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觥筹交错。
今日正是太后的贺寿宴。
宴席设在凤栖池边,池中水纹荡漾,浮萍乍现,别有一番生趣。此时此刻,却无人有心欣赏。
沈玥坐在宾客之中,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是她头一回参加如此盛大的宴席。
各家小姐仪态俱是典雅得体,手中却暗暗搅弄手帕,频频转头往四周张望。朝臣面上与同僚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气度,余光却不时投向上位。
高处摆放着金碧辉煌的两个座椅。
一个是背镶玉石的扶手座椅,整器金漆流云凤凰,圆椅背绘有七彩祥云。另一个靠背板浮雕双龙戏珠,背面云水五岳真形圆,椅圈及扶手下均雕流云。
座椅空空荡荡地呈在上方,迟迟不见宴会的主角。
“不好了!太后娘娘落水了!”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急呼。
这声呼喊如同落下一道惊雷,人群哗然。随后众人纷纷起身,循着声源奔去。
沈玥被来往的人推攘着,跌跌撞撞间走到了池边。她扶住岸边的柳树险险站定,刚要松口气,后背突然被人往前一推。
有人要害她!
她双手挣扎着企图保持平衡,慌乱之中未能看清对方的脸,指甲却在无意间用力挠了一下那人的手背。最终没能稳住身形,直直地跌落水中。
“噗通——”
冰凉的水从四面八方灌进鼻腔,沈玥挣扎着拍打起水花。衣衫浸没水中,四肢变得沉重乏力。
窒息感越发强烈,头脑发昏,一片黑暗。
救命……谁来救救我!
呼救还未从口中喊出,她的身体便沉了下去。在意识涣散前,她隐约听见一道怒斥:【……竟敢算计哀家!】
莫非死前还会出现幻听不成?沈玥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沈玥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熟悉的房梁。她刚支起身子,便被扑过来的身影抱了个满怀。
“闺女啊!你总算醒了,可急死爹了!”沈关山浓密的大胡子扎在沈玥的脸颊上,双臂箍得极紧,边说话边激动地摇晃着。
“爹,你别晃,再晃我就要被摇晕了。”
“害,爹这不是担心你嘛。”沈关山连忙松开手,“这次是我执意要带你出席宴会,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死去的娘交代。”
“我没事……”
“咯吱——”房间的门被推开。
一个青色衣裳的男孩端着木盘走了进来,大大的眼睛里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凝重神色。在看到沈玥的那一刻,微微抿紧的嘴唇这才舒展开来。
“阿姐,药熬好了。”他一脸严肃地督促道,“快把药喝了,免得感染风寒。”
沈玥摸了摸自家弟弟的头,笑道:“我们家沈星真懂事,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姑娘有这缘分。”
“阿姐!”沈星故作严肃地别过脸去,小声催促道,“你快喝药。”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沈玥笑着接过泛着温热的碗,顺着碗沿咕噜咕噜几声,将熬好的药一口闷下。
沈关山见她把药喝完,这才絮絮叨叨地继续往下说:“宴会众人骚乱,我一转头你便不知所踪,急急忙忙寻去,却发现你满身是水地躺在岸边。”
满身是水的倒在岸边?她分明记得自己被人推下了水。
沈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她压下心头浮现的几分疑惑,问道:“爹,你当时在附近可曾看到过什么可疑之人?”
“其他人?”沈关山搓了把脸上的胡子,仔细回想起来,“当时所有人都聚在太后那边,倒是没看到别人。”
沈关山两拳握紧放于双膝,脸上是止不住的担忧:“你又不会凫水,差点就丢了性命,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把你给捞了上来。”
“说起来,你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落水?”
沈玥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没事,就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罢了。”
“这样啊……”沈关山盯着沈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沈玥掩在被褥下的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角,面上神态如常。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沈关山看上去像是信了她的话,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拿着盛过药的空碗,朝门外走去。
“闺女啊,别怪爹啰嗦。你总喜欢把事情一个人揽在身上。”
“其实爹更希望,你别委屈了自己。”
说完他便合上了门。
【你真的不打算把有人推你下水的事告诉他?】一道慵懒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谁在说话?”沈玥睁大双眼,“蹭”地从床上坐起,不断朝四周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又是谁?】那声音反问道。
沈玥没说话,只是环顾四周。
【别找了,我在你的脑袋里。】
【你父亲能出席宫中的宴席,必然是朝廷官员。观他言行举止粗俗,想必不是文官。再结合他身着服饰……大抵是校尉罢。】
沈玥一惊,没想到此人如此敏锐,仅仅凭借三言两语,竟能快速推测出自己的身份。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承认:“我叫沈玥,是校尉沈关山之女。”
“那么你是人还是鬼?叫什么名字?”
【你当真想知道?】
“当真。”沈玥望着半空回答道。
【李兰珠,这便是哀家的名字。】
【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唤过这个名字,你若不提起,哀家倒是要忘了。】
“好熟悉的名字……”沈玥喃喃自语,随后瞪大双眼,忍不住惊呼,“您是太后娘娘?!”
李兰珠,正是当朝太后的名字。
据说先帝在位时,身为贵妃的李兰珠嚣张跋扈、气焰逼人,把后宫搅乱不得安生,众嫔妃苦不堪言。没过多久,作为太后娘家的李氏犯下大罪被满门抄斩,只有她因为妃子的身份逃过一劫,降了品阶保全性命。
后来李兰珠因陷害其他嫔妃的罪名被打入冷宫,不料她却凭借手段重新回到先帝身边。因为独得圣宠,一路步步高升,坐上皇后的位置。虽然她膝下无子,但过继淑妃的孩子并亲手扶持为太子。
先帝驾崩后,太子顺利登基,她便成为了六宫最尊贵的女人——太后。
【哈,原来世人都是这么看我的。】李兰珠嗤笑了一声。
“太后娘娘,您听得见我脑袋里的想法?”沈玥愕然,自己并未将心里话说出口,不料却被知道得一清二楚。
虽然只是听来的流言蜚语,她并未全然当真,但这些言论大多是负面评议之词,说不定会惹太后不悦。
【你不用害怕,哀家还不至于跟你一个黄毛丫头斤斤计较。】
【毕竟朝臣在皇帝那参哀家的奏折数不胜数,大多痛骂我干涉朝政、祸乱后宫。哀家若挨个都要计较,早就气血攻心而亡了。】
沈玥听后微微一愣,觉着太后与传闻中的很是不同。
世间言语,本就是三人成虎,唾沫星子淹没事实真相,由着无数双巧嘴扭曲重塑,说着说着便流转成另一番模样。
她正欲开口,忽然窗外刮起一阵狂风。顷刻间,天色暗沉无光,乌云呼啸着聚拢,好似砚台打翻淌出的浓墨。
豆大的雨滴来势汹汹,划破潮湿的空气径直砸下,撞击着屋顶的瓦片。很快,雨水顺着缝隙流淌,屋檐处连成一片水帘。
滴答、滴答。
屋顶漏水,连着好几滴落在沈玥的鼻尖。
【你父亲身为朝廷官员,怎么会潦倒成这副模样?】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沈玥抹去脸上的雨水,“我爹本是一介草民,靠战场上用命拼杀才换来的官职。”
“后来两国止战,我爹从战场归来,有幸升为了校尉。本来俸禄足够一家人吃饱喝足,但奈何我爹没什么心眼,最爱跟人称兄道弟。”
“他行事粗俗,却又十分仗义。不管谁来借银两,都毫无保留地出借,却又不好意思让对方归还,最后多数银两都不了了之。”
沈玥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斑驳的墙角上,墙皮脱落生出一片青苔,底下堆砌的红砖若隐若现。
这事倒也不全怪爹,错的是那些利用他获取钱财的人。他们一家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爹就乐善好施,娘总会管着他一些,免得他轻信了小人。
如今娘亲刚过世,爹爹为官,总有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从各出蹦出来攀附,打打秋风,薅走一笔钱财。
“我爹为人率直,好恶分明,不懂得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对方既然能推我下水,必然心思狠绝,说不定会做出更危险的事情。”沈玥望着窗外逐渐变小的雨滴,微微叹息道。
沈玥自入京城以来一直为了家人小心翼翼地注意言行举止,就是不想招惹到麻烦的事祸及家人。
她从未正面与人起过争执,面对挑事的冷嘲热讽也只是选择忍气吞声,也不知为何引得别人痛下杀手。
若有什么纠纷,尽管冲着自己来便是。反正她贱命一条,只要别伤害到她唯二的亲人就好。
【当真是天真到可笑。害你之事能有一回,必然就会有二回、三回。有些事情即便不去主动招惹,麻烦也自然会自己找上门来。】
脑内的话音刚落,木门就又被推开。
沈星吃力抱着梯子,腰间系着装瓦片的包裹,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他把梯子搁置在墙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在袖口处摸索了一阵,掏出张印有鎏金花纹的请帖。
“阿姐,那烦人精给你送请帖过来了。”沈星向来乖巧沉稳,此时脸上却隐隐露出几分厌恶。
“那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在别人面前千万别这么说,知道了吗?”沈玥叮嘱道。
“处处找阿姐的麻烦,她可不就是烦人精嘛。”沈星嘟囔了几句,“不过阿姐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在旁人面前不会多言。”
沈玥扶起梯子,两脚一蹬,爬上屋顶。沈星顶着雨水将瓦片挨个递上来,总算是漏雨的屋顶堪堪修补好。等到下地,两人衣裳早已湿透。
现如今的沈府只是一具外表光鲜亮丽的空壳。因为负担不了月钱,就连下人都雇不起,只好凡事亲力亲为。
家里的贵重物品也被上次来的那群穷凶极恶的亲戚,如蝗虫过境般拿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基本的家具。
“爹的俸禄到下旬才会发放,这月的开支怕是不够用。”沈玥取下手腕的玉镯,“实在不行,就把这个拿去当铺换钱。”
“这可不行!镯子可是赵公子给阿姐的定亲信物。”沈星斩钉截铁地拒绝。
沈玥也没再坚持,只是掏出手帕轻轻擦拭自家弟弟的脸颊,然后催促他回房换套干净衣服。
忙活完一切后,她看着桌上的那张请帖,陷入了沉思。
【你要去吗?】太后似乎对这请帖生出了几分兴趣。
沈玥摇了摇头。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这边还没找到推自己落水的凶手,实在没功夫去应付其他的事情。
兵部尚书的女儿朱珞茵属意京城富商巨贾之子赵朗,偏偏她沈玥同赵朗订了亲。
如今圣上重视经贸,商人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赵朗相貌堂堂,生得俊朗,且家境富有。原本她嫁入赵家,两家结秦晋之好,也能让爹和弟弟过上好日子。
这本来是一桩好婚事。然而,朱珞茵看上了赵朗,觉着沈玥处处与赵朗不相配。故而对她颇为不喜,可劲儿地挑她的麻烦,沈玥可不想上赶着讨这个嫌。
这请帖送来,怕也是一场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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