与侵略,“朕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在眼前。”
檀香幽袅,浮于他们之间,却掩不住少年灼烈的视线。
宋知斐的思绪忽而像断了线的筝,被一阵风吹进云雾,随即,又破穿了云雾。
她后知后觉地再次看向盘中,视线落在自己咬剩半块的芙蓉酥上,忽然像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没明白。
“原来如此。”
她了然浅笑,声音淡淡。取过了那半块芙蓉酥,知荒唐而逆荒唐,看了许久,才温吞地赔了个不是,双手呈与了梁肃,“是臣怠慢了。”
御书房外的鸟儿稀稀落落地啁啾了几声,令梁肃的目光渐渐又黯落了下来。
她向来如此,看着笑意盈盈,与人为善,却总能有气他的好办法,将刀子往他心口上扎。
可越是这般能屈能伸、处变不惊的模样,他便越是觉得她什么都不在乎,与他的距离愈渐愈远,令他捉摸不透,深觉不安。
“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朕了?”
少年看着她,忽的笑着问了一句。
像是不甘试探,再没了当初的十足把握与势气逼人。
唯有眼中带着些微渺的期待,好似随时皆可被她捏碎。
他兴许也该说服自己,她确实是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如此生冷。
可直觉又告诉他,她是厌极了他,再不愿与他有所瓜葛,所以才如此无情。
宋知斐不解他为何忽然这般问,顿了顿,也只笑道:“往者不可谏。陛下宽仁刚正,礼重贤士。往后之日,臣如何皆不敢忘。”
这话答得周到,亦说得真情实意,若是以往,梁肃定然会品味上许久。
可眼下,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这话题就此作罢,梁肃随意取过了一只酥糕,可入口竟是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他笑着怪了一声:“这点心也太涩口,下次请太傅吃更好的。”
少年玩笑着同她打趣,可那沉暗的眼神之下,却是暗藏不尽的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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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华宫内。
“什么?”张娢玉错愕间掩不住失望,险些没能坐稳,“陛下又退了送去的东西?”
“是啊。”婢女铃兰叹了一息,话里话外尽是鸣不平,“本以为娘娘的兄长西北打了胜仗,陛下还会有点好颜色,谁知道竟连样子也不装装,可不就让娘娘遭人看了笑话去?”
“行了。”张娢玉心中本就烦乱,当即打断,“这些大逆不道的莫要在外面胡说,免得遭人话柄。”
她也是清楚自家兄长德行的,悍勇是不错,可却是个争强好胜的急性子,听说蛮兵大败后,他还掳了不少村落,以示雄威……
陛下能看在军功的份上予她尊荣华贵,那已是无上圣恩,她绝不能不知分寸,因此而坏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
“娘娘。”铃兰实在是将她饱受的冷待都看在眼底,“如今朝中上下都在为立后一事争论不休,听说还有要向陛下进献民间美人的。现下谁能占得圣宠,为陛下诞下皇嗣才是最要紧的。”
听得铃兰一阵鼓动,张娢玉那不甘的心也渐渐有了动摇。
“本宫又何尝不想呢?”她自嘲一声,再藏不住委屈与哀恨,“总以为陛下生性冷淡,饶是块磐石也能捂得暖。”
“可本宫也是人,并非草木……”
言至此,她凝噎得再说不下去了。这些年,她耗尽心思,百般示好,可梁肃为何就是不能多看她一眼?
铃兰自然知道她独守空房的冷寂,处境甚难,犹豫一阵,还是从袖中掏出了那条煞景的纸卷,讳莫如深,“娘娘,还未来得及同你说,郭皇后午间差人传来了消息,说是请娘娘寻空小叙,莫忘旧情。”
闻言,张娢玉顿时不慎碰倒了一旁的茶盏,碎瓷声触耳惊心。
这郭皇后名义上也算得梁肃的皇嫂,当年先帝驾崩时,是郭后与一帮重臣力主让梁肃继位,尔后垂帘听政,又是何等的权势无限。
也就是那时,她因家族没落,不得不想法讨得郭后的欢心,这才在选秀大典争得了一席之地。
可时过境迁,梁肃早已地位稳固,将郭后幽居在了北三所,不可踏出半步。
如今贸然来寻她,又能有什么好事?
张娢玉又惊又急,索性将那纸卷夺来揉作了一团,弃之如烫手山芋,“陛下素与她不对付,本宫作何还要惹火上身?”
她紧张得微喘着气,顿时发现还是有权势在手,在后宫立足得稳固最重要。
眼中闪过千百中种利害计算后,她似是下定决心般,颤声道:“把漆匣里的那只香包拿来,本宫要梳妆。”
铃兰微微一怔,已然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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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的夜幕总是来得尤为早,因屋内地暖着实闷得人不适,梁肃提了壶热酒,行至屋外吹起了凉风。
承乾宫出门五里外,有一座精巧的八角莲池,雕栏之上依次置着盏盏宫灯,远远望去莹如星火,不知怎的便将梁肃的思绪牵出了很远。
他连饮了数口烈酒,可一入喉,却莫名如霜雪侵髓,催得他红了眼底。
他独自倚在一块寒冷的石阶上坐下,池中早已凝了深厚的冰。可奇怪的是,他竟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肃杀之季的花香。
略一侧目,才发现有一道藕色身影,正迈着莲步缓缓靠近。
“这么晚了,贵妃来此做什么?”
见有外人来,少年收了失仪之态,声音陡转冰冷,可谓毫不客气。
得了冷待,张娢玉不免生出些委屈来。她轻掩着氅衣,终还是鼓足勇气向前靠近了几步,默默蹲下身,将食盒放在了距梁肃不远的地方。
这一亲近,也让寒风裹挟而来的花香更浓郁了些,引得梁肃皱了下眉。
“妾已有月余不曾见到陛下了。”说到剖心话,张娢玉不觉盈起了泪光,“妾没有体己亲眷,在这宫中,妾唯有陛下了。”
梁肃本不想多言,可看到这副作态,还是禁不住冷嗤了一声,“骁骑将军若是听到此话,只怕是要心痛欲死了。”
张娢玉自然知道这是意指自己的兄长。
她也不再多说,只是轻轻拭了泪光,将食盒提到了跟前打开,勉力笑道:“陛下心绪不佳,天这般冷,饮酒伤身,尝尝臣妾熬的汤如何?”
梁肃面色冷下,不曾看她半眼,形同漠然地又饮了一口酒,“既知天冷,还不回宫。”
这不是商量,是勒令。
如此之冷漠无情,似利刃一般贯穿了张娢玉的心。
她僵于寒风中,难堪到了极点,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入他的眼。
许是自己也觉得可怜可笑,她含着泪光,忽而明知故问地看着梁肃:
“若是太傅来劝,陛下还会如此么?”
酒壶骤然被掷碎,迸出刺耳的裂响。
张娢玉的脖颈一下子被梁肃狠狠扼住,几欲窒息!
“你真该庆幸,朕这些年脾性敛了不少。”
少年面露冷戾之色,似是被触犯了最不容许的底线,连被寒风吹红的眼睛也透着危险,“想死?”
这样的人,若放在以前,早就被他痛快拧断了脖子,哪还会顾及大局留到现在。
张娢玉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梁肃倒也想全了她的心愿,就这样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可陡然而来的眩晕令他不由涣散了几分神志,再度清醒时,竟连面前的女子也生了重影。
他可还不曾昏聩到,不识眼前人是谁。
厌憎之意愈加浓烈,他狠然一抽手,将人冷冷丢向了一旁,语气森寒至极: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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